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牆後側的小角門是下人們常進出的地方, 很不起眼。雲煙有些緊張, 咬咬唇還是輕輕開始敲。她手心裏都是汗, 先敲了三下, 沒有人應。她又加了力道, 繼續敲了數十下, 仍然沒有人來應。雲煙有些冒汗, 心中正盤算著,怕是要走前門通報找人,要放棄嗎?不,必須要見到她們。


    正當雲煙心中百轉千回時, 門後卻傳來了輕輕的腳步聲,一陣微啞不夠耐煩的聲音傳來:“誰?不知道過了酉時要鎖門麽”


    竟然是碧月!


    “碧月姐!”雲煙忙小聲喊道,“我是雲煙……碧月姐!”


    門後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就立刻聽到門閂慌忙拉開的聲音,幽靜處發出突兀的聲響——


    一身粗布衣衫的碧月站在門口, 瞪大的眼睛看著雲煙,尖尖的下巴上嘴唇蒼白而幹燥。


    雲煙的心一下就疼了, 一下撲上去抱住她。“福兒呢?”


    碧月哽咽的說:“你收到帕子了?”


    雲煙點頭,眼睛酸起來。“快帶我去!”


    碧月抬起袖子擦擦眼睛,拉著雲煙比了個噓的手勢,輕手輕腳的關上小門, 轉過大樹。斑駁的樹影中,兩人的身形漸漸模糊。


    雲煙隨著碧月轉過樹叢,便到了一處熟悉房屋, 這便是八府的花房。碧月和福兒作為最下等的粗使丫頭就住在花房旁的耳房裏。


    雲煙隨著碧月慢慢接近,那低矮耳房的窗格裏隻亮著一盞昏黃小燈,心一下就疼了起來。


    碧月上前輕輕推開半舊的小門,微弱的吱呀一聲,在晚上十分清晰——


    屋裏並排放著兩張小床,是雲煙熟悉的下人房樣子。一張床空著,另一張床上躺著一個蒼白虛弱的女子,她的頭發有些散亂,蒼白的臉上有些病態的潮紅,還在不住的咳嗽——


    “福兒——你看,誰來了……”


    碧月捂著唇走過去,上前扶起她。


    雲煙站在碧月身後,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福兒,原本圓圓臉盤的那個女孩子。如今,卻成了這樣。在小扣子說的那瞬間,她還曾閃念過碧月送觀音蓮來的樣子,還曾在那瞬間懷疑過他說的真實性,但在這一瞬間,她深深的痛了。幸好,幸好她來了!


    福兒勉力抬起頭看到站在昏黃屋裏的雲煙,一下就愣住了。直到雲煙衝過來,彎腰趴下來緊緊握住她的手——


    “福兒姐!”


    三個人幾乎哭成一團,又不敢非常大聲,就咬著唇嗚咽。過了一會,雲煙抬手果斷抹了抹淚,又掏了帕子,給福兒細細的擦了淚,仔細檢查著福兒的麵色,開口說:“病了多久,看過大夫嗎?”


    福兒的表情很慘淡,微微點點頭又搖搖頭。碧月也抬手擦了擦眼睛說,“病了很久了,從去年冬天開始,開春的時候管家叫來過個給下人看病的大夫,大夫說是傷寒轉化的咳症,說像要變肺癆,怕是很難治好了。”


    “不,傷寒咳症是能治好的!”雲煙一聽,就睜大了眼,她堅定的握緊兩人的手。又鬆開握著碧月的手,掏向懷裏——


    幾張被雲煙胸口捂得溫熱的銀票被掏出來。雲煙拿了張放到碧月手裏,其餘幾張塞到福兒手裏。


    “這是我這些年在四府當差攢的一些錢,一共三百兩。你們收好。碧月姐明天出門去買些好的營養回來你們補養,再去請個好大夫來診斷開藥,如果府內需要打點,再打點下管家,讓他通融默許大夫進來給福兒看病。病一定能治好的,你們相信我!”


