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了,習慣了什麽呢?是小魚習慣了跟著他來來去去,還是他習慣了身邊養一條小魚,偶爾能注目一刻?


    黃梓瑕不由得有些無奈,隻能說:“郡主雅興,隻是今日時辰已晚,不如明日再來,細細遊玩一天,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前方是使君府,父母兄長住在前院,而她因為喜歡花園裏正在盛開的緋櫻,前幾日遷到了花園的小閣內。


    每家的小院中,伸出的枝頭都累累垂垂掛滿果子。李子梨子柚子,有的成熟了,有的沒有。但一路上山園中的花椒都早已成熟,如無數簇赤紅色的珊瑚珠點綴在綠葉之中,迎麵而來的風中都彌漫著微微的辛香。


    正是弓弩已盡的時刻,那邊人顯然沒料到對方會驟然突圍,雖然也迅速組織起攻勢,但那倉皇的抵禦在絕地反擊的氣勢之前毫無抗衡之力。當先前來阻擋的幾人被一馬當先的景毓等人砍翻之後,後麵的數匹馬迅速趕上,還舉刀準備抵擋的那幾人被踐踏於地,慘叫聲中,周圍的人心膽俱寒,頓時奔逃四散。


    她呆呆地站在那裏,覺得腦中嗡的一響,昏沉的腦中隻餘一片空白。


    眼前的噩夢,在一瞬間粉碎,化為萬千尖銳的碎片,紮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劇痛帶著黑暗洶湧而來,將她淹沒。


    “你的父親、母親、哥哥、祖母、叔父,都死了……”


    黃梓瑕望著這條阿伽什涅,又恍然想起十年前,他從先皇咯出的血中,發現了這條小魚。那時他尚是不解世事的幼童,如今卻已經是聲名赫赫的夔王。


    他沒有回答,隻是將頭靠在她的肩上。她聽到了他沉重的呼吸聲,那沉滯的喘息噴在她的脖頸上,明顯是不對勁的。


    她放開手中的琉璃盞,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心想,無論是什麽東西,十年了,或許不僅是習慣,而且是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東西了。


    未曾看清裏麵是什麽東西,已經看到光芒一閃。


    而她轉頭看著哀鳴不已的那拂沙,又想著剛剛死去的那些侍衛們,不由得心驚膽戰。抬頭看將她護在懷中的李舒白,卻隻見在漸暗的天色之中,他始終盯著前方,那裏麵專注而堅毅的光芒,還有擁著她的堅實臂膀,讓她所有的驚恐惶急慢慢消減為無形,心中唯餘一片寧靜。


    黃梓瑕上了那拂沙,撥轉馬頭看向李舒白。


    黃梓瑕握緊匕首,倉促說道:“對方攻勢密不透風,這弩陣恐怕衝不出去。”


    李舒白一言不發,直指前麵的另一片雜林。黃梓瑕正催馬跟著他前行,忽聽得胯下的那拂沙一聲痛嘶,腳下一絆,整匹馬向前跪了下去。


    她無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蜀葵的花瓣,隔著花朵看向竹林小徑的另一邊,李舒白正將手中的長劍遞給景榮,轉頭看向她。花朵顏色暈染,映得他一身天青的淨色錦衣也顯得鮮明起來,在周圍深深淺淺的顏色之中,唯有他一抹冷色,動人心魄。


    黃梓瑕鬆了一口氣,正要回去向李舒白複命,忽然聽得岐樂郡主又在身後說:“等一等呀,楊公公。”


    李舒白望著這個盒子,微微皺眉:“我怎麽知道。”


    她聽見成都資曆最老的仵作蔣鬆霖的聲音,就像隔了萬丈之遙傳來一般虛幻,又像就在耳邊一樣真切——


    撫著跳動的太陽穴,黃梓瑕起來洗漱之後,出門用早點。


    而十年來,這條魚卻不曾長大,也不曾變化,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從未發出過任何聲音。仿佛,有一些東西永遠定格在了他十三歲的那一夜,永遠凝固,不曾改變。


    黃梓瑕向她行禮:“郡主安好。”


    衰敗萎棄,謂之廢。


    她咬一咬牙,低聲應道:“是。”


