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還真有,”大哥一見銀子,頓時有點鬱悶了,“可惜啊,前幾日被人買走了。”


    然而她這一個字的回答,卻讓王若覺得異常安心。她輕輕舒了一口氣,然後靠在榻上陳設的軟墊上,默默發了一會兒呆。


    她站在那裏目送著一家三口遠去,安靜而沉默,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淡淡的陰影蒙著她的麵容。


    是個說書先生正在店內,他帶了一個都曇鼓,邊敲邊唱,先來了一段坊間小曲《戲花蝶》,然後收了鼓槌,清清喉嚨,說:“各位,小人不才,今日給大家講一講九州八方稀奇古怪的事情。”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無論怎麽設想……”黃梓瑕思索了半天,說:“這不可能。”


    “我在想……你十九歲時,將那支箭射向龐勳的時候,在想什麽。”她托著下巴望著他。


    黃梓瑕便走到榻邊,低聲問:“王妃可是夢見了什麽?”


    在座的人七嘴八舌道:“這個我倒是略有耳聞,聽說皇後的族妹極其美貌,豔若天人!”


    天色尚早,雜耍藝人還沒出來。黃梓瑕問了路人,才知道雖然西市午時就開張,但雜耍藝人之流應該會較遲一些,要趁街上最為熱鬧的時候才出來。


    距離夔王大婚還有七天。


    大哥懊惱地說:“不是八哥,我那可是隻白鳥兒,漂亮極了。”


    “無論什麽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隻有萬劫不複的下場,”李舒白說著,又轉了話題問,“她是擔心自己的身份被戳穿?”


    前麵又是一群人,這回倒是個正經變戲法的了,一男一女夫妻檔,男的女的都是一身江湖藝人的風塵和油滑。他們站在人群中,看他們先變了一個魚龍戲,又來了一個清水變酒的尋常戲碼,倒是那個女的,露了一手紙花變鮮花的好戲,雖然手法普通,但最後數十朵鮮花被她拋上天空紛紛落下時,觀賞效果確實不錯。


    “好,弟弟我灑掃以待。”


    他是白皙而清秀、文雅而溫厚的男子,臉上總是帶著笑意。見過他的人都說他長得有一種天生縹緲的仙氣,因為,他眉目如畫,額頭正中偏又端端正正長著一顆鮮豔的朱砂痣,與畫中人一般。


    王家的人早已打著傘等在門口了,看見她過來,忙過來幫她撐傘,並說:“楊公公,您可算來了。皇後召姑娘進宮呢,讓您和素綺姑姑也跟著一同進去覲見。”


    大叔一臉期待地說:“這個不一樣!這個劍身四尺長,可吞劍的侏儒隻有三尺高!”


    李舒白慢悠悠地問:“你看過皇甫氏的《原化記》嗎?”


    在前往王家的路上,黃梓瑕透過車窗上細細的竹簾,看見外麵因飽含雨水而顯得垂順的花枝。


    暮春初夏的陽光照在滿街的槐樹與榆樹上,初發的樹葉嫩綠如碧玉。李舒白與黃梓瑕一前一後走在樹蔭下。因為李舒白穿著微服,所以黃梓瑕今天也換下了小宦官的衣服,穿上了一件尋常圓領男裝,看起來就像一個發育未足的少年。


    黃梓瑕思忖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目前還理不清那些神秘頭緒,一抬頭卻發現李舒白已經將她遠遠落下。


    “是。”她毫不猶豫地說,腦中卻回想起李舒白那一句話——無論什麽理由,將造假的庚帖拿出來,她就是欺君罔上,隻有萬劫不複的下場。


    “她不回揚州了嗎?”


    李舒白在前麵走著,覺得身後一片安靜,黃梓瑕似乎連腳步聲都消失了。他微微側臉,看向身後的她。


    戲法結束,觀眾散去。那對男女收拾起東西也要離去。黃梓瑕見李舒白一個眼色,隻能湊上前去打聽:“大哥大姐,你們的戲法實在太厲害了,真叫人歎為觀止!”