    福兒的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眼淚又溢出來忙去擦。“雲煙……”


    碧月拉著雲煙的手,紅著眼圈向雲煙點頭,“我記住了,你放心。”


    三人又抱頭溫言幾句,福兒不舍的牢牢抓著雲煙的手,雲煙將懷中那個繡著福字的絲帕取出來,仔細放到福兒手裏,又輕輕理齊她淩亂的發。


    雲煙又交代碧月要注意身體,有事就托人帶口訊。她抬頭看看小窗外的天色,還是狠狠心說要趕回府裏去,再晚怕是不行了。


    碧月和福兒眼裏都是那種不舍,仍是要告別。碧月起身送雲煙出去,雲煙走到門口又回了頭看福兒,終究揮揮手,轉頭出去,福兒扒著床沿一直看到她們的背影消失在小門後。


    一輪上玄月很亮的掛在夜空,大樹下有蟲子戚戚的叫聲。


    雲煙隨碧月拉著手,剛轉過大樹。正要開口就看到了——站在小角門旁的高大身影。


    世界都是寂靜的。


    目光隨著他緩緩轉過來的麵容而停滯,月光照亮他的麵頰,星辰一樣的眉目,卻徹底蒼白了雲煙的心。


    晚宴還有戲班子唱戲,算算時間絕不可能這麽快結束。但胤禩出現在這裏,卻不知道胤禛是否回了四宜堂?顧不上對胤禩的恐懼,雲煙的心已經不由自主的焦急起來。


    手緩緩鬆開,碧月在一邊福身下去,請安聲還未出口,已經被他的手勢打斷。碧月蒼白的臉頰在月光下極為醒目,她看著雲煙無動於衷也沒有轉頭看她的神情,才徹底蒼白了。


    胤禩打了個手勢,碧月還看著雲煙,雲煙轉過頭看向她淡淡的說:“照顧好她”,碧月的淚湧出了眼眶,才捂著唇低頭退下去。


    他輕輕向前幾步,眼睛裏閃著晶瑩的光,麵頰上覆著一層薄暈。溫潤的口吻裏,顫人心弦。


    “雲煙,好久不見。”


    一道隔牆,她的心都飛回了四宜堂。太陽穴突突的跳,她不知他今晚到底要做什麽,她不知如何全身而退。越來越深的恐懼。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雲煙微微扯動了唇角,“八爺,您健忘了,奴婢一個時辰前還為您端過茶。”


    胤禩也笑了,緩緩將身子靠向身後的大樹,自然的靠上去,似乎很愜意的環住了手臂,絲毫沒有對周圍的環境有介意。


    雲煙心間一縮,臉色一懍,全身籠罩在月色和樹影的斑駁裏。躲也躲過了,求也求過了,還能如何?


    “不,你錯了。我根本沒有看是誰為我端的茶,因為——我知道我再看你,我就會當著老四——”他溫柔的口吻說著水火不容的話語。


    雲煙感到心中的忍耐幾乎到了極限,足尖已經欲動。心還沒動,人已經落在他的桎梏裏。


    她幾乎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但他的敏捷和狠厲,她絲毫不懷疑。說起來,這並不是胤禩第一次抱雲煙,遠在多年前的木蘭圍場,在群狼麵前,胤禩也這樣牢牢的抱著她。


    多年後,再一次的擁抱。不是重逢,確是久違。一人歎息,一人蒼白。天壤之別。


    如果說,在雲煙的記憶裏,還能想起狼煙之戰裏,胤禩懷抱的感受。也許是堅如磐石的溫暖和冷酷交織。那麽現在,在他懷裏,隻剩下戰栗。


    胤禩輕輕嗅著雲煙發絲邊的淡淡香氣,那是一種混合著玉蘭和檀香的極淺氣息。他用側臉輕輕蹭了蹭雲煙的耳朵,將下巴靠在她肩頭,穩穩的抱住她隱隱顫抖的身子,輕輕歎息的閉目。


    “為什麽,你在我懷裏的時候,總是顫抖。”


    久違的溫暖,事隔多年,她終於又回到他懷裏。


    胤禩笑了,在月光下放出璀璨的光華。他似乎心情很好的輕蹭她的額頭。“你還記得我們一次相遇是什麽時候嗎?”


