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義心裏悔恨至極。他本以為這次是難得的大好機會,皇上喜琴愛才,又平易近人,待聽得一絲半點疑點,便會願意指令官員重查此案。他以為自己會出盡風頭,指點玄機,獲得眾人的支持、皇上的賞識,卻沒想到碰上個這麽大的硬釘子。


    陳情之前他也有猶豫,但麵聖的機會也許這輩子隻此一次,他甘願冒險。隻是想不到,這次險冒過了頭。


    他跪在那兒,聽得刑部尚書丁盛一條條列舉師伯音犯案的證據,聽得皇上冷冷地宣布散席。


    錢江義知道,他的前途算是完了。


    居沐兒默默無語地跟著龍二上了回府的馬車。她的手被龍二捏得生疼,可她一點都沒叫喚。龍二將她抱進懷裏,體貼地沒有在這個時候道“你看我早說過會這樣”之類的話。


    他隻是靜靜抱著她,他知道他的沐兒是聰慧的,不必他多說,她什麽都明白。


    這一夜,眾人回府後各有不同反應。


    丁盛大發雷霆,在府裏掀翻了桌子。丁夫人和下人們噤若寒蟬,不敢相問,不敢作聲。


    雲青賢沉默寡言,丁妍香很是憂心,探問是否又被丁盛責難。雲青賢搖頭,寬慰她幾句,讓她早睡。


    錢江義回到家裏,拍開兩壇子酒狂飲。衝動誤事,但悔之晚矣。


    雅黎麗回到行館房內,對月彈琴,一夜未眠。


    這夜居沐兒也沒睡好。她窩在龍二懷裏,似夢非夢,整晚緊緊抱著龍二的胳膊沒有放手。


    龍二心裏擔心,第二日早早去鄰鎮拿了給居沐兒定製的手杖,又推掉了中午的應酬回家想陪她一起用午飯。可沒想回到家中,卻見居沐兒在和丫環、寶兒幾個玩“瞎子摸魚”。


    居沐兒盲眼,自然是她來做“瞎子”,寶兒和丫環們就是“魚”。大家圈了一個範圍奔走,不讓居沐兒抓到。


    寶兒玩得最是開心,她一路尖叫一路笑,引得居沐兒每次都能把她抓住。


    龍二走進院子的時候,正好居沐兒把寶兒抓到了。“哇,是條大魚。”她抱住寶兒,佯裝驚訝又激動的樣子。


    寶兒咯咯笑著扭動掙紮,看到龍二便大聲叫著:“二伯父。”龍二笑笑,把奔過來的寶兒接住舉起:“哇,真的是條大魚,好重。吩咐廚房,清蒸!”


    寶兒驚叫著要下地。丫環們哈哈大笑,很有眼力見兒地過來把寶兒牽走了,留下龍二夫婦兩人獨處。


    “心情好了?”龍二拉著居沐兒回屋裏,對她這麽快恢複如常有些意外。


    居沐兒又扮乖媳婦,給相公倒茶:“有相公就什麽都好。”


    “就會嘴甜哄爺。”


    “甜嗎?”居沐兒忽然嘟了嘴湊過來,粉嫩唇瓣讓龍二的心猛地狂跳幾下。


    龍二咳了幾聲,為了爺們兒的氣勢不能接她這招,要動也得是爺先動。晾著她,晾著她!


    龍二努力把持,終是定下心來沒迎上去。居沐兒笑笑,不急不惱,尋了把椅子就近坐下了。她這般若無其事地抽身,龍二又不高興了。


    爺不理她,她就應該哄著爺纏著爺,直到爺理她了才算好,哪有這麽快就走了的道理?


    龍二把居沐兒拉過來,讓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也不抱她,也不說話,隻輕咳了兩聲。居沐兒很識時務地攬上他的頸脖,主動湊過去親親他的嘴角。龍二不確定她是不是想親他的嘴而因為看不到親歪了地方,但她的主動熱情讓他滿意,於是他“好心”地親了回去,讓她能親對地方。


    兩人溫存了好一會兒,居沐兒紅著臉,把頭靠在他的頸窩。


    龍二頓了頓,啞著聲音道:“你餓不餓?”