    “咦,龐勳殺人如麻,說不定就是惡鬼投胎,怎麽就不能有靈了?”


    李舒白漫不經心地問:“今天去上香,聽說有人在你們麵前變了個十分精彩的戲法?”


    波斯的珠寶、天竺的香料、大宛的寶馬、江南的茶葉、蜀地的錦緞、塞北的毛皮……


    “昨日夔王府的車駕護送她出城的時候,我也在道旁想要看一看模樣的,誰知這位準王妃真如傳說中的一般嫻靜端莊,就連車簾子都不曾掀起一個角,倒真叫人好奇。”


    都說夔王李舒白的消息最為靈通,何況這回還是他吩咐自己的衛隊護送她們去的,自然已經一清二楚了。


    “嗯,他不可能與龐勳扯上什麽關係,更沒可能瞞過所有的人,進入仙遊寺。”


    他拿起魚缸看了看,然後重又放回去了,說:“在大的裏麵養著,遊來遊去野慣了,就不適應小的了。”


    他點頭稱是,然後又想起什麽,說:“四哥若有空,日後可到我那邊小聚,如今董庭蘭的那位再傳弟子陳念娘在我府中,任琴師供奉。”


    饑腸轆轆的黃梓瑕看了看自己麵前還沒吃幾口的菜,含恨跟著他站了起來。


    五月初九。


    自己不能買東西的黃梓瑕自然攛掇有錢人:“挺好看的,而且小魚放在瓷缸裏麵,也能活動得開一點。”


    她想了想,說:“如果想要偽裝自己的身份,最好的辦法,就是偽裝一個特點明顯的人。我想這也許就是鄂王爺被選中作為煙霧迷惑我們的原因。”


    在座的人一聽,頓時全都安靜了下來。那位說書先生真是捕風捉影,舌綻蓮花,將昨日仙遊寺那一場戲法述說一遍,其中又夾雜著無數臆測和幻想,連什麽隻見那人身高一丈腰闊八圍青麵獠牙脅生雙翼都出來了,其中又夾雜著這怪人要劫王妃而去,王蘊仗劍與他大戰三百回合。那怪人力不能勝,跳出圈外大吼一聲:“距夔王大婚尚有十日,要夔王小心防範!”原來他必要於深宮高牆之內,眾目睽睽之下,在大婚之前帶走王妃。


    她沒料到他竟會如此在乎那個人,不覺有點訥訥,也不知該說什麽,隻能站在燈下,仰頭看著他。


    他一張口就說:“長安城,大明宮,大明宮中皇帝坐正中。宮外還有諸王在,其中一位就是夔王爺,大名李滋李舒白。”


    滿街的燈像流光一樣在風中微微波動,搖晃著投下不安定的光芒。


    李潤走到他們麵前,含笑問李舒白:“四哥怎麽在這裏?”


    “是啊,尤其喜歡看那個……那個紙花變真花。我知道真花肯定是預先藏在袖中的,可紙花哪兒去了呢?”


    男人攥著銀子笑逐顏開:“這個事兒我不知道,但變沒一隻鳥籠裏的鳥我倒是絕對有法子。您說話就行。”


    黃梓瑕知道他的意思,便拉過那把椅子坐下來。李舒白遞給她一雙象牙箸,推了一個小碗給她。


    他神情如常,如無風的湖麵,不起一絲漣漪:“聽到了你會失望的。”


    “唉喲,那實在太可惜了,”黃梓瑕說著,將手中的銀子塞給了那個男人,“不知道是哪位買去的,如何可以找他?我想去試試運氣,看能否轉讓給我。”


    李潤回顧四周,看見滿街燈火,行人寥落,不由得點頭,說:“這倒是的,我們自小在繁華景象中生長,又哪裏領略過這樣的景致。”


    “吞劍很平常啊,有什麽好看的?”她問旁邊拚命往裏麵擠的大叔。


    “……”黃梓瑕無語。


    李舒白回頭看著他,微微點頭:“七弟。”


    “是嗎?”她顫聲問著,柔弱無依地抓住黃梓瑕的袖子,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崇古,王爺會保護我的,是不是?”