    驛館的長官誠惶誠恐將他們迎接進來,設下茶點酥酪,李舒白與黃梓瑕坐在堂上喝了一盞茶後,忽然聽得外麵鈴聲響起,清脆悅耳,然後是一個女子的身影,沿著外麵花窗一路行來。


    身後的箭已經無法射及,他們已經逃離射程。喊殺聲逐漸遠去,夜色也籠罩了整個山林。


    那女子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紗衣,笑意盈盈地順著走廊走到門口,含笑望著李舒白。


    她抬手抱住他的腰,仰頭看他。


    潺潺的江水一刻不停,急流奔過險灘,終究東流向海。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


    臨出發前,那張符咒之上,出現了淋漓的血色,圈定了那一個“廢”字。


    黃梓瑕隻覺得此事詭譎無比,但又沒有頭緒,隻能安慰他說:“世間種種,畢竟都有原因。我不知這張符咒究竟為什麽能事先預兆王爺的事情,但歸根結底,我不信這世上有鬼神之說,我想……王爺您也必定不信。”


    黃梓瑕抬頭四望,見暮雲四合,宿鳥亂飛,晚風中陣陣鬆濤呼嘯,不由得心中一凜,對岐樂郡主說道:“郡主還是快點上車吧,我們恐怕得盡快上車,及早趕到成都府。”


    李舒白一把抱住她,沉聲道:“景毓,集箭陣!景祥,布掩護!”


    那鬆樹的樹皮幹燥,又掛滿鬆脂,一見到火焰,頓時火光升騰,在已經漸漸暗下來的林中,頓時照得他們二人明亮至極。


    黃梓瑕看到那人的身影,立即站了起來,不敢再與李舒白坐在一起。


    她回頭,卻看不見任何人,在黑暗之中,隻有她一個人在追尋求索。


    黃梓瑕趕緊催馬追上,兩人一前一後,踏上平坦的官道。


    “真是的,連敷衍我一下都不肯,”她氣惱地撥開卡鎖,去掀盒蓋,說,“這可是我在佛前祈求了數月才求來的。菩薩對我說,它一定能實現我的願望,成全我無望的心思……”


    或是粉紅,或是淺紫,有時單瓣,有時重瓣。她將他送來的花朵簪在發上,選一件衣裙搭配。一年夏日就這麽過去了,或許記不清具體發生在什麽時候,卻總記得自己那些日子深紅淺黃的顏色。


    黃梓瑕隻覺得李舒白抱著她的雙臂,漸漸鬆開了,但靠在她身上的力量,卻越發沉重。


    她還來不及驚呼,忽然腰身一輕,身子在半空之中被人一把抱住,硬生生地從荊棘之上撈了起來。


    “我也是帶了幾十個侍衛出來的,我能照顧好自己。而且,說不定在你有事的時候,我和手下人還能幫你一把呢。”


    耳邊聽得有人叫她:“黃梓瑕……黃梓瑕……”


    她茫然不知他的意思,抬手去接時,才看見自己的指尖上沾染了燦黃的蜀葵花粉。


    “對方用的是九連弩,一次發三箭,九次連射一過,需填充二十七支箭。我看他們雖是輪流發射,但並不均勻,尤其是東南角,配合並不默契,到時必定有空隙——而且,九連弩的箭一支半兩,每人能負重多少?又要在山野之間行軍,我不信他們能維持這樣密集的攻勢多久。”


    他卻將目光移了過去,順手打開滌惡身上的箱籠,從裏麵取出一小袋東西,拋給她。


    黃梓瑕默然低頭,避開他的目光,說:“不敢妄加揣測。”


    道路一側是綿延不絕的青山,另一側是蜿蜒不斷的江水,依山傍水的人家零星居住在道路之旁。如今正是夏末,無數蜀葵開得鮮明奪目,紅白黃紫,一串串一叢叢,在他們縱馬馳過時,看得不分明,隻如家家戶戶園中掛設著的大片鮮豔錦緞。


    頭頂有冰涼的氣息慢慢滲透下來,她整個人的身體都僵硬了,隻能機械地重複著那聲音:“我是……孤單一個人了?”


