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又會遇見誰


    我埋在一桌子書籍資料裏,頭大地計算著股票期權收益累進。


    桌麵震動,我從一堆草稿紙裏翻出手機,家母來電。


    “你爸檢查結果出來了。胃部要切除三分之二左右。”


    我停下筆:“我們會計法教授胃癌才切二分之一,林老師胃潰瘍就要切三分之二?”雖然我的大腦已經被大堆數字攪得一團糟,但對於這個新出現的數字仍保持了高度的敏感。


    “手術定在周一。明天你先回家,要帶的東西我一會兒發短信給你。周一早上你爸單位派車,你跟車過來。”


    在我遲疑的“哦”聲中,娘親幹脆利落地掛了電話。


    彼時,我和任何一個修改畢業論文的大四學生一樣,裹著羽絨服,眼神悲憤,表情茫然。


    林老師是我的父親,高級政工師,加班達人,擁有25年的胃病史,過年期間厭食少食,被母親押到x市做胃部檢查。在此前斷斷續續的聯係中,我得到的消息一直是胃潰瘍糜爛,伴有穿孔。


    人對壞事總有種本能的直覺,比如現在,“三分之二”就像根針,一下子劃開記憶裏父母之前的種種反常。


    date:2009.3.1


    車子停在腫瘤醫院門口的時候,我覺得腦袋像被玻璃罩悶住了。七年前,中考之後,我也被接到這裏,外婆鼻咽癌晚期。


    小叔叔出來接我們,攬了攬我的肩:“八點進的手術室。你媽想瞞著你,我沒讓。這事兒你總是要知道的。心裏難受的話現在可以哭,一會兒別讓你媽看見。”


    我點點頭,低頭飛快把眼淚抹掉。


    家屬等候區最後一排。


    我清清嗓子,把背包一放:“同誌,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瞞了我多久了?”我坐下,從包裏拿出切片麵包。


    “你幹嗎?”她顯然對我平靜的反應有點不能接受。


    “早飯沒吃完。”我的神經和內心已經被多年跌宕起伏的生活淬煉得堅強而淡定,“你要不要來一片?”


    娘親在一旁觀察我的麵部表情:“你都知道了啊。”


    “如果車停在軍區總院門口,興許還能多騙一會兒。”


    娘親歎了口氣,眼眶紅了。


    我伸手撫了撫她的後背:“林老師怎麽說的來著?女同誌心裏素質果然普遍不好,遇到事兒就慌。”


    娘親扭過臉:“你不知道你爸肚子上拉那麽一刀,他得多疼。”


    我遞過去一條巧克力:“您生我剖腹產肚子上也拉了一刀,現在不好好的。”


    兩片麵包還沒吃完,外麵喊:“外科39床,林xx。”我奔了出去。


    手術室走廊門口,一個穿著手術服的醫生手上端著一個不鏽鋼缽:“這是切除的部分。”


    隨後趕來的母親看到缽裏的東西,“唔”了一聲,閉上眼轉過身。


    我仔細看著缽裏紅裏泛白的肉體,有我的手掌大,剛從林老師身上切除下來。突然覺得莫名心酸和親近,我湊上前,靠近嗅了嗅,沒有我想象中的血腥味,隻有消毒液淡淡的味道。


    “腫瘤位置較高,所以切除位置比預期的上移,胃部留了20%左右。”


    我點點頭。對方轉身進去。


    那是我和醫生的第一次見麵。原諒我並沒有記憶深刻——他被遮得嚴嚴實實。


    12點,林老師被推回病房,要抬上病床,跟床護師攔住了我們娘倆:“來兩個男同誌抬,你們抬不動。”我和娘親麵麵相覷,我們這兒就兩個女同誌,小叔叔公司有事趕回去了,到哪找兩個男丁?


    護師看著我們無奈道:“我幫個忙,你們再找一個來,看看隔壁病友的兒子之類的。”我對這位嚴謹而龜毛的護師無可奈何,隻得出門求援。


    彼時,醫生剛從手術室回來,口罩都沒摘,正準備換了衣服去吃飯,經過病房門口時剛好和我撞上,抬頭看了眼病房號:“39床,怎麽了?”


