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滿非月沒有告訴豐涉自己對豐業的愛慕之情,自己的部分都是草草帶過。隻是在說這些故事的時候,她雖沒表情,眼淚卻一直在流。這個皮膚微藍外觀古怪的小女孩,第一次真正露出了符合她年齡的滄桑與無奈。


    從頭到尾,豐涉卻隻是靜靜地聽著。到滿非月說完,他才輕聲問了一句:“我父母,都是怎樣的人?”


    “你的父親,是個光明磊落,俠氣寡言的人。偶爾……也會有很溫柔的一麵。”滿非月揉揉眼睛,苦笑道,“你的母親,脾氣有些急躁,但說一不二。雖然我一直不喜歡她,但她是真正配得上你爹的人。”


    豐涉點點頭,不再多言。


    此刻,他的腦海中浮現的,竟是林宇凰和重雪芝在一起吃飯的畫麵。雪芝一邊吃飯,林宇凰一邊往她的碗裏夾菜,夾的剛好都是她最不喜歡吃的。雪芝耍賴皮放下筷子不吃,林宇凰卻理都不理他,一個胡蘿卜塞到她的嘴裏。她勉強吞下去又使勁拍打他,他才跟一仆人似的討好說,爹這是關心你啊。


    當時豐涉看著自己空空的碗,突然意識到,從小到大,似乎從沒有人替自己夾過菜。


    153


    又一日過去,國師府。


    有人有急事求見上官透。一問特征,得知是容貌俊俏頭紮小辮,腰間有葫蘆的少年,上官透立刻讓人傳入。


    豐涉滿身都是黑黑的熏煙,神情卻一反常態,冷漠到無一絲起伏。上官透剛開口問他發生了什麽事,他便擺擺手道:“你要轉告芝芝,豐城和聖母私下勾結,似乎有逐一吞並門派一統天下的趨勢,我看過他們合並門派的名單,最後一個是玉鏢門。但他們都不是幕後操縱人。我想了想,如果真有這麽個人,那一定修煉了‘蓮翼’,而且是個男的,所以聖母才會去送壯陽藥,因此她才能活到現在。如果你們要查出這個人,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囚禁聖母,那突然在江湖上消失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主謀。但是你們一定要小心,如果他們沒做不利於你們的事,先別輕舉妄動。若大功已成,那恐怕,恐怕……”


    上官透耐心聽他說著,一邊點頭。


    “既然如此,你先留在這裏,我們一起商量對策。”


    “時間不多,我有事要先走了。”


    豐涉匆匆走到門口,卻聽到雪芝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怎麽這麽快就要走了?”


    豐涉回頭。雪芝正抱著兩個兒子,笑盈盈地望著他:“不多坐一會兒麽,看看你的兩個侄兒呀。”


    “侄兒?”豐涉愣了愣,“已經出世了?”


    雪芝點點頭。


    豐涉走過去,輕輕接過適兒,適兒卻緊緊捉住他的衣襟,渾身緊繃的樣子。雪芝忙解釋說他離開父母會緊張,但是不會哭。


    上官透道:“豐公子,你發現沒,人出生的時候總是握緊雙拳,離世的時候又總是鬆開雙手。”


    “喲,對孩子出世很有經驗嘛?”雪芝用手肘撞了撞他。


    上官透直接不理她。


    豐涉看著適兒兩隻小小的饅頭拳,輕聲道:“如果人生可以選擇,我一定會抓緊一切我能得到的。更不會做這麽多對不起父母的事。”


    雪芝和上官透互望一眼,不知道怎麽接話。


    這一日的豐涉,實在不像豐涉。


    雪芝道:“小涉,你遇到了什麽事?怎麽說話怪怪的?”


    豐涉將孩子放回雪芝的懷中。


    模模糊糊活了這麽多年,他第一次看清自己。也第一次有了非常想要做的事。


    “芝芝,記不記得你們答應過我要替我做兩件事,還欠我一件。”


    “臭小子,想敲我竹杠啊。”雪芝拍拍他的肩,“說吧。”


    豐涉從把腰間的葫蘆取下來,遞給雪芝:“這個你收下。”


    雪芝莫名地接過葫蘆:“然後呢?”


    “沒了。”


    “就是收下這個?”


    “嗯。”


    豐涉轉身走了兩步,停下來,又從腰間掏出匕首,將頭發右側的幾根小辮子全部裁下來,拿給雪芝:“這個你也收下。”


    雪芝又莫名接過。


    豐涉頭也不回地走了。


    晚飯的時候,雪芝沉思許久終於放下筷子:“不對。不對。”


    上官透道:“怎麽不對?”


    “豐涉很可能是去找豐城了。”


    “你怎麽知道?”


    “不行。我要去找他。”雪芝二話不說站起來,回臥室拿了武器便往外衝。


    “芝兒,你不能出去。”上官透喚道,“你還在坐月子,不能吹風的——芝兒,回來!”