    他們眼望著同樣的景致,感受到舌尖同樣的甜蜜,在此時同樣的風聲中,靜默無言。


    它的後腿中箭,重重跌倒於地。


    黃梓瑕聽出她的意思,是要一直跟著李舒白了,不由得在心裏暗自苦笑,又帶著一點看好戲的幸災樂禍,望了李舒白一眼。


    她在黑暗中呆呆地坐了好久,等臉上的淚水幹了,才重又後仰倒下,躺在床上,睜大眼睛看著外麵的天空漸漸亮起來。


    她推門出去,看見庭中竹林小徑,旁邊大片的蜀葵正在怒放。高過人頭的株杆上,堆錦般的花朵叢叢簇簇,鮮豔無比。蜀葵又名一丈紅,花朵鮮豔明媚,蜀中最多。


    “嗯。”她默然點頭。


    怕景毓等人落下太遠,李舒白勒住了馬,站在山崖邊。遠方長風飛渡,浪濤般的白雲席卷過萬裏江山,天際日光變幻,乍陰乍晴,在前方的大地上流轉不定。


    明白了自己是在夢間,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間散開了。


    父母去世之後,她被誣為毒殺全家的凶手,四海緝捕。為了重生,她隻能喬裝逃出蜀地,來到長安,希望能求告朝廷,重審當初那樁冤案,洗雪自己滿門冤屈。


    滌惡與那拂沙,踏著野花,緩緩走近彼此。


    黃梓瑕怔愣了一下,見他含笑望著自己,那一瞬間的眼中,似有萬千瑰麗顏色。也不知是不是縱馬狂奔跑得太急,她臉頰不由自主微微燒了起來。


    手上濕濕黏黏的,猶帶溫熱,她知道那是什麽。


    黃梓瑕偷眼看向李舒白,卻見他神情溫和,示意岐樂郡主坐下。她趕緊向二人告退,腳剛一抬,李舒白的目光已經看向了她,她隻好重又跪坐在他們旁邊,給岐樂郡主斟茶。


    夏末天氣,薄薄的糖片果然已經微溶,白色的綿紙被濡濕了一小塊微黃——就像在她的心中,融化出一種甜蜜而又令人無措的痕跡來。


    景毓催馬趕上,在窗外低聲說:“王爺,郡主身體不適,已經下車歇息了。”


    她跟上他,走了兩步,見他又停下了腳步,將那條絲帕遞給她。


    她臉色微有蒼白,氣息也有些急促。跟在他身後長途奔騎,就算是景毓他們也往往支持不住,而她竟然一直都堅持下來了。這千裏江河,萬裏重山,她是第一個能始終伴隨在他身邊的人。


    李舒白將岐樂郡主架到車下,抬手探了一下她的鼻息,然後又將手放下了。


    “人人都說夔王身邊的楊公公風采過人,沒想到居然一點都不懂風雅。”岐樂郡主丟開了手中的花,走向自己的馬車。


    天色不早,吃過驛站準備的早膳,略加休整,一群人準備出發。


    出了鬆林,前方是斷崖,他們隻能沿著懸崖,折向前麵的山坡。這裏沒有了樹木,兩匹馬在灌木叢中向前奔馳,馬蹄被絆,又失去了掩護,身後追兵漸近。


    “我向來魯莽草率,任性固執,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噘起嘴,卻聽出他的無奈,知道他應該不會斷然拒絕自己,於是唇角不由得露出一絲笑意難擋自己的愉快,“反正我隻有孤孤單單一個人了。天下之大,我要跟著你走遍,又有誰能管我?”


    黃梓瑕低著頭,捏著手中這包糖,猶豫許久,終於將它放進了懷中。隨即又想到,天氣炎熱,或許糖在懷裏會化掉吧,於是又取出來放在了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籠之中。


    她蜷縮起身子,將自己的臉埋在臂彎中,怔怔地看著窗外。


    岐樂郡主迷迷糊糊之間,目光無意識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眼睛卻已經沒有了焦距。


    李舒白放下手中的文書,笑著抬手接過,說:“多謝費心了。”


    果然如李舒白所料,最初攻勢一過,箭雨勢頭便大為減弱了。景毓、景祥等立即上馬,示意突圍。


    剛剛的那一場生死廝殺,恍然如夢。


    蒼雲四合,天色漸暗,群山之間長風呼嘯而過,如同驚濤之聲。


    深藍的天空漸變為淺藍,光芒刺目,今日又將是炎熱的天氣。


    他們放緩了馬匹,慢慢地沿著山路前行。


    她和李舒白,從長安出發,向西南而行,正前往成都府。漢州離成都府,不過一日路程。


    李舒白瞥了小魚一眼,說:“習慣了。”