    但他可以讓別人進入仙遊寺。在兩人的心中都不約而同地想到這一點的時候,他又說:“更何況,他有的是下屬可以替他出麵,何苦自己去向兩個街邊的雜耍藝人學手段。”


    “我相信空穴來風必有其因。”李舒白靠在椅背上,望著漏窗上正在緩緩搖動的花影,忽然問,“黃梓瑕,你小時候在長安,最喜歡的地方是哪裏?”


    “諸位,這豈不是事出有異,怪事近妖嗎?”


    這一出聲,黃梓瑕就認出來了。他正是當時在長安城外短亭內的那位說書先生。當時一群人共同避雨,正是他說起了黃家的案子,添油加醋,荒誕不經,講坊間逸事時,這種說書先生應該是最會嘩眾取寵、受人歡迎的。


    “這我可真不知道,對方學了法兒就走了,我連名字都不知道。”


    黃梓瑕搖頭道:“想不通啊,既然脅生雙翼了,為什麽還要化為青煙,直接拍翅膀飛走不好嗎?”


    “不會吧,說一說看?”


    黃梓瑕托著下巴,聽著外麵的聲響——“話說,諸位可知那位夔王爺,最近可忙得很,這不,聽說有了一個新麻煩。”


    那女的在旁邊終於忍不住插嘴說:“我就說嘛,那五兩銀子當得什麽用,那小鳥可是師傅傳下來的,訓得這麽好,就算十兩銀子賣了也可惜啊。”


    眼看天色過午,李舒白終於垂憐黃梓瑕,帶她進了西市最出名的綴錦樓,在隔間坐下,要了幾個王府中沒見過的坊間菜式。


    黃梓瑕想起一開始在長安城外短亭內,這位說書先生說自己是白虎星轉世,不由得扶額默默地鎮定了一會兒,然後問李舒白:“不叫京兆尹把這種人整治一下?”


    “你們可知昨日下午,夔王府的準王妃,那位琅邪王家的姑娘,前往仙遊寺進香的事情?”


    “崇古……”她一雙秋水般的眼睛此時積滿了淚水,水波盈盈地望著她,欲語還休許久,才轉開臉,顫聲說,“我,我夢見自己真的……真的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黃梓瑕對這個把大道理套在小魚身上的男人真的無語了。


    黃梓瑕回到夔王府時,李舒白正獨自在花廳用晚膳,看見她來了,示意侍女們都出去,又抬手指指旁邊的一張椅子。


    黃梓瑕站在窗外,看了她一會兒,還在想要不要叫醒她,卻聽到她喃喃地喊著:“血色……血色……”


    街燈如晝,光華炫目。就在他們站在路邊沉默時,忽然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來,車前車後有開道的衛兵與宦官,一排數十人次序井然。


    說書先生越說越興奮,手中醒木一拍,眉飛色舞:“那王蘊一聽,隻氣得七竅生煙,揮劍便砍。隻聽到嗖一聲,怪人化為一陣青煙而去,地上隻掉下一個黑色箭頭,那上麵刻著‘大唐夔王’四個字樣,正是當初夔王爺射殺龐勳時,直中咽喉那一枚箭鏃!”


    “嗯,我知道。”黃梓瑕點頭應著。京城的流言愈傳愈烈,已經傳到了久居深宮的王皇後耳中。她今日召她們進宮,必定有許多事情要吩咐。


    女子在旁添上一句:“朱砂痣就長在額頭正中,端端正正,整個人本來就長得好,配上那顆痣啊,就跟畫中人似的。”


    驟然風雨加劇,直打在黃梓瑕的半邊身子上。她趕緊避過身,聽到王若啊的一聲驚叫,已經醒過來了。


    黃梓瑕一邊想著,接過傘穿過前庭,順著走廊一路行去。過了兩重朱門,一路轉到西院,就是王若住的地方。


    “哦!原來如此。”黃梓瑕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又向李舒白伸手,李舒白又給她丟了一塊銀錠。她舉著銀子問:“大哥,既然你這麽精通這個機關,那麽,你這邊肯定有這樣的鳥籠和小鳥?”


