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像, 像得不可思議。


    濃密的眉毛, 黑白分明的瞳仁, 配上有些突出的顴骨, 微黑的膚色給人一種清爽而精神抖擻的感覺。這張臉配上一身蒙古貴族服飾和長發, 簡直讓人如墜異空。


    周睿亭這個人長什麽樣子雲煙都忘了, 甚至連名字也模糊了。可突然見到羅布藏裹布緩緩轉過來的臉孔, 她就忽然怔住了。


    最敏銳的卻是一旁那個低著眉眼微揚唇角帶著笑的溫雅男子,胤禩持著酒杯不著痕跡的一抬眼看向雲煙,目光不明——


    雲煙一個激靈,忙將目光垂下來, 而羅布藏裹布幾乎在同時抬起眼簾看過來,卻似乎聽到身邊的八貝勒胤禩的呼喚而又偏過頭去。雲煙暗自深深鬆了一口氣,發現心率有些不穩, 手心裏一層薄汗,捏著的帕子都有些黏膩。


    當真是一葉浮萍歸大海, 人生何處不相逢。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周睿亭對於曉禾來說早已是陌路之人, 而這個有著周睿亭相似臉孔的羅布藏袞布對於換了麵孔換了時空的雲煙來說就更是個不相幹之人,可突然見到還是嚇了一跳。


    身前人忽然微微側了身,做了個要帕子的手勢。雲煙遞過去時,胤禛在接過帕子時, 不著痕跡的按了下她掌心轉過身去。她看著他寬闊挺拔的背脊心裏一熱,這是他們之間常用的小動作,表達是他的關心。


    十幾年來, 雲煙也算看遍皇家筵席場麵。從餘光看這整個金絲楠木築就的大殿,熱鬧華貴的筵席,高高寶座上的皇帝,滿屋子的王公貴族。她依舊是最渺小不起眼的一個女人,已經有心意相隨的丈夫。而前世今生,不論是周睿亭還是臉孔如此巧合相似的羅布藏袞布,即使這是同一個人,又與她何幹?


    中秋月明,塞外的中秋宴席也一貫帶著濃濃的草原情調。康熙對於能侍奉皇太後在山莊過中秋顯得興致很好,而皇太後雖對於沒有能見到正在照料丈夫的端敏公主有些遺憾,但見到其子羅布藏袞布卻很開心。


    這羅布藏袞布作為科爾沁部的王子,其母端敏公主作為簡親王和福晉博爾濟吉特氏的嫡女,成為孝惠皇太後唯一親自撫養的養女,而皇太後本人甚至是端敏公主的親姨母。所以羅布藏袞布相當於是皇太後的孫子,身份確實與皇子相當。


    席間,皇太後還隨意問起羅布藏袞布的年齡和婚事,而他及其乖覺的表示已有侍妾和側福晉,但迎娶嫡福晉的婚事懇請皇太後做主指婚,皇太後欣然應允。宴席間眾人忙紛紛向他道賀,一團和樂。


    大宴結束後,月亮仍然很好,氣氛也隨意。康熙陪侍著皇太後在“鬆鶴清越”喝茶賞月,叫上了太子胤礽一起,而其他皇子也沒有立即離開,大多三三兩兩的在後殿“煙波致爽”喝茶醒酒。


    山莊裏雖然依舊森嚴,但倒終究不比紫禁城裏那樣。由於過節,皇子貼身奴才在宮人帶領下可在配殿與他們一起用些宴席撤下來的飯食,這也算是給皇室家仆的恩典,是外人享受不到的等級待遇。


    雲煙取了胤禛披風拿好,沒打算去吃飯就在殿後回廊裏候著。一沒胃口,二也不太喜歡與小紐子小扣子麵抵麵而坐。小順子倒是餓了,但看雲煙不去也沒動步子。雲煙催了又催他才跟過去。


    雲煙一個人站在回廊邊仰頭看這裏月光下的山莊建築,雖然有皇家尊貴的氣息,卻沒有紫禁城的冰冷,依山傍水的帶出些京城沒有的情意。難怪自古皇帝總是喜歡建離宮四處居住,想來那厚重宮牆怕也是既是他們的保護罩,也是他們的牢籠。


    偶爾有宮人端茶從回廊經過去後殿,雲煙站在拐角均作出宮廷慣常的退後低眉福身動作避在一旁,待人走過去再抬眼。


    月亮很圓,雲煙正想著等胤禛出來一起回了獅子園,還可以在院裏看這樣的圓月,分食一塊月餅已經很有團圓的感覺。


    又有腳步聲走過來,雲煙忙靜靜低頭福身在一邊,可這腳步卻停下了,這是一雙及其醒目的靴尖高高翹起的精美蒙古皮靴。


    “抬起頭來”


    羅布藏裹布的嗓音帶著一種酒後的沙啞,他的漢語有些生硬和冷酷的感覺,已經讓雲煙的後背迅速起了一片細密的雞皮疙瘩,毛孔都站起來,內心來不及害怕白便硬著頭皮微微抬起下巴,卻保持低眉不抬眼。


    “我……是不是在哪見過你?”