    她趕緊低頭接過帕子,將自己的手指擦幹淨。


    她微有詫異,不知今日家中為何忽然來了這麽多人。匆匆披上衣服,她在妝台中揀了一支銀簪將頭發綰起,又將妝台上的那個鐲子拿起,套在腕上。


    半年來的顛沛流離,她終於贏得再度入蜀的機會。此去成都府,萬水千山,而她家的滅門案發生至今已有半年,她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能實現當時誓言,告慰家人的在天之靈。


    許久,她腦中的黑翳才漸漸退去,恍然想起自己這是在漢州的驛站之中。


    黃梓瑕抬頭看他,問:“王爺是為了那張符咒?”


    李舒白隻能說道:“我對蜀地也不是特別熟悉,實在無法帶你遊玩。不如這樣,我與你一起同到成都府,到時候成都府官員定會樂於幫你安排行程。”


    二十三歲,他的命格動亂,批命的符咒上,不祥的字眼被一一圈定。


    這個忽然出現在驛站之中的女子,正是岐樂郡主。


    他不再看她,躍馬往前。


    可滌惡與那拂沙畢竟隻是擦身而過,馬上的他們也擦肩而過,唯一碰觸到的,隻有他們的衣角,與發絲。


    岐樂郡主的侍衛們頓時亂了手腳,一時中箭的中箭,奔亂的奔亂,潰散如蟻。


    黃梓瑕身不由己,跟著摔跌的那拂沙向著地上撲去,眼看就要摔倒在滿地的荊棘之中。


    滌惡與那拂沙也放緩了腳步。在這種顏色鮮亮、氣息溫香的道路上,兩匹馬並轡前行,時不時還蹭下頸項,令李舒白和黃梓瑕也一再地接近,又一再地分開。


    她一手勒馬,一手接住,發現卻是一小袋白綿紙包好的雪片糖。


    <small>她扶著他傾倒下來的身體,望著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已經倒下了。</small>


    黃梓瑕趕緊埋頭請罪,抬頭時可憐兮兮地望著李舒白,在心裏想,做壞人這種事,我真的不太擅長啊!


    她抬頭看向李舒白,見他近在咫尺,正低頭看著自己,兩人之間的距離幾乎呼吸相聞,她不敢與他那雙明湛的眼睛對望,隻能低下頭:“是。”


    滌惡這樣矯悍的馬,也終於力有不支,放慢了腳步。


    李舒白站起,微有詫異:“岐樂?”


    黃梓瑕低頭伸手去接,岐樂郡主卻將手一抬,說:“這可不能經過別人的手,我得親自送給夔王。”


    她的聲音還在喉口,李舒白聽到破風的聲音,早已伏下了身,滌惡也順勢向右一跳,那支箭不偏不倚自滌惡的身邊擦過,釘入了旁邊的一棵鬆樹。


    他卻隻駐馬憑風,在颯颯的風中,他的聲音與衣袂發絲一樣,飄忽不定地波動:“上次你暈倒後,我去問了大夫。他說女子往往血氣有虧,疲累時多吃甜食,可稍微緩解一二。”


    她知道,他一定能帶著她安全逃脫。


    黃梓瑕推開窗戶,望著前方的使君府。早晨的空氣清新得近乎凜冽,向著她直撲而來,她的腦中卻是一片混沌空白,完全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麽。


    猜不出他的用意,她隻能詫異地抬頭看他。


    李舒白給她一個“你就乖乖受著吧”的表情。


    而夔王府的侍衛畢竟訓練有素,在景毓等人的指揮下,片刻間已團團聚攏,以樹木、馬匹與馬車為屏障,迅速排成對外的陣勢。更有人已抽出弓箭,開始反擊。


    李舒白一言不發,隻抬手拔掉了自己左手肘上的一根細如牛毛的針。而岐樂郡主親自打開那個盒子,她近在咫尺之間,胸口和肩膀上,都已被針刺到,頓時驚叫起來。


    他“嗯”了一聲,目不斜視地從她的身邊經過。


    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越接近,就越恐懼。


    他在一瞬間,回望著她,忽然微笑出來。唇角的弧度,如風行水上,輕微波動,揚起又很快平息。


    雖然都是輕裝簡從,但岐樂郡主帶來的侍衛足有七八十人,隨扈的夔王府衛也有兩百多人,浩浩蕩蕩一群人在官道上行走,黃塵蔽日,聲勢浩大,李舒白與黃梓瑕在馬車內感覺到行路晃晃蕩蕩,速度減了一半不止,隻能相視無言。