    那男人笑著還禮,說:“一般一般了,小兄弟喜歡看?”


    長安西市。


    黃梓瑕搖頭:“什麽東西?”


    前月有傳聞,說徐州鼓樓內,水晶盒紋絲未動,那枚箭簇卻不翼而飛。徐州州府在轄下緊急搜尋了許久,卻沒見蹤跡,原來是出現在了仙遊寺,又不偏不倚出現在王若進香的那一日,被神秘人留在佛寺之中。


    “不覺得這樣比較精彩嗎?”


    “那位岐樂郡主,如今真是京城第一可憐人。可見女人啊,不能將自己的心意表得太清楚,不然萬一得不到意中人,就會成為別人口中的笑柄。”


    李舒白抬手碰一碰街燈上垂下的流蘇,說:“若跟著的人多了,又怎麽能看得見這樣靜謐的夜色呢?”


    “未來王妃。”李舒白對於夔王妃這個稱呼進行了糾正,在前麵加了兩個字。


    黃梓瑕在她的榻邊坐下,低聲說:“夢是心頭想,王妃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其實隻要不去想那個人那些話,就肯定不會有這樣的夢了。”


    “夔王爺剛破了京城‘四方案’,又要迎娶王妃,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怎麽會有什麽麻煩?”又是剛剛那位客人,和他一搭一唱。


    黃梓瑕喃喃自語:“讓它輕鬆一天也不行嗎?”


    “好!”說書先生最後一個字落下,滿堂聽眾爆發出雷鳴般的叫好聲。在一片熱鬧中,唯有黃梓瑕無語搖頭,李舒白淡淡問:“說得不好?”


    “我在想,要是忽然來了一陣風,把箭吹歪了,是不是會有點丟臉。”


    “還有一種可能,是鄂王爺童心大發,親自到西市學戲法,然後回來傳授給別人,去嚇唬你的王妃,”她靠在身後的柳樹上,牽著柳條漫不經心地說,“怎麽想都覺得,還是第一種可能比較說得過去。”


    黃梓瑕回頭看李舒白,他給她丟了一塊銀子。她把銀子放到那男人的手中,認真地說:“大哥,不瞞您說,我家主人和別人在打賭呢。您知道京中昨天有個傳言,說仙遊寺內有人袖子一拂,就把鳥籠裏的小鳥平白無故變沒了吧?”


    酒樓中頗為雅致,隻是用餐的人多,也未免顯得喧鬧。就在李舒白微微皺眉之時,忽聽得一聲醒木,酒樓內靜了下來。


    待李潤的車馬行遠,李舒白才把目光轉到麵前的燈上,緩緩地問:“你覺得,鄂王爺怎麽樣?”


    各行店鋪都熱鬧開張,魚鋪、筆行、酒肆、茶館諸如此類,無一不喧聲熱鬧。摩肩接踵的客商路人,行街遊走的小吃攤子,花團錦簇的賣花少女,酒樓上腰肢纖細的胡姬,形成了一幅熱鬧無比的景象。


    往夔王府行去時,兩人都沒說話。


    他們在西市隨意穿行,翻看著店鋪內的東西。可惜李舒白自小用度非凡,看不上坊市中製作粗劣的東西,而黃梓瑕幾近身無分文,李舒白還沒給她發薪俸,所以她除了幹看之外,什麽東西也買不了。


    桃李花已經開過,但長安的槐花正陸續開放,整個城中盡被淡淡的香氣籠罩。潔白的花朵一串串垂在枝頭,顏色淺得似有還無。隻偶爾有一兩朵打在車窗上,她聽到那輕微的聲響,才發覺不是雨水,而是花朵。


    黃梓瑕頓時也恨不得往裏麵擠一擠了。李舒白鄙夷地看了她一眼,轉身就走。黃梓瑕隻好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心想,這種人活在世上,似乎一點感興趣的事情都沒有,他自己會覺得開心嗎?


