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開學,顧銘夕和龐倩第一次去學校,是顧國祥開車送他們去的。


    顧國祥買了一輛車,黑色的桑塔納,龐倩覺得他好厲害,那時候金材大院院子裏停得最多的就是自行車和摩托車,私人小汽車真是一隻手都數的過來。


    到了學校門口,顧國祥居然沒有下車,而是由李涵帶著兩個孩子進去。


    很幸運的,顧銘夕和龐倩都被分在高一(2)班,龐倩看著牆上的花名冊,一路掃下來都沒看到謝益的名字,心裏不禁有些失望。


    高一(2)班位於四樓,教室裏已有不少學生在了。這班裏除了顧銘夕,龐倩一個都不認識,她背著書包進教室,一眼就看到了教室最後一排,靠著窗的那張特殊課桌。


    那是龐水生找木匠定做的,同樣的事,他已經幹了第三次。顧銘夕在長高,他的課桌椅的高度也要實時調整,龐水生見到顧銘夕時,總是會拍拍他的背,大聲說:“小夥子,抬頭,挺胸,腰杆兒繃直!你寫字總是彎著個腰,小心變駝背。”


    龐倩走到這組高低組合的課桌邊,很自然地就在普通高度的那半邊課桌後坐了下來。


    這樣的舉動在教室裏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龐倩前桌的兩個男生回過頭來,其中一個男生剃著短短的平頭,身材挺壯實的,屬於龐倩眼裏特別“雄性美”的那一種,額頭上還冒著幾個青春痘。他猶豫著問:“同學,你幹嗎要坐這裏啊?”


    “我幹嗎不能坐這裏?”龐倩奇怪地問。


    “我聽說……”他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我們班有個男生是殘疾人,說是沒有胳膊的,他就坐這裏。”


    他指指那低了小半截的半邊課桌。龐倩的視線隨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說:“沒錯,我就是他同桌。”


    “同桌?”另一個男生很疑惑,他戴一副眼鏡,黑黑瘦瘦,長得倒還不錯,問龐倩,“你認識他呀?”


    “嗯。”龐倩仔細觀察了一下,這兩個男生並沒有惡意,他們隻是單純的好奇。她的語氣變得友善了一些,解釋道,“我和他一個小學、一個初中的,一直是同班,還做過六年半的同桌。他去老師辦公室了,一會兒就回來。”


    兩個男生了然地點點頭,隨即就笑起來,平頭男笑著說:“我叫周楠中,你叫什麽名字?”


    “龐倩,龐大的龐,倩女幽魂的倩。”


    “小倩!”眼鏡男哈哈地笑,“我叫汪鬆。”


    顧銘夕背著書包來到教室後門時,一眼就看到龐倩坐在了他的座位旁,他們已經有兩年半不做同桌了,想到她又坐回了自己身邊,顧銘夕的心情就變得愉悅許多。


    然後,他看到龐倩在和前桌的兩個男生聊天,他們回過身來,其中一個的手臂還搭在龐倩的課桌上,三個人臉上都帶著笑,似乎聊得很開心。


    “銘夕。”


    李涵叫他,顧銘夕回頭,李涵幫他整理了一下襯衫的衣領,又拉了拉他的衣袖,將襯衫拉得服帖一些。她說:“以後,上廁所的事,戴老師會安排男同學來幫你,當然,一切以自願為原則,他們要是不樂意,你千萬不要勉強。媽媽相信,班裏二十多個男孩,總有幾個會像簡哲和劉翰林那樣樂意幫忙的。”


    顧銘夕點頭:“我知道,媽媽。”


    “還有其他的事,有倩倩在,媽媽也比較放心。吃午飯,發課間牛奶,去別的教室上課拿課本之類的,倩倩都會幫你。”


    “我知道。”


    “在學校不要和同學吵架,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就去告訴老師,回來告訴媽媽,千萬別和人家對著幹,你可打不過人家。”


    顧銘夕無語:“媽媽,我不是小學生了,誰會欺負我啊……”


    “這可沒準兒,有些孩子可壞了。”李涵敲一下顧銘夕的腦袋,“放學了記得和倩倩一起坐車回來,會比較安全。唉……就是以後搬家了怎麽辦。”


    顧銘夕受不了了:“媽媽,你好囉嗦啊,你趕緊回去吧,爸爸還在外麵等你呢,我也要進去了。”


    李涵又絮絮叨叨地叮囑了他幾句,才離開了學校。


    顧銘夕在教室門口做了個深呼吸,從後門走了進去。教室裏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顧銘夕抬頭挺胸,盡量不去注意那些奇怪的目光,他隻是看著龐倩,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身邊。


    他抖著肩膀,將書包抖到了課桌上,在椅子上坐下來後,又脫了腳上的人字拖,雙腳擱在桌上,腳趾靈活地整理起了書包。


    龐倩偶爾幫他搭一把手,他也沒拒絕,周楠中和汪鬆又回過頭來,友善地看著顧銘夕。顧銘夕對他們微笑,說:“我叫顧銘夕,你們叫什麽名字?”