    她確實覺得自己有點疲憊,怕自己再跟著他跑下去,會像上次一樣暈倒,所以默默地取了一塊淡黃色的雪片糖吃了,又把紙包遞給他。


    眼看紅日漸漸西斜,成都府卻還未曾到達。


    在逐漸幽暗下來的荒林之中,黃梓瑕緊隨李舒白,兩匹馬都是神駿無比,一前一後隱入山林。


    “哎,你怎麽不看啊?”她提起裙角,踏著木階上去,坐在他的身旁,笑意吟吟地拿起盒子,又一次遞到他麵前,“猜猜裏麵是什麽?”


    從漢州到成都,一路上商旅行人絡繹不絕。黃梓瑕正低頭騎馬走著,到人群稀落之處,忽然聽李舒白說道:“其實我最近幾日,心中也頗不安定。”


    岐樂郡主開心地接過來,放在鼻下輕嗅,說:“王爺真細心,我隻是有些許胸悶而已。”


    懸掛在車內的那個琉璃瓶搖搖晃晃,裏麵的小紅魚也似乎厭倦了長途的奔走,在水中不安地遊動起來。


    大唐夔王李舒白,六歲封王,十三歲出宮,七年蟄伏之後,一舉擊潰朝廷最大的威脅龐勳,並同時鉗製各大節度使,權傾天下,威勢極盛。


    綿延萬裏的青山碧水,一直延伸到目光無法觸及的地方。夏末的野花蔥蘢鮮豔,遠遠近近開在他們的身邊。


    她不由得佩服起這個人來。從長安到成都,一路萬水千山,本來就路途辛苦,沿途所有州縣還齊齊出動,無數官場酬酢。她每回都仗著自己隻是個小宦官躲掉,可夔王李舒白自然是不可能躲掉的——然而這個人,就是有這樣的自律,無論前一天趕路多辛苦,應酬多晚,她起來之後,永遠看見他已經晨起鍛煉,風雨無阻,從無例外。


    黃梓瑕催促著那拂沙,從那棵樹旁飛馳而過。


    直到腦中那陣轟鳴過去,她的腳再也撐不住自己的身體,隻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盡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無數猩紅的顏色在流動,像是體內的鮮血被緩緩攪動,五髒六腑全都絞碎了。


    箭如雨下,馬的哀嘶與侍衛們中箭的慘呼不斷傳來。更有流箭向著馬車後的他們射來,有一支差點紮進了岐樂郡主露在外麵的腿上。


    幸好小幾已經砸到,岐樂郡主的手被撞得一歪,盒子立即跌落於車內。車上鋪設了厚厚的絨毯,裏麵剩餘的針全部射入絨毯內,並無聲息。


    在父母去世之後,她一次又一次,重複做這個夢,夢見自己又回到那一日,夢見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潰爛,她的人生自此萬劫不複。


    而她,遇見了夔王李舒白。


    漢州官驛來往官員繁多,而今日下榻的又是夔王李舒白,一群官吏自然殷勤備至。而她作為夔王身邊的小宦官,也被奉為上賓。


    漢州到成都府,一路盡是荒野茂林,一旦散開,便如飛鳥投林,對方再也無法全殲他們。


    “沒事,聽說也就二十來裏路了,在初更之前,我們定能趕到的,”岐樂郡主看了看周圍,笑道,“你看這裏景致迷人,山峽之中萬花開遍,難道不想看一看嗎?”