    我說:“醫生,能不能請你幫個忙?”


    醫生說,孽緣,就是從這裏開始的。


    醫生筆跡:你怎麽想起來就那麽湊上來聞?我差點以為你要上手戳。


    date:2009.3.3


    術後48小時,我守在林老師身邊,沒有合過眼。他皺著眉不作聲,我隻能通過他抖動的眼睫毛判斷他的狀況,直到他捏了捏我的手指,張嘴嗬氣:“疼。”


    麻藥過去,我的心終於安靜下來,親了親他額頭:“很快就不疼了。”


    我們家林老師是個好命。


    小時候在軍區大院長大,雖然父母工作忙,但日常生活有勤務兵照顧,他沒操心過生活。


    之後離家上學,也算是風雲人物帥哥一枚,一到周末床單被套就被有著虎狼之心賢良之行的女同學扒走清洗,自己沒怎麽動過手。對於這段曆史,他直到現在都頗為得瑟。


    工作之後分宿舍,二十平米的小套間,單身的兩人一套,成了家的一家子一套。這種宿舍樓裏,最不缺的就是馬大姐型的人物:嘮叨,但是對小青年的日常生活頗為照顧。他的室友是本地人,母親時不時帶吃的來給兒子補身子,老太太心好,看林老師瘦成個竹竿樣,也沒少捎帶著給他補。


    後來,他和我媽談戀愛,不巧我媽又是個窗簾一禮拜至少拆下來洗一回的潔癖患者,這下他連衣服被套都不用洗了——我媽嫌他洗的不幹淨。


    結婚之後分房子,和外公外婆分在一個小區,老兩口看小兩口工作辛苦,於是承攬了午飯晚飯的工作,他和我媽輪流做早飯就行。


    再後來,有了我,從小在我媽的全方位自理能力培養以及對林老師的盲目崇拜下,我接手了諸如給他做早飯,配衣服,甚至喝水遞茶杯的活兒,自此,林老師甩掉了最後一丁點操心,這一甩就是二十多年。


    娘親總跟我說,她這輩子所有的耐心,全耗在林老師身上了。


    說這麽多,隻想表達一個觀點——林老師已經被我們慣壞了,我們也慣成習慣了……


    這次他動刀子,大到下地走路,小到穿衣漱口,我們娘倆全包辦了。


    我和醫生的第一次正麵接觸,是在林老師術後第三個晚上哄他睡覺的時候。我當時以一個超越芙蓉姐姐的扭曲姿勢半蹲在床邊,右手手肘撐在床上做著力點,小臂托住他的脖子和肩背,讓他的腦袋枕在我的胳膊上,左手輕輕撫著他的背。


    在此之前,林老師摘了氧氣,身上還剩胃管鼻飼管導尿管引流管四根管子,可以略微翻身,但刀口疼加上脹氣讓他大半夜裏睡不著又醒不透,在這種半無意識的狀態下,他依舊能在我托起他脖子按摩的時候,準確地偎進我的懷裏,然後呼呼大睡……我無比尷尬無比欣慰又無比認命。


    正當我以這麽個不大優雅的姿勢扭曲著的時候,門被推開,術後三天內兩小時查一次房。值夜班的醫生手上拿著近光手電走進來,光線掃清楚我的姿勢時,他明顯愣了一下。我覺得我該解釋解釋,於是用氣聲說:“刀口疼,睡不著。”


    醫生抿嘴笑笑:“要幫忙麽?”


    “不用,謝謝。”


    他點點頭就走了。


    當時光線很昏暗,加之我的心思又全撲在林老師身上,醫生留給我的第一印象除了道瘦高的背影,再無其他。


    醫生筆跡:你剛使喚過我,轉個身就能忘掉。


    date:2009.3.4


    術後第四天,林老師的意識清醒了許多早上,大大小小的醫生們來查房。


    a主任:“今天情況怎麽樣?”