    華山西峰。


    清風徐徐,天地廣袤。蒼天古木上懸掛的是一輪彎月,後麵是峰巒起伏的山群,以及深不見底的懸崖。在弟子的帶領下,豐涉來到這裏。


    坐在古木下乘涼的,是他的親叔叔。


    豐城手中握著未出鞘的寶劍。他的身後放著一個巨大的棺木。


    “我還沒來得及找你,你倒是又一次送上門了。”豐城擦拭著劍鞘,頭也不抬,“你倒是說說,你來這,又有什麽目的?”


    “決鬥。”


    “喔,決鬥?怎麽個決鬥法?”


    “死鬥。”


    “很好!這是你說的!”豐城猛然站起,一腳踹開棺蓋,“今天我就要把你切成幾千塊,幾萬塊,全部喂給我兒子吃!”


    豐涉咬牙切齒,麵露凶色:“你殺我父母,斷我筋骨,這筆帳我才該好好跟你算!”


    刹那間,兩人的長劍同時出鞘。


    狂風呼嘯。


    冰冷的銀月下,隻剩下兩人漆黑的身影,陰寒閃爍的劍光,環繞西峰的層層白雲,以及白雲掩蓋著的萬丈深淵。


    華山山腳。


    上官透和雪芝策馬而上。雪芝坐在後麵,緊緊摟住上官透的腰,長長的大衣在風中翻卷。


    忽然,一個人影躥到前方的道路上。


    上官透收緊韁繩,馬兒嘶鳴。


    一名女子站在淡若流水的月光中。


    “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去的好。”她慢慢轉過頭,對著兩個人淺淺一笑,“豐涉今天死定了,何必再搭上兩條性命。”


    154155


    “柳畫?”雪芝和上官透異口同聲道。


    柳畫抿了抿唇,在黑夜和月光的襯托下中,她殷紅的唇如同血製的胭脂,充滿張力,卻又格外冷豔。


    “哈哈哈哈……為何所有人看到我都會有這樣的反應?”柳畫誇張地大笑著,“江湖上有的人死了就死了,有的人,死了還是會活的。這有什麽稀奇的?”


    兩人都不說話了。


    “你們倆也快死了。”柳畫仰頭,一臉嘲意,“不過,是前麵那一種。”


    雪芝道:“你……陷害了夏輕眉?”


    “當然沒有。他練了《芙蓉心經》,那是事實。不過是假的罷了。”


    雪芝原想多問一些,但還是忍住:“罷了,這都與我們無關。麻煩柳姑娘讓個路,我們好上去救人。”


    “救不了的。”柳畫優雅地欠身,“不過,你們要堅持,我也不反對。”


    然後她閃入樹林。


    他們最快的速度趕上西峰,雖有不少人阻攔,但一看是上官透都不再多說。抵達西峰的時候,豐涉和豐城還在決鬥。豐涉受了重傷,連續數次被打到在地。很顯然,他的武功遠不及豐城。從頭至尾,也隻是靠著滿腔的仇恨在拚命。


    起碼,他還活著。


    雪芝一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她高呼一聲:“住手!”但豐城沒有絲毫停下的意思。雪芝正準備衝上去,卻被上官透攔住。


    “我去。”


    他在確認雪芝不會輕舉妄動之後,朝那兩人跑去。


    可是才走了幾步,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便擋在他麵前。


    然後,他擊了上官透一掌。


    雪芝看得很清楚,那人並未使出大力。她也是第一次看見,上官透被人一掌打倒。


    上官透重重跌倒在地,還向後滑了一段。


    他大概也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捂著胸口,有湧上咽喉的鮮血,卻被他憋住,硬吞下去。


    狂風搖亂了古木的枝葉,沙沙作響。


    同一時間,豐涉被豐城一腳踹到懸崖邊緣。


    數顆石塊順著懸崖滾下。


    黑衣人往上官透走了幾步,背對著豐城道:“攪亂的人來了,速戰速決。”


    雪芝怔怔地看著那黑衣人。


    這聲音她是記得的。


    也是在華山,在豐城的密室中。那個說話男女難辨的聲音。


    “是。”豐城上前一些,又一腳踹在豐涉身上。


    豐涉半個身子掉出懸崖,他雙手緊攀住懸崖的邊緣。這時,山崖之間,才發出石頭落地的回聲。


    “小涉!”雪芝再顧不得別的,往前奔去。


    那黑衣人一轉身,又一掌擊來。


    眼見雪芝就要被他打飛出去,上官透卻擋在她麵前,又一次跌倒在地上。這一回,甚至沒經過一絲緩衝,一口鮮血吐出來。


    “透!”雪芝撲到地上,抱住上官透,“你為什麽要——”


    “打不過的。”上官透神情痛苦,緊緊握住雪芝的手,“這個人,我們聯手都打不過……”


    雪芝倏然抬頭,大聲道:“豐掌門,求你,放了他!”


    “賤女人。”那黑衣人冷冷道,“別以為江湖上的人美譽幾句,你就找不著北了。”說罷,拽著雪芝的領口,將她提起來:“孩子都生了,還不守婦道。瞧你那逐漸憔悴衰老的臉,你還想迷惑男人?”


    聽了這些話,雪芝自然覺得很不舒服。但她再無力氣與這人爭辯,一口咬在他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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