    開學的頭一個禮拜是軍訓,顧銘夕沒有參加過小學和初中的軍訓,到了高中,他提出參加,班主任戴老師考量了一下,同意了。


    大清早,龐倩和顧銘夕就出了門,兩個人穿著迷彩服,背著水壺和飯盒走到公車站,按著大人給他們的指示,擠上了31路公交車。


    車上人真多,龐倩差點被擠扁,她推著顧銘夕不停地往裏麵走,終於在後半車廂找了個舒服點兒的位置,兩個人貼著站在一起。


    “難道以後每天都要這樣啊?”龐倩抹了把額頭的汗,見顧銘夕也是滿臉小汗珠,她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抽了一張幫他擦臉。


    顧銘夕的樣子有些不自在,龐倩也不管周圍人亂七八糟的目光,抬頭看車廂裏貼的線路圖,數了數,一共要坐九站。


    “要命了。”龐倩想到這樣的生活要持續三年,心都變涼了,“顧銘夕,都是你啦,我最討厭擠公交車了,擠三年真會要了我的命,今天訓練結束你得請我吃棒冰補償我!”


    公交車搖搖晃晃地開著,顧銘夕默了一會兒,好心地提醒她:“龐龐,你不用擠三年的,我家新房子已經在裝修了,我爸爸說,十月初就能裝完,空兩個月,十二月就能搬家了。


    龐倩反應過來,愣愣地看著他,嘴唇動了幾下子,說:“那以後你怎麽一個人上學啊?”


    “坐公交車,把ic卡掛在脖子上,上車刷一下就行。”顧銘夕已經想了辦法,“我家那邊是總站,上車會有座位的,到了市裏再轉車,也隻要再坐三站就行。如果第二輛車很擠,我大不了就走過去。”


    “顧銘夕……”龐倩憋了好半天,才說,“以後我不能和你一起做作業了,我要是考試墊底了可怎麽辦?”


    顧銘夕想都沒想就給了她回答:“你有不懂的,在學校時,隨時可以來問我。要是不想讓別人說閑話,那我周末去你家給你講題,當然,得你願意聽才行。”


    龐倩笑了起來:“我當然願意的!”


    一會兒後,她又說:“顧銘夕,咱倆以後考一個大學吧。”


    “嗯?”顧銘夕有些驚訝地看著她,眼裏閃出了一絲光彩。


    龐倩瞪他:“幹嗎!你不肯啊?”


    “不是。”顧銘夕低下頭微笑,“那說好了,可不能反悔。”


    龐倩用力地點頭:“絕不反悔。”


    軍訓很辛苦,下午時,太陽特別大,有好幾個學生站軍姿時中暑暈倒。學校怕出事,緊急通知讓所有高一年級的孩子去教室避暑。


    戴老師是個年輕的英語老師,她沒有聽領導的話,而是帶著高一(2)班的學生在操場角落尋了個樹蔭處,圍成一堆席地而坐。


    一中操場邊上種了幾棵樹,幾十年來已經長得枝繁葉茂,太陽雖烈,樹蔭下倒也微風習習,降了不少暑氣。


    戴老師給班裏同學做了自我介紹,又提出做一個小遊戲,每個同學用英語做一番自我介紹,這個介紹也是與眾不同,除了講明自己的基本情況,還要用一種動物來表現自己。前一個同學介紹,後一個同學翻譯,直至全班都講完。


    她是想要借此機會看看班裏學生的英語水平。龐倩頭都大了,她口語很爛,坐在顧銘夕身邊,簡直恨不得挖個洞鑽到地下去。


    戴老師隨便指了一個男生,讓他開頭,男生倒也大方,站起身來,張口就說了起來:“我叫xxx,來自xxx中學,我愛好xx、xx和xx,我覺得我像一隻狗,忠誠,活潑,敏銳……”


    他說完後,戴老師點了他身邊的一個女生做翻譯,女生翻譯完後,又做了自我介紹,能考上重高的孩子成績都不賴,很快就掌握了遊戲規則,一個接一個地說起來。


    輪到龐倩時,她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了兩句,就急匆匆地坐了下去。


    戴老師手點顧銘夕:“那位同學,你來翻譯。”


    顧銘夕覺得為龐倩翻譯真有點丟臉,但還是站了起來:“剛才那位同學說,她叫龐倩,來自源飛中學,她喜歡看書、讀報和遊泳,她覺得自己是一隻螃蟹,因為……她姓龐。”


    同學們都笑了起來,龐倩臉都紅透了,低著頭坐在那裏,手指不停地揪著迷彩褲的褲腳。


    戴老師用手勢示意大家安靜,笑著說:“那輪到你自我介紹啦。”


    顧銘夕點點頭,清清嗓子就說了起來,他說得異常流利,仿佛早已經打好了腹稿。他的語速很快,發音很好聽,龐倩根本就聽不懂,說著說著,她看到戴老師麵上露出了溫柔的笑。


    顧銘夕說完了,戴老師指著汪鬆說:“同學,你來翻譯一下。”


    汪鬆傻眼了,摸摸腦袋:“老師,我沒聽懂……我隻知道他叫顧銘夕,來自源飛中學,其他的就……”


    “沒關係。”戴老師又問了一個女生,“你能翻譯嗎?”