    我:“除了脹氣有點疼,其他挺好的。”


    主任檢查了一下腹帶和刀口:“脹氣是正常的,今天差不多要排氣了,排完就可以開始喝水了。”抬頭衝我們娘倆笑了笑,“恢複得很不錯,兩位辛苦了。”


    聽到這句話,主任身旁正低頭記錄的瘦高個醫生抬起頭,對著我淺淺一笑。


    我不知道怎樣形容那雙眼睛,清亮柔和,讓我恍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首詩,“她走在美的光影裏,好像無雲的夜空,繁星閃爍”,那裏麵有個空曠寧靜的世界,讓人差一點跌進去。


    我恍神了0.1秒,掃了一眼他的胸牌——顧魏。林老師的管床醫生。


    從小看著林老師及一眾美男子長大,我自認為對相貌好的男人抵抗力比一般人強了不是一星半點,但是依舊忍不住心中感歎,這雙眼睛實在很引人犯罪啊。


    date:2009.3.5


    術後第五天,吃完早飯,媽媽來換我休息。我拿著蘋果和刀走出病房,靠著走廊扶手上慢慢削。


    相對於吃水果,我更享受削果皮的過程。刀鋒角度不斷調整,看著薄薄的果皮一圈一圈慢慢落成一個完整的圓,是平撫情緒的好方法。


    我削到一半,福至心靈地一抬頭,顧醫生就在五米開外,往我的方向走來,還是瘦削的肩膀,走路跟貓一樣沒聲音。


    我拎了拎手腕,迅速地想把手裏的活完工,但是一急,果皮斷了……天曉得我當時是什麽呆滯的表情。他走到我麵前頓住,目光在我和地上的果皮之間逡巡了一圈,嘴巴抿了抿,禮貌地微笑:“削蘋果啊。”


    醫生,您真禮貌……


    我再次被他漂亮的眼睛閃到,頭腦一熱,把手裏的蘋果遞出去:“吃蘋果麽?”


    對方失笑:“不了,謝謝。我查房了。”


    等他的白大褂消失在隔壁病房門後,我才發現手裏的蘋果,還沒削完……


    上午9點半,病房門被推開,一個全身綠色手術服,帽子口罩捂得嚴嚴實實的人走進來。我扶著額頭想,隔了那麽遠,我都能憑借背影、腳步甚至第六感輕鬆辨認出一個接觸沒兩天的男人,這說明了什麽?


    顧醫生看了一眼正在睡覺的林老師,走到我身旁,遞過文件夾低聲說:“你爸爸今天開始掛的水有些調整,你看一下。”


    治療方案上藥名藥效都被標得很清楚,我一條條看過,確認沒問題,簽字。顧醫生正垂著眼看我簽字,整張臉隻露出一雙眼睛,於是我一抬頭,就這麽毫無準備地跌了進他的眼睛——那是一種大腦瞬間被放空的感覺,像是落入了一個巨大的懸浮的氣泡裏。


    他的眼睛眨了兩下,我迅速回神,遞過文件夾:“謝謝。”


    “不客氣。”他收起文件夾離開,走了兩步回過頭,“他睡著的時候你也可以稍微休息一下。”


    顧醫生離開後,我苦惱地看著睡著的林老師,人家會不會覺得我不矜持啊?


    date:2009.3.6


    術後第六天,林老師開始喝米湯了,最痛苦的幾天熬過去,他現在精神相當好。


    顧醫生來查房的時候,我正坐在床尾給林老師按摩足三裏。


    顧醫生:“今天輔食加的怎麽樣?有腸胃不適嗎?”


    林老師:“脹。”


    顧醫生:“這個是正常的,沒有嘔吐反胃等狀況的話,明天米湯可以加量,不要太濃,不要一次加多,增加次數就行。”


    他就站在離我不到30厘米的地方,我處於希望他趕快走又希望他多留會兒的矛盾中,後脖子都開始升溫了。


    顧醫生臉上始終微笑,目光轉向林老師:“我問一下,您在家是不是平時不幹家務?”