    鹹通九年,桂林龐勳兵變,率兵二十萬進逼朝廷,要求封為節度使。朝廷不允,他便自立為王,連下數州,大肆屠戮州府長官百姓。當時各節度使擁兵自重,朝廷無力調動各州兵力,兵禍之中,李唐皇室束手無策,唯有李舒白一人到各處雄州籌兵,募集了十萬兵馬,又以利害權衡遊說周邊節度使,終於聯合六大節度使壁壘相連,在次年九月大破逆軍,斬殺龐勳。


    “嗯,我剛剛隔窗聽見王妃醒轉了。”黃梓瑕撣了撣身上的雨珠,回頭就看見王若已經自榻上慢慢坐起來了,抬頭看著她時,眼中依然還有驚懼,似乎還沉在剛剛的夢魘中難以自拔。


    隻到一家賣錦鯉的店內,李舒白買了一小袋魚食,又看了看裏麵造型頗為別致的瓷魚缸,似乎在思忖什麽。


    許久,等她回過頭,李舒白才緩緩地說:“走吧。”


    “嗯……二十來歲的一位少爺,中等偏高一點的個頭,長相嘛,挺好看挺清秀的……對了,額頭上有顆朱砂痣!”


    “這位客官您別忙,我先把目前的事情給說一說,此事的發生,卻與當初夔王於萬軍之中射殺龐勳的事情,大有關係!”


    “是一本書,裏麵記載了一項絕技‘嘉興繩技’。是說玄宗開元年間,詔令大,嘉興縣和監司比賽雜耍,監司就在犯人中尋找身懷絕技的人。有個囚徒說自己會繩技,於是獄吏將他帶到空地上,交給他一條百尺長的繩團。他接過來將繩頭往天上一丟,繩子筆直鑽入空中,就像上麵有人拉著一樣。他一邊放,繩子一邊往天上鑽,最後繩子頭都看不見的時候,他順著繩子爬上去,然後就消失在了空中,就此逃走了。”


    “之前九弟帶她進宮給趙太妃獻技,皇上與皇後也在。但趙太妃喜好琵琶,而皇上更是個愛熱鬧的人,對琴瑟並無喜好……至於皇後,她向來清心自持,日常都不愛歌舞宴樂的,更是不會對一個琴師另眼相看。我問了她的意思,她說想暫時先在京城停留,估計還想尋找一下馮憶娘吧。”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李舒白拿到了那張寫著他生辰八字的符咒,一晃多年,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如今權傾天下的王爺,卻從此陷入那個詭異的詛咒之中,無法解脫。


    而當時亂軍之中,龐勳立於城頭,正是李舒白手挽雕弓,一箭射中他的咽喉。亂軍潰散,大嘩之中龐勳自城樓上直墜落地,被城下兵馬踏成肉泥。唯有那枚粘著血肉的箭矢被留存下來,放在水晶盒中,置於徐州鼓樓之中,以誡後人。


    黃梓瑕反問他:“皇上親自賜婚,皇後族妹,難道還有什麽變數?”


    話題迅速轉向怪力亂神,黃梓瑕隻能轉過頭,把目光投在對麵的李舒白身上。


    這裏是長安西市,是連宵禁都無法禁止的熱鬧。自開元、天寶之後,這裏發展日益繁盛,連周圍的幾個坊也被帶動,夜夜笙歌,喧鬧不絕。


    說書人一拍醒木,仿佛點燃了話頭,眾人紛紛議論起來:“難道說竟是龐勳一道怨靈不散,借著夔王爺成親之際,要來複仇?”


    “反正會落到那種境地,又何必讓它開心那麽幾天?”