    羅布藏袞布眯著眼微微有些遲疑的問道。雲煙一聽內心駭然,從沒有哪刻這麽希望自己不是個如此任人宰割的奴才身份,可她終究是。


    “回王子殿下話,奴婢相貌平庸,與眾多宮人相似,且跟隨雍親王爺身邊隨侍多年,興許曾在木蘭圍場被您無意看過也有可能。”雲煙的聲音已經做到最大程度的自持,謙卑而清淺,幾乎聽不出語調裏的微微顫抖。


    羅布藏袞布停了停,四周靜得可怕。“也許吧”


    雲煙心中剛舒了一口氣,忽聽走廊那端有腳步聲傳來。兩人都同時偏頭去看——


    隻見一身穿粉紫色宮裝女子梳著精致的旗頭,踩著高高的花盆底宮鞋,身後跟著個宮女,婷婷嫋嫋的走過來,連空氣中都帶著一股淡淡茉莉香氣。


    此人正是在宴席上隨駕的和嬪瓜爾佳氏,她白膚鵝蛋臉,眉目清麗,顯得柔和又耐看。


    “參見和嬪娘娘,和嬪娘娘吉祥!”羅布藏袞布和雲煙幾乎在同時反應敏銳的給她見禮請安。


    瓜爾佳氏端莊一笑對羅布藏袞布道:“皇太後和萬歲爺在鬆鶴清越喝茶正念道王子呢,不想我從這經過恰好見到就和你說一聲。”


    羅布藏袞布一聽,忙向和嬪瓜爾佳氏道謝,告辭要往後殿去。瓜爾佳氏還細心的差了身後一個宮女為他引路而去。


    他們短短幾句話交談,雲煙一直屏息垂首保持福身請安的姿勢,沒聽到和嬪叫起便一直沒起來,準備支撐到送她離開。沒成想,瓜爾佳氏卻沒離開,反而伸手拉她道:


    “雲煙,起來吧。”


    雲煙一聽,簡直比受羅布藏袞布的刺激還大,這是什麽情況?這和嬪瓜爾佳氏如何知道她一個小小王府婢女的名字,態度還如此不同。


    和嬪瓜爾佳氏見雲煙瞪大的眼睛茫然看著她,又仔細看了她會,歎了口氣抓住她冰冷的手:


    “要不是名字沒變,我當真要以為自己在宴席上認錯人,你怎麽會不記得我?”


    雲煙心中一驚,搜索盡腦海記憶也沒有這樣的人,思緒更無法判斷她一個出身寧古塔的罪籍奴才如何能認知當今聖上的得寵嬪妃?


    “……奴婢……娘娘……”


    瓜爾佳氏無奈的捋她左手袖子,眯了眼睛指指她手肘下方一道淺白疤痕。


    “自從我進宮,十多年沒見了……這疤痕不仔細已經看不出來了……我也真沒想到你也從寧古塔回京裏來,還在雍王府當差。看到你過得還好,我真開心。”


    雲煙手間一顫,咬唇看著她,難道確是在她穿越前的故人?這可如何是好。


    “娘娘……奴婢……在三十八年做活時被東西砸過,醒來後……就什麽也不記得了”


    瓜爾佳氏眼中浮現一絲憐憫之色,點點頭。偏頭遠遠一看,自己的貼身宮女已經回來。


    “記不得,便算了……隻要日後好好的,隻要當差謹慎終究不必如你在寧古塔那時那樣苦了。我該去隨駕了,有機會我們再好好說話。你若有困難記得找我的貼身宮女鶯哥傳話。”


    雲煙點點頭,心裏有種說不清的滋味,源於這個身體本身的感受。目送瓜爾佳氏離開,隻覺得兩世故人似乎都集齊於這前後幾分鍾,而當羅布藏袞布真抵在麵前,雲煙卻釋了懷,這張臉孔在她心裏也不過是陌路之人。


    正在出神,小順子快步跑回來,也看到和嬪遠去的背影,有些焦急的低聲道:


    “夫人沒事吧?”