    黃梓瑕猛然從床上坐起,驚懼地喘息著,瞪大眼睛看向四周。


    黃梓瑕在驚飛的宿鳥之中,無奈道:“那麽,郡主可在到成都府之後,再送王爺不遲。現下,還是盡快上車前往成都府吧。”


    他說道:“今天我們若趕得快一點,應該就能到成都府了。你不必再多想,等到了那邊,看過形勢再說。”


    黃梓瑕在倉皇之間也沒注意他的神情,隻盯著圈外的動靜。


    岐樂郡主噘起嘴,一雙漂亮的杏眼中寫滿委屈:“我知道王爺忙碌,然而我隻是因為對成都府人生地不熟,所以要王爺攜我入城而已,難道這也有什麽為難的?”


    李舒白反應何等機警,在那光芒閃過的一瞬間,已經抓起旁邊的小幾,向著盒子砸去:“別打開!”


    她扶著他傾倒下來的身體,望著眼前黑暗的山林,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該去往何方。前無去路,後有追兵,而自己如今唯一的依靠,已經倒下了。


    她又回身看岐樂郡主,卻見岐樂郡主手中托了一個小小的盒子,說:“差點忘記了,這個是送給夔王的。”


    夔王府侍衛再怎麽驍勇,終究敵不過前赴後繼出現的埋伏,呈現了弱勢。


    飛箭如雨,向著停在這邊的車隊射來,竟是不管夔王府還是岐樂郡主的侍衛,要一律射殺。


    她倉皇四顧,一直往前走,卻不知自己從哪裏來,也不知自己要到哪裏去。


    聽得身後有人遠遠大喊:“一黑一白馬上兩人,務必擊殺!”聽聲音,似乎是徐州口音。


    嗖嗖冷箭向他們射來,遠沒有之前連弩箭雨的氣勢了。在昏暗的山林之中,他們唯有仗著馬匹神駿,疾馳而去。


    “聽說夔王爺南下成都,我便先到了此處等候。”她走進室內,向李舒白襝衽為禮,抬起一雙波光盈盈的杏仁眼望著他。她的神情明明是一種“驚喜吧”的狡黠意味,口上卻賠罪道:“還請王爺不要介意,岐樂隻是……多年來因先天有恙,故此十分期待萬裏江山美景。而京中其他人我可信不過,唯有夔王……定然不會嫌棄我。”


    黃梓瑕上了自己的那拂沙,跟在李舒白身後。滌惡走到那拂沙身邊,蹭了一下它的脖子。而馬上的她與李舒白也不由自主地擦了一下肩。


    他們的馬車也隻能徐徐停下。李舒白隔窗望向岐樂郡主,見她下了車就靠在了樹上,臉上倒是並不疲憊,隻左右張望,滿臉爛漫神情,還抬手去折了一朵蜀葵在手中看著。


    然而,過早盛綻的人生,究竟能飛揚跋扈多久。


    黃梓瑕望著無奈皺眉的李舒白,心想,如今看你可拿岐樂郡主怎麽辦?


    前院與此間隔了一個花園,她看得見層層疊疊的屋頂,飛簷鬥拱,天井之中有人匆忙來去,紛紜的聲響隱約傳了過來。


    他並不喜歡甜食,卻也取了一塊小的,含在口中。


    李舒白看了黃梓瑕一眼,她會意,取了薄荷水下車去向岐樂郡主問安,並將薄荷水遞給她,說:“王爺讓奴婢送這個水過來。郡主若覺得旅途不適的話,可多聞聞這水,有舒緩解鬱的功效。”


    “我還不知道嗎?你們到了成都府中,周使君必定又是設宴,又是歌舞,非得折騰半宿不可。等到了明日,夔王又是忙於事務,我要找他可太難了。”她說著,提起裙角,踩著樹下的茸茸碧草走到李舒白車前,對著裏麵的李舒白笑道:“差點忘了給你禮物啦。”


    不,其實不是氣流,而是比牛毛還細小的上百支鋼針,如疾風般散向整個馬車,在這麽小的空間內,根本無法躲避。


    等到一切真相大白時,也許,才是自己解脫的時候吧。


    李舒白將她圈在懷抱之中,一手韁繩,一手護著她。滌惡繼續疾馳,向著麵前的黑暗山林狂奔而去。


    李舒白額上有薄汗,他接過景祥手中的帕子擦拭,一邊向她走來。她望著他走近,趕緊向他行禮:“王爺……早。”


    如今她的身份,是夔王府的小宦官楊崇古。


    因為,這種極痛極痛的感覺,她曾經曆過無數次。


    她的話尚未說完,盒蓋已經被她掀開。


    明月出山林,清輝染得周圍一片銀白。整個世界冷清寂靜,如在沉睡。


    黃梓瑕並無防身兵器,隻能回身看李舒白。他將隨身的一柄匕首丟給她,低聲說:“待會兒,騎上那拂沙,衝東南方向。”


    她回望四周的黑暗,茫然地問:“誰……誰在叫我?”