    雲煙咬著唇,在他寬闊的胸膛中僵硬著身軀,仿佛被鉗住羽翼的小鳥,忍住自己想劇烈掙紮的恐慌。雲煙幾乎沒有聽到他到底在問什麽,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什麽目的。什麽時候第一次遇到胤禩?不得不說,這實在不是個好回答的問題。


    “八爺,您要怎樣才肯放奴婢走?”她的口吻裏平淡而壓抑。


    胤禩又笑了,“你不怕我留下你,再不放你出這道門嗎?”他的手指輕輕撫摸她柔軟的眉毛,似在描畫她的眉形。


    雲煙的睫毛隻是一頓,輕輕搖了搖頭,淺淺的笑。“奴婢不怕,奴婢出門前已經留好紙條在四宜堂裏,若是四爺在奴婢之前回到四宜堂,必然會知道我在這裏。”


    胤禩的手指一停,扣住她的側臉。“你沒有!”


    雲煙蒼白的臉色淡淡的,“你知道我有,你覺得奴婢見到你驚訝嗎?”


    胤禩閉了閉眼睫,習慣性勾起的唇角裏不知是什麽情緒,他的手指滑到她的右肩頭。


    “是,我太了解你,無論如何,你都會來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他頓了頓,“我愛新覺羅胤禩怎麽會遇到你這樣——”他停住了,似乎在斟酌著詞匯。


    “這樣——給臉不要臉的賤奴吧”雲煙神態淡然的接口,仿佛在說的並不是自己。而胤禩卻瞬間變了臉色,像一隻被踩到了尾巴的貓,眼睛裏有一種壓抑的痛感。


    “住口!有誰敢這樣說你?”胤禩握著雲煙的肩頭,手指間泛白的力道和眼睛裏的狠厲已經在月光下無可避諱的顯現出來。


    雲煙右胸上的舊傷口一下痛起來,嗯了一聲。胤禩忙鬆了力道,眼裏都是疼。他想起了她右胸上還有為救十三阿哥胤祥而被劍刺透的舊傷。


    “是你”雲煙偏過頭去,唇角卻勾了起來。“八爺,你嘴上沒說,卻用行動說了。”


    雲煙抬眼笑著看他,“就因為雲煙隻是一個最下等的賤籍奴才,所以您可以把我攔在這裏,不由分說的抱住我,還可以說再不放我走出去。如果,我是一位王侯大臣家的千金小姐呢,您還會嗎?”


    胤禩的臉色在瞬間慘淡下去,雲煙的話語無意中擊中了他最疼的地方。很少有人能傷到胤禩這樣刀槍不入的人,可這個單薄的女子做到了。原本無意,卻正中心扉。


    胤禩的手緩緩的撫在她肩頭,神情朦朧的不真實。“還疼嗎”雲煙沒有動,隻是蒼白著臉儊著眉。


    “我知道你不信,但總有一天,我會證明給你看。”他的語調,微啞而冷。


    一個輕吻緩緩落在雲煙的眉心,那其中所含朦朧的珍重讓人心驚。雲煙一震。胤禩緩緩笑了,慢慢鬆開手。


    “走吧,趁著我還沒改變主意。”


    雲煙一愣,剛獲得了自由的身子就準備轉身去拉門,又突然想起什麽。身後就傳來他暗啞的語調:“你放心吧,她們。”


    門閂拉開時發出嘎吱的聲響,幾乎讓雲煙腦海一驚。仿佛怕再遲一瞬他就會反悔,她飛奔出去,隻留下一句:“謝謝。”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半世清情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澗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澗瀾並收藏半世清情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