    居沐兒愣了一愣,沒明白他問這話的意思。


    龍二撫撫她的臉:“該用午膳了。”


    所以呢?居沐兒想了想,終於明白過來了。她紅著臉抱著龍二的頸脖,依了他的願悄聲答了:“不餓。”


    龍二大喜,將她抱起來往內室去:“那我們便晚一些再用飯。”


    床帳放下,羅裳輕解,廝磨輾轉,頂抵魂銷。


    小竹過來欲叫爺和夫人去用膳,剛要敲門,隔著門板卻聽得居沐兒的吟啼。小竹頓時滿臉通紅,嚇得轉頭就跑,生怕龍二聽得門口有人要責罰。


    最後這頓飯用得遲,院裏的丫環小仆全都小心等著,廚房的火也不敢滅。這是居沐兒後來聽說的,頓時把她的臉羞得通紅。


    龍二倒不羞,他心滿意足很是開懷。居沐兒並未糾結在那個什麽冤案裏讓他放下了心,吃飽了飯他便把手杖拿出來,送給了居沐兒。又手把手教了她怎麽用,最後輕輕戳了戳她的腦門子警告:“這手杖隻是為了給你防身用,以防萬一,並不是讓你去行俠仗義做女俠的,明白嗎?”


    “明白。”


    “要是遇到什麽不對勁的事,或是感覺到危險,能跑就跑,別以為自己能打架,明白嗎?”


    “明白。”


    “有了手杖,去哪兒也還得帶著丫環護衛,不許自己單獨行動,明白嗎?”


    “明白。”


    龍二摸摸下巴,她真這麽乖?“你還明白什麽了?”


    “明白相公對我好。”居沐兒撲過來,把龍二抱住了。


    龍二輕咳了咳:“爺得出門。”


    “相公慢走。”但她仍抱住不放。


    龍二嘴角彎起,心裏得意:“別耽誤爺辦正事。”口氣真嚴肅。


    “相公要早點回來。”


    聽聽,這媳婦兒說話真讓人歡喜。龍二得意揚揚地走了。


    傍晚回府的時候,龍二照例叫了丫環來問居沐兒今日都做了哪些事。丫環答曰:“夫人彈了琴,還一直摸新手杖。”這讓龍二更是開懷。


    這般的好心情讓龍二在晚上居沐兒提出想再去見一見雅黎麗時,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西閔國琴使團過兩日便要離開蕭國,這是他們在京城待的倒數第二個晚上。


    雅黎麗對龍二夫婦的到訪很驚訝,但還是客客氣氣地把他們請了進來。居沐兒說難忘當日對琴之景,想來日後沒甚機會,所以冒昧而來,以琴相語。


    雅黎麗聽了,自然也客套一番。


    大家坐下,喝了幾盞茶。居沐兒道:“當日雅黎大人彈奏的那首情曲令我獲益匪淺,今日來,想回贈大人一曲。”


    雅黎麗應好,招人捧上了一台琴。


    居沐兒點頭謝過,琴上拂指,琴音流水一般淌了出來。


    龍二照舊是聽不懂,但這是他家沐兒彈的,他很給麵子地覺得彈得真是好聽。不但琴音好聽,人的姿態也甚美。她本就是儒雅怡人,彈起琴來,更似仙人之姿,曼妙奪目。


    龍二一點沒覺得這是自己偏心偏好,反正他家沐兒就是越瞧越順眼地好看,誰都不如她能讓他歡喜。


    居沐兒認真彈琴,似沒留意身邊的龍二。龍二百忙中抽空看了看雅黎麗,卻見她的表情從起初的坦然自若變成驚訝動容,聽著聽著竟然挺直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看著居沐兒。


    居沐兒彈的曲子很長,彈到一半,雅黎麗開始落淚,彈到了尾聲,雅黎麗已然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完了,又開始瘋魔了。


    龍二有些不自在。一個不喜歡琴的嚴肅爺們兒單獨坐在兩個愛琴的瘋魔女人中間,他有些吃不消了。


    居沐兒此時一曲彈畢,聽得雅黎麗的抽泣之聲,似是明白龍二的心思,她道:“相公若是悶了,不如到園子裏喝喝酒解解乏,我與雅黎大人再切磋切磋。”


    龍二皺眉頭,有些不樂意。可雅黎麗聞言已然喚人布酒菜好好招呼龍二爺。龍二想了想,還是出去了。


    屋子裏隻剩得居沐兒與雅黎麗二人。


    一開始兩人均是無話,後是居沐兒問:“大人覺得我這曲子如何?”