    “嗯,”他打馬前行,若有所思,“那一張符咒之上,共有‘鰥殘孤獨廢疾’六個字。在我母妃去世的那一日,圈定了‘孤’字,三年前我在徐州遇刺,手臂差點殘疾,但那一個‘殘’字終究還是隨著我痊愈而褪去了。而這一回……”


    李舒白回頭看她,那眼中有明晰洞徹的亮光:“別裝傻了,黃梓瑕。究竟事實真相如何,其實你我心裏,都已經有數,不是嗎?”


    李舒白看了不知生死的岐樂郡主一眼,終究還是上了馬,越過她的身畔,丟下大片馬匹與侍衛們的屍體,率領所有人向東南方疾馳而去。


    他遠望長空,許久,長出了一口氣,轉頭看向黃梓瑕。


    小魚的眼珠,是鑲嵌上去的兩顆白色米粒珠,別致又輕靈。糯白的玉鐲上米白的珠子,乍看不顯目,仔細看去卻是兩種不同的質感光澤,當時讓她許多閨中密友都十分豔羨,可惜天下沒有第二塊玉能仿製得出了。


    岐樂郡主捧著茶盞,低頭聞著茶香,對著李舒白淺淺而笑。


    話音未落,岐樂郡主便已鬱悶地瞪了她一眼,悻悻說道:“夔王身邊的小宦官,如今都敢打斷王爺與我說話了?”


    凝固的藏藍色天空,黎明即將來臨的黑暗,她一個人驚坐起,滿臉都是尚且溫熱的淚。


    春日的小樓,半開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緋櫻開得豐腴飽滿,似乎隻要輕輕一陣風,就會全部於枝頭墜落,化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


    從十二歲開始,見過無數屍體的她,站在親人的屍體麵前,覺得與以往沒什麽不同,又覺得,反正整個世界都潰滅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


    原來她已經身處前院,周身喧嘩一片,她站在喧鬧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見了自己父母的屍身。


    “驗:使君黃使君敏、黃夫人楊氏、長子黃彥、使君之母黃老夫人、使君堂弟黃均,俱為毒殺。死者五人,黃彥及黃均喉管有嘔吐痕跡,五人下腹均有米湯狀腹瀉物,其中楊氏有血便。五名死者生前俱有腹痛抽搐狀,經驗查,係砒霜中毒無誤。”


    黃梓瑕記得當初在使君府中,也栽種有大片蜀葵。夏日的清晨,她還未起身,禹宣往往已經輕叩她的小窗,給她送上一朵蜀葵。


    益王本就是遠宗入京,與如今皇帝血緣淡薄。等益王去世之後,更僅剩岐樂郡主這一個血脈。皇室也曾指了一個孩子入繼,欲延續這一脈,然而那個孩子幾年後也夭折了,大家都說這一支注定衰亡,無力回天了,於是皇室也刻意疏忽了,隻有岐樂郡主守著王府,王府傅、丞等也難以管束這樣一個從小任性的女孩,她自然為所欲為,來去由心了。


    但這麽多針,畢竟已經射了幾根出來。


    黃梓瑕下意識地叫出來:“小心!”


    李舒白立即抓住岐樂郡主的手臂,帶著她從車上一躍而下。


    在這種極痛之中,她撫著胸口,弓起腰拚命地喘氣。然而就在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夢吧,是夢吧,隻是噩夢重現吧!