    我們娘倆下意識地就認真“嗯”了一聲。


    林老師老臉有點掛不住:“幹活的,幹活的。”


    娘親:“偶爾炒菜。”


    顧醫生笑容放大,露出一排白牙:“是不是老婆洗好切好,你隻負責下鍋炒炒?”


    我當時都膜拜了,你隻跟了他一台手術,剩下平均每天在我們病房不超過五分鍾,這你都能發現。於是不過腦子地冒了句:“現在醫學院都開刑偵推理課了……”


    說完我囧了,醫生笑了,我媽也笑了。我尷尬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下巴的弧線真是漂亮。


    顧醫生告辭走人,過了一會——


    媽媽:“你在傻笑什麽?”


    我:“啊?啊……哎呀,連人家醫生都能看出來我們太慣林老師了,哈哈哈。”


    醫生筆跡:我當時覺得,你們太慣著他了。後來有一天,連著四台手術下來,坐在辦公室輸資料,累得我就想,要是有人也這麽慣慣我就好了。


    date:2009.3.8


    自術後三天第一次下床,到第五天蹣跚起步,林老師的進步相當快。與此同時,顧醫生和我們也逐漸熟稔起來,在走廊上看到我們,還會和林老師開玩笑:“您這是走到哪裏都跟著兩個vip特護啊。”


    術後第八天,林老師已經走得很溜了,不用我扶,也能走直線。散步的時候經過醫生辦公室大門,他拉拉我手:“你快看。”


    我當時心髒猛地一跳:“不會林老師看出來了吧……”頗為心虛地往裏瞟了一眼,顧醫生的座位上坐著一個白袍青年。


    林老師:“看見那小夥子沒?相當英俊。”


    我實在很想吐槽,生了個病您生活興趣都變了,居然帶著閨女在人門口關注男色,莫不是被這麽多中年婦女給同化了……我又掃了一眼,白皮膚,國字臉,架副眼鏡。我下了個中肯的評價:“一般。”扶著他準備走。


    林老師瞬間嚴肅:“好看得像電影明星。”


    得,就您梁朝偉和劉青雲都分不清的眼力,這評語太水了。


    我二話不說,架著人就走:“誇張吧您就,真一般。”我真覺得要再被人抓住趴醫生辦公室門口看帥哥,那就糗大發了,於是連拖帶抱地把老小孩兒弄走:“走了走了,有什麽可看的。”


    林老師很堅持:“真的很英俊。”


    我攬著他繼續散步:“沒顧醫生好看。”


    走到電梯間,我們掉頭往回走。


    林老師開始反駁:“顧醫生也是很陽光的,但是這小夥子臉長得更立體。”


    我:“又不是堆積木。”


    林老師:“他比顧醫生年輕。”


    我:“顧醫生比他多上三年學。現今這個世道,技術流更靠譜。”


    林老師:“小夥子真的挺不錯。”


    我:“顧醫生更好!”


    當我斬釘截鐵地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個護士打我們身邊過,詭異地掃了我一眼,我心頭一跳,掉過頭——顧醫生和我們距離一米,笑眯眯的,難得沒穿白大褂,黑色羽絨服,灰色羊絨衫,休閑褲,運動鞋,背著包,水嫩的跟大學生一樣。


    那一刻我無比想咬舌自盡……


    顧醫生很淡定:“林老師今天精神不錯,刀口怎麽樣?”


    林老師:“昨晚睡得好。刀口有些疼。”


    顧醫生:“一會我看看刀口,恢複的好的話,引流管差不多可以拔了。”說完點頭笑笑,進了辦公室。


    整個對話過程,我目光飄忽,力作淡定。


    林老師:“嗯,顧醫生這小夥子是不錯。”


    我腹誹,誰說他年齡大了?明明是白大褂增齡,要塑造穩重的醫生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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