    “曲折動人,極有深意。”


    居沐兒點點頭:“確實,這是一位琴界大師臨終所奏,玄妙至極。”


    “夫人怎麽會彈給我聽?”


    “你不想聽嗎?”


    “想。我心心念念,隻盼有生之年能聽到此曲。天人永隔,臨終而不得見,錐心之痛,痛不欲生。遺言不知何處相尋,萬裏奔來,便是為此。”


    居沐兒點點頭:“那大人也算不虛此行了。”


    “可夫人如何知道?”雅黎麗有些警惕。


    “大人在遊船上彈奏情曲,情深感人,我聽得出來,這裏麵包含的情誼,無半分虛假。但後來錢先生抖出那番話,大人卻是不動聲色,我便猜想,大人定是有備而來。”


    雅黎麗深吸一口氣,再呼了出來,說話時聲音裏有著掩不住的淒楚:“我一直堅信他是冤死。他既說了要回來娶我,又怎會為了一本琴譜殺人?他是性子古怪,任性霸道,但絕不會做下這等事。他什麽好琴妙曲沒見過,更何況,那史大人是他的好友,他怎麽可能會對朋友下這樣的毒手?”


    居沐兒沒說話,靜靜聽著。


    雅黎麗又道:“當初聽得他被捕判死,我一下病倒了。他死後我萬念俱灰,隻想與他同去。隻是老天不收我,我病了一年竟然緩了過來,那時我猛然覺醒,這是上天要我留在這世上為師先生洗清冤屈。於是我開始各方打聽,甚至費盡了心思找了這個琴使的由頭來蕭國,為的就是探查線索,可我什麽有用的消息都沒找到。我早聽說師先生臨終彈琴,我想以他的性子,要被錯斬了怎還甘心給別人彈琴?所以他的琴曲之中,定有深意,隻可惜,沒人知道。”


    “大人在遊船那日顯擺琴藝,又提到師先生,便是想試探在場眾琴師吧?”


    “沒錯,可是那天無人回應。”雅黎麗皺起眉頭,“沒想到你們蕭國人都這般沉得住氣。那個錢江義聽了我說的事,一點風聲沒露,卻在鬥琴會上出什麽風頭。起初我聽得他說那些,還以為他運籌帷幄,結果不過是個冒失鬼,什麽門道都沒摸清也敢上犯天顏。你說得對,我不動聲色,確是心裏有所準備。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我一年查不出,可以查兩年,兩年查不出,我便查三年。總之,我絕不能讓我心愛之人背著惡名死不瞑目。”


    雅黎麗說到這裏,盯著居沐兒看,又道:“你也是個沉得住氣的。你彈那曲子,我若是沒聽懂,你是不是與我便無後話?”


    “對。”居沐兒大方承認,“錢先生在鬥琴會上說了師先生用五首曲子糅合的訴冤之意,我彈了出來,你若是聽不懂,那我與你多說也是無益。另外,若是錢先生說了那些,你當場質問發難,我也不會來這裏。沉不住氣,這申冤便是空想。”


    “難道夫人手上有翻案的證據。”


    “沒有。”


    “那夫人來此,是何用意?”


    “我沒有可翻案的證據,卻有可追查的線索。這線索,卻是當日大人在遊船上彈奏的琴曲給予我的提示。”


    “此話怎講?”


    “《緣》、《遠征》、《金榜題名》、《孔雀東南飛》、《望夫歸》,這五首曲子交雜拚接,此前所有人皆認為,這是在訴冤。”


    雅黎麗道:“確是訴冤。昨日聽到錢江義的分析,我隻是疑惑,方才聽得夫人彈奏,我想師先生確是此意。”


    “確有此意,但不盡然。”居沐兒道,“此前我也從未想過有別種可能,直到我聽到了大人為師先生所作的情曲。”


    “那情曲怎麽了?”


    “那五首曲名,連在一起,不正是女子與相愛之人別離後盼他歸來的深情之意嗎?”