    岐樂郡主對於李舒白的眷戀,京中盡人皆知。她身為王侯之女,益王當年若有帝王之分,她如今已是公主,以她的尊貴身份,在這樣一個小驛站之中等候李舒白,並且言笑晏晏讓他帶自己去,李舒白一時也難以回絕,隻能無奈道:“郡主太過草率了。”


    隻聽李舒白對岐樂郡主說道:“阿琬,你有此雅興,我本該著力成全。然而我此次入蜀,是有要事在身,恐怕無暇帶你遊山玩水,縱覽風光。”


    黃梓瑕抬手握住琉璃瓶,讓它盡量少晃蕩一些,一邊低聲說:“這一路跋涉,王爺為何還要帶著它?萬一琉璃盞磕了碰了,還是放在王府中比較好吧。”


    她心中緊張,但也隻能屏息靜氣,任由滌惡馱著他們緩緩走了一段路,然後才輕輕地叫他:“王爺……”


    這是去年禹宣送給她的鐲子。他中了舉人之後,拿到官府裏發給他的第一個月銀錢,便去挑了一塊白玉,交由匠人雕琢而成。禹宣錢不多,所以那塊玉質地也不是特別好,他與她一起研究了很久,終於決定雕成兩條首尾相連的小魚。因為玉質不純,於是將鐲子內側也刻鏤得空心,明透無比,剛好能將雜質剔除,又顯出線條流暢來。


    他們被白布覆蓋著,靜靜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落之中,青磚地上。


    “無論如何,總之該來則來,我拭目以待。”他勾起唇角,微微一哂,隨即撥馬,向前而去。


    李舒白皺眉道:“我公務在身,原不便攜帶他人。而且我身邊如今並不安全,若波及你,讓我如何向你府上人交代?”


    “你是孤單一個人了……”


    周圍慘呼聲四起,破空的弓弩聲密集,亂箭齊發。


    命運轉折的那一日,那些令她無法承受的悲慟,一再出現在她的夢中,讓她一次又一次感受到那種無力與痛苦。她反複地推想著其中可能發生的一切,但最終,一切都無法靠空想推演,唯一的辦法,必然隻有回到實地,重新勘查一切。


    岐樂郡主還想說什麽,李舒白已經瞥了黃梓瑕一眼。黃梓瑕會意,不得不硬著頭皮出聲說道:“王爺,這幾日積下的公文您還有上百份未批閱,再者,周使君初到蜀地,不知如今西川節度使範應錫與他是否已見麵,成都府大小事務又堆積如山,怕是王爺還需過問……”


    “走!”李舒白毫不理會正在燃燒的那棵樹,低聲叫她。


    而李舒白閉上了眼睛,聲音飄忽地說道:“黃梓瑕,接下來的路,得交給你了。”


    蜀道雖難,但這裏是交通要道,經過大唐多年經營,早已形成寬闊大道。滌惡與那拂沙是稀世良駒,景毓等人的馬追趕不及,已經落在了後麵。唯有他們一前一後,相隨縱馬奔馳。


    時近中午,後麵的景毓他們終於追了上來。一路行來已有六十多裏,大唐設三十裏一驛,正好適合馬匹休息接力。他們中間越過了一個驛站,滌惡與那拂沙還好,但其他馬匹已經噴出粗重的鼻息,全身是汗了,必須得休息一下。


    然而輕微的哧哧聲已經響起,隨著岐樂郡主掀起盒蓋,一股細微的氣流立即從盒內破空而出,擴散於整個馬車之內。


    滌惡已經迫不及待,長嘶一聲,躍上前來。


    休息半晌,正午最熱的時間過去。帶著岐樂郡主自然是不能騎馬了,李舒白與黃梓瑕坐上了馬車,岐樂郡主的車在後跟著。


    而李舒白,顧念著她時日無多,一向待她親厚。黃梓瑕還記得他與自己說過,在他最難過的時候,唯有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將鐲子套在手腕上,手還未放下,轉頭四顧,卻發現黑色的濃霧已經漸漸侵襲過來。周圍的一切都變得迷離,她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隻覺得自己被那黑色的濃霧漸漸籠罩,似乎再也無法脫身。


    李舒白一騎當先,身後數十人跟著他一舉突破包圍,四散而去。


    身後忽然響箭聲起,一團火光裹挾著風聲,直越過黃梓瑕的耳畔,向著前邊李舒白而去。


    在滿庭森森竹影之中,她衣裙輕擺,正如一朵綻放的萱草,明豔動人。


    李舒白看見她眼下浮現出的淡青顏色,微微皺眉,勒住滌惡,問:“睡得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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