    雲煙驀然轉頭笑笑,看三三兩兩一些皇子家仆都從配殿走出來。


    “沒事,我們要不去正殿外等吧。”


    小順子一想怕是雲煙等急了,忙點點頭,兩人一起外殿外去,先送雲煙進了馬車裏。小順子又調頭回來去後殿“煙波致爽”打探情況。


    雲煙一個人靠在馬車裏才覺得緩過神來,把胤禛的披風捂在臉上,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息,心裏頓時充盈了暖暖的感覺。


    簾子一動,胤禛臉上帶著薄薄紅暈,撥簾進來正見她傻乎乎的把臉埋在他披風裏,像隻小狗似的嗅著。不禁唇角一揚,把她摟進懷裏道:“聞到什麽了?不如往這聞”


    馬車已經緩緩轉彎,往回去的方向跑了起來。


    雲煙手裏還抱著披風,被兩人身子壓在中間。她抬眼會心一笑,伸手摟住他肩背,把臉埋在他頸下真嗅了幾下。


    “今晚喝的可不少,還好麽?”


    胤禛撫著她背,眼波帶著漣漪淡笑。“回家還要和夫人賞月呢,怎麽不好?我聽小順子說,你什麽都沒吃,現在餓不餓。”


    雲煙搖搖頭,“沒什麽胃口,家裏不是有之前禦賜的月餅麽,賞月的時候吃一點就行。”


    胤禛又摟摟她身子道:“遇到和嬪,沒什麽事吧?”


    雲煙倒沒意外,微微一沉吟仰頭開口道:“她說她認識我……可我自從進府前在莊子上被砸到後之前的事情就大多都不記得了”


    胤禛的眉峰微微攏起,眼睫眯起來緩緩道:“如果我記得沒錯,和嬪入宮前確實來自寧古塔,她父親是寧古塔協領祜滿。”


    雲煙心中恍然大悟,原來兒時雲煙是順治朝被發配寧古塔為奴的罪籍文人所生,而瓜爾佳氏是駐防寧古塔將領的千金。她們之間卻曾有過少年相識,而當她的靈魂在三十八年的意外中穿越而來,之前的一切,她已經毫不知情了。


    胤禛摸摸她沉思中的臉頰:“如今她是宮內妃嬪,你也是我妻,萬事都要謹慎。”


    雲煙心中一陣莫名湧動,本是親王和罪奴的兩人卻成了他自己口中的夫妻,於他這樣驕傲的人,又要多大的情誼才能毫不諱言的說出這句話。這是不可思議的。


    她淡笑輕輕握握他手掌:“世事不明,我不想與任何人多做交集。”


    胤禛收緊她五指,親親她額頭表示無聲的讚許。


    沒過兩日,便在距山莊百來公裏開外的木蘭圍場按慣例舉行了秋獮大典。此時的木蘭秋獮比十年前更加規模宏大,已經根據地形和禽獸的分布情況,發展劃分為七十二圍。康熙帶著皇子王公們日日風餐露宿,哨鹿獵熊,雄壯的號角聲遠遠很多裏都能聽見。


    胤禛對雲煙從前在木蘭為救他結果英勇遇狼救了老八一事依舊心有餘悸,每天清早出去行圍前都囑咐雲煙不許出營帳,雲煙就乖乖的終日待著讓他放心。


    胤禛天天隨扈,早出晚歸。康熙時不時來個全鹿宴,弄得胤禛晚上一回帳子就鬧得雲煙整夜沒法睡覺,甚至連平時的力道也控製不住。這直接導致雲煙之後一聽到獵鹿就害怕。


    在雲煙殷切的期盼下,為期半月的圍獵終於結束,並在附近張三營行宮舉行了盛大的慶祝活動後回到山莊。


    九月初三,康熙奉皇太後一行大隊人馬從熱河行宮起行返程。路上,雲煙的身子一直有些不好,又愛睡。


    九月十號到了京裏回到王府,府裏照舊是準備了歡迎王爺回府的家宴。雲煙精神不好,就待在四宜堂裏休息,把從熱河獵回來的皮草拿給小順子帶著給福晉們,推了胤禛去前廳。


    迷迷糊糊睡醒的時候,見胤禛回來了,摟她起來說了幾句話,又讓小順子端飯食進來。


    胤禛剛把牛乳湯接到手上,雲煙一聞到這味一下用帕子捂嘴幹嘔出來,驚得他忙放下湯去撫她背部,又去摸她額頭,著急問哪裏不舒服,立刻叫小順子去請大夫。


    雲煙嘔得淚也下來了,靠在胤禛肩上好容易才平複喘息說不想吃了,就想睡覺。


    胤禛又把她抱上床去放平躺著拉上被子,坐在床沿一邊拉著她有些涼的纖手,一邊用大拇指給她輕輕擦掉眼角淚。


    作者有話要說:  假期結束了,該工作的工作,該碼字的也要碼字了。


    這幾天大姨媽來找,痛得死去活來爬起寫甜蜜戲,寫完先發上來,日後可能會再修。如果感覺不好,請大家無視……頂鍋蓋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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