    雅黎麗一愣:“夫人是說,師先生想告訴我,他明白我對他的情意?”


    “不。若是師先生要訴情,定有更直接明了的曲子,不必如此大費周章。”


    “請夫人明示。”


    居沐兒道:“史尚書得了一本絕妙琴譜,請了師先生過來解。但最後史尚書被毒死,師先生被冤,琴譜不翼而飛。這裏麵,琴譜看似關鍵。師先生臨終為何要用這五首曲子訴冤?我聽了你的琴曲,忽然明白了,師先生選這五首曲子,是想告訴我們那琴譜所載的曲意。”


    “一首情曲?”


    “一位女子在等待她愛的男子回來。”


    雅黎麗眉頭緊鎖:“為了一首情曲殺人?為何?”


    “不明所以,但可查究。隻要能找到這曲子的源頭,也許便能探知一二。那曲子與大人所彈的曲風有些相似,也許都來自西閔國。”


    雅黎麗來回踱著步子,想了又想,道:“你說得對。不論是要訴情還是訴冤,師先生都有更簡單明了的曲子可選。選這五首,又用了這樣的方式,實在是舍簡取繁。他定是擔心那位真凶也在,他不想讓凶手知道他把消息傳遞了出來。他隻能用這樣的方式賭一把。”


    賭凶手聽不懂,安心離去,賭有琴師能明白,為他申冤。


    雅黎麗覺得眼眶發熱,她不敢去想師伯音臨終前的心情。他費盡心思,無助無望,臨死之前的最後一絲希望,那麽凶險和渺茫。


    “我一定會嚴查此事。隻要有這個曲意的曲子我都會查出來。”雅黎麗抹去滑落臉頰的淚水,“隻可惜,那琴譜我沒有見過,曲子也不知究竟是如何,但我不會放棄。夫人冒險相告,我不勝感激,若有朝一日師先生沉冤得雪……”


    “我知道。”她話未說完,居沐兒卻如是道。


    雅黎麗一愣。


    “我知道那首琴曲。”居沐兒拂琴揚指,琴音傾瀉而出,“我夢中都會想起這曲子。每時每刻,時時默誦,斷不敢忘。”她把琴譜記下來了,在她完全瞎掉之前。但華一白卻死了。她的眼睛再不能視物,心卻明鏡似的。


    有件事雅黎麗說得對,她說她沉得住氣。她確實是的。居沐兒雖然知道自己多疑,卻不打算改。沉得住氣的才能保命,多疑的才能保命。


    居沐兒將那首曲子彈了三遍。雅黎麗聽罷久久不語,而後歎了一句:“果然是絕妙之音,同是情曲,這人寫得比我的好。確是太好了。”


    “曲風與大人的相近,又必是琴技高超的女琴師,這該是條明顯的線索,大人回國後可查究下去。”


    雅黎麗也是這般想。此番探訪,沒有空手而歸,這讓她有些興奮。她走到居沐兒身前,握著她的手感謝,而後身一矮,竟是要跪。


    居沐兒嚇得將她扶起,兩人互相客套鼓勵了一番。


    雅黎麗忽問:“師先生與夫人未曾謀麵,夫人為何願意助我?”


    居沐兒摸了摸她的手杖,輕聲道:“我也有心愛之人。”


    雅黎麗望向窗外,那個在外頭時不時看進來的龍二爺?


    “若我心愛之人遭遇禍事,我也定然痛不欲生。”


    居沐兒說完,站了起來:“待得太久了,我相公該不耐煩了。既是話已說明白,我就此告辭。”


    雅黎麗應了,忙與居沐兒又說了消息聯絡的方法,日後定要保持聯絡。居沐兒點頭,卻又道:“我還有一個猜測需要證實,不知大人能否相助?”


    雅黎麗忙一口應承。


    “我想請大人幫我到惜春堂找位姑娘傳個話。”


    雅黎麗附耳過去細聽,點頭答應。


    第二日,雅黎麗派人裝扮成尋歡客,去了一趟惜春堂。


    第三日,西閔國琴使起程離開蕭國。同一日,惜春堂出了件事:林悅瑤姑娘留書出走,說要離開京城,回鄉從良。她留下錢銀,要為己贖身。惜春堂報了官四處尋找,也沒有找到她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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