    黃梓瑕與李舒白對望一眼。沒想到,陳念娘會到了李潤的府上。一係列有關的事情,似乎在什麽東西的指引下,慢慢地聚集在一起。


    李舒白不動聲色,隻對李潤說:“原來如此。過幾日我有空,定去你那邊。”


    “增加一下百姓的生活樂趣,有什麽不好?”他神情漠然,連睫毛都沒有顫動一下。


    下麵有人起哄,說:“夔王爺的故事我最愛聽了,先來一段夔王率六大節度使大戰龐勳的故事!”


    黃梓瑕淡定地拂了拂自己衣上的水珠,平靜如常地走到門口叩了叩門,低聲叫:“王妃。”


    “看起來,王爺你也很在乎那個人的話?”


    <small>睡夢中她的眉頭緊皺,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仿佛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small>


    “我知道他不是那個人,因為我不信他能在我麵前動什麽手腳,”李舒白緩緩地說著,聲音比往常更顯冰冷,“我隻想知道,是誰想要將他拉到我麵前,那個想要蒙蔽我的人,到底是誰。”


    屋內原本坐著兩個丫頭,一個叫閑雲的格外機靈,立即就過來開了門,說:“楊公公,您可來了,王妃正發噩夢呢。”


    李潤見他隻身一人,隻帶著一個黃梓瑕,便朝她頷首示意,然後微笑對李舒白說道:“今日天和氣清,街燈如星,難怪四哥也要出來走走。不過隻帶著一個小宦官未免不妥,應找幾個禁衛帶著才好。”


    “為什麽不可能?世間匪夷所思的事情豈不是多的是?”李舒白唇角微微一揚,“就比如,據說我未來的王妃會像小鳥一樣在鳥籠中消失不見。”


    黃梓瑕輕輕收起傘,站在窗外。廊外芭蕉下,放著一口大瓷缸,裏麵養著三四尾錦鯉,紅白相間的鮮豔顏色,正在水中遊曳。


    李舒白停下了腳步,等著黃梓瑕。


    她微微詫異,正在俯頭傾聽,猛然間王若聲音一變,變成了哀求:“馮娘,別怪我,你不該……”


    李舒白頭也不抬,隻問:“幹什麽?”


    黃梓瑕回頭,隔著漏窗看見窗前的臥榻,躺在床上的王若正在不安地睡著。睡夢中她的眉頭緊皺,臉上滿是驚惶的神情,雙手緊緊地抓著被角,額頭滿是汗珠,仿佛正在承受最可怕的酷刑。


    然而一瞬間,她又忽然想,那自己呢?父母雙亡,親人盡喪,身負冤仇,卻連一點破解的頭緒都沒有,自己這一生,又真的會有什麽辦法恢複成以前那個歡欣鬧騰的少女嗎?


    他們避在路邊,不想讓人看見,誰知馬車上的人偏偏開著車窗,目光一瞥就看見了他們。


    那男人笑道:“這可不能說,這是我們吃飯的家夥。”


    “得了吧,曆來忠臣孝子才有靈,他一個逆賊,有什麽怨靈?”


    她緊趕幾步追上去。天色昏暗,滿街的燈都已經點亮,道旁兩排燈籠沿著街巷一直排列過去,紅色光暈照徹滿街。李舒白自燈下回頭看她,他那一直冰冷的麵容被暖橘色的燈光中和,冷淡清朗的麵容染上了一層溫和光華,目光也變得不那麽冷漠淨冽,卻顯出一種略微迷蒙的神情。


    已過午時,戲法雜耍藝人零零散散都出來了。但大部分都不過是弄丸、頂碗、踩水缸之類的普通雜耍,倒是有個吞劍的人麵前圍了一大堆人。


    她跟在他身後兩步之遠,目光卻看著街邊走過的一對小夫妻,他們一左一右牽著個小女孩的手,那小女孩蹦蹦跳跳,有時候又故意跳起來懸空掛在父母的手上,就像一隻蕩秋千的小猴子。


    車駕緩緩停下,馬車門打開,裏麵下來的是鄂王李潤。


    所以黃梓瑕也不驚訝,隻說:“嗯,挺精彩的,不過我個人覺得王妃的反應更精彩。”


    她站著看雨打芭蕉,水點飛濺。就在一片靜謐之中,她聽到屋內模模糊糊的聲音,似乎是有人在呢喃著什麽。


    她的院中長滿了蘭草,院落之中的芭蕉新抽出了長長的葉子,掩映著花窗,在這樣的雨天中顯出一種冷淡而缺乏溫暖的感覺。


    李舒白似不願與他多說:“快要宵禁了,你也早點回去吧。”


    她有些詞窮,許久才艱難地說:“其實,我是這樣想的……我原本隻覺得一個出口成章、氣質清和的男人,不應該是走江湖的雜耍藝人,必定是暗地向別人學的,所以才過來詢問一下……但那天出現在我們麵前的人,卻絕對不可能是……那個人。”


    “有些事情,何必要知道。”他說著,朝窗外指了指,說:“那邊有戲法攤子出來了,走。”


    外間紛紛擾擾,李舒白坐在透漏雕花的隔間內,卻似充耳不聞,隻慢慢地吃飯,目光看向窗外行人,神情平靜。


    滿堂議論蜂起,說書先生也隻笑嘻嘻聽著,待人聲停了停,才說道:“但諸位可知,饒是這位王家姑娘如此幸運,成了京城人人豔羨的夔王妃,卻也難免這樁婚事陡生波折?”


    “正是,若沒有王家這位姑娘,以岐樂郡主的家世容貌,與夔王豈不正好是天生一對?岐樂郡主現在閉門不出,想來定是日日在家詛咒那位夔王妃,哈哈哈……”


    “這個不過是雕蟲小技,”他立即便說,“小鳥是事先訓好的,主人一旦示意,鳥兒就會站在鳥籠某一處,那處已經事先做了機關,隻要左手一按鳥籠上的一根杆子,那一個機關活動,小鳥就會掉下去了,然後他右邊袖子拂過,直接將小鳥兜走就可以了。”


    黃梓瑕又問:“可是拿著八哥訓嗎?三天能訓得出來不?”


    她左右看了看,見周圍隻有隔牆花影動,沒有任何人,才夾了個金乳酥,撥了些丁子香淋膾在自己的碗裏吃著。


    “我家主人有個朋友,硬說這事不可能。我家主人就與他打賭,說三日內必定要將這法術變給他看。這不您看……這辦法是不是可以教教我家主人?”


    “完全看不出來。而且,他是如何在王府護衛重重的包圍下進來,又是如何消失的,我一點端倪都尋覓不出。”黃梓瑕咬著象牙箸,皺起眉頭,“在他消失後,王蘊帶著一群人在寺廟中搜尋許久,卻沒有任何蹤跡。好像他是化成鳥越牆飛走了一般。”


    “但我覺得必定是絕代佳人無疑,不然怎麽就能從岐樂郡主手中活生生把夔王爺給搶走了呢?”


    她隻能無奈地繼續聽著外間的故事,說書先生已經在說當年那樁舊案了。


    “還有一種可能呢?”


    一場細雨連夜襲來,整個京城都沉浸在蒙蒙的煙雨之中。


    “啊?”黃梓瑕猝不及防,一口金乳酥還含在口中,她瞪大眼看著李舒白,然後含糊地說:“應該是……西市吧。”


    “那麽,長相如何?大哥可還記得麽?”


    “你有注意到那個男人是如何出現,又是如何消失的嗎?”


    黃梓瑕看見她的唇角,緩緩綻放出一個夢幻般的微笑,她望著空中虛無的一點,卻像是看見了什麽堅不可摧的東西,喃喃地說:“對,夔王爺會保護我的,我還怕什麽呢。”


    “好像不止,她的過去似乎隱藏著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個忽然出現的男人隱約提到,她當時嚇得根本無法掩飾。”


    “嗯,西市。我小時候也最喜歡那裏,”他慢慢地、若有所思地說,“誰能不喜歡那裏呢?這個全京城,甚至全天下最熱鬧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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