    女生也紅著臉搖搖頭。戴老師問:“有哪位同學可以翻譯的?”


    “我試試吧。”一個清脆的女聲響了起來,顧銘夕回頭看去,一個小個子、戴眼鏡的短發女生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她長一張瓜子臉,樣子很文氣。


    她對著顧銘夕笑了笑,大聲地翻譯起來:


    “我覺得我是一隻鴕鳥,並不是‘鴕鳥心態’裏那隻自欺欺人的鴕鳥,會在敵人靠近時,把腦袋埋在沙土下,以為自己看不見敵人,敵人也看不見它。我認為自己是隻鴕鳥,是因為,鴕鳥是世界上現存的最大鳥類,它的翅膀已經退化,所以不能飛。但是,鴕鳥有一雙很強壯的腿,它跑動的速度很快,腿部力量也很大,甚至可以用來抵禦比它強壯許多的天敵。我像鴕鳥一樣,我也沒有翅膀,做事都要靠兩隻腳,但那又怎樣?鴕鳥就是世界上最大的鳥,我相信自己也能成為一個強大的人。”


    所有的人都靜靜地聽她說著,女生說完以後,看了一眼顧銘夕,又看向了戴老師:“老師,我翻譯完了,不知道翻得對不對。”


    戴老師說:“那就要問顧銘夕同學啦。”


    顧銘夕的臉色有些白,眼神深沉如海,他“嗯”了一聲就坐了下來。


    女生站在那裏,微微地笑著。


    龐倩拉拉他的空袖子,湊到他耳邊問:“她都翻對了?”


    “嗯。”


    “你……你自我介紹說這些幹什麽啊?”


    顧銘夕皺起眉,也湊到她耳邊:“我以為沒人會聽懂的,很多單詞初中裏從來沒學過,這是我自己以前寫過的一篇英語日記,我也不知道她怎麽會聽得懂。”


    這時,那個短發女生已經用英語做起了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肖鬱靜,我來自e市五中,初一之前,我是在南非長大的。我爸爸是一個動物學家,現在在e市動物園工作,小學時,我家養了好多隻鴕鳥當寵物……”


    顧銘夕:“……”


    龐倩聽不太懂,又拉拉他袖子:“她說什麽呢?她是不是也說到鴕鳥了?”


    顧銘夕聽得聚精會神、咬牙切齒:“別吵!”


    龐倩往他腰上一擰,聲音低低的:“顧銘夕,你敢凶我!”


    肖鬱靜說自己像一隻南非小羚羊,看著個子小小的,很溫順,跳起來卻可以超過三米高。


    在軍訓的過程中,龐倩終於明白,肖鬱靜為何會用小羚羊來形容自己。


    她很靈動,但是她的那種靈動並不張揚。她看似嬌弱,體力卻相當好,站軍姿半小時,好幾個男生女生喊了報告出列休息,她都是身姿挺拔地站在那裏,紋絲不動。


    肖鬱靜似乎沒有認識的人,很少與人說話,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靜靜地坐在角落裏。這個女孩絕對不是像她的外表看來那樣文靜——龐倩暗地裏觀察著她,在心裏做了這樣一個結論。


    軍訓的內容不外乎站軍姿、起步走、正步走、打軍體拳、唱軍歌之類,有很多練習的項目,顧銘夕都無法參與。


    比如練習正步走時,教官分步驟教動作,會叫一排學生練擺臂,一二、一二、一二……這個時候,顧銘夕就隻有站得筆直地在邊上看著了。


    (2)班的學生都挺友善,至少在龐倩看來,他們似乎挺快地就接納了顧銘夕,不像初一入學時那樣,有很多同學都不敢和他說話。


    軍訓間隙休息的時候,有幾個男生去上廁所,會過來問問顧銘夕要不要一起去。甚至,還有幾個小女生來找顧銘夕聊天,其中有個女生長得挺好看,頭發留得特別長,在腦袋後麵紮了一個麻花辮,她坐在顧銘夕身邊,一臉溫柔地問這問那,偶爾還會掩著嘴巴笑。


    龐倩拿著水壺走到顧銘夕身後,顧銘夕沒有看到她,正在認真地回答那個女孩的問題:“……數學啊,我是滿分,物理扣了兩分,化學滿分,英語扣了四分……”


    炫耀!龐倩在心裏哼哼冷笑,那女生一臉崇拜地說:“你好厲害啊,那你為什麽不去考廣程中學呀?”


    顧銘夕說:“我語文成績不夠好,我用腳答卷的,寫字速度沒你們快,寫作文又比較花時間,所以每次考試時的大作文都寫得不好……”


    “顧銘夕!”


    顧銘夕聽到龐倩的聲音,轉過頭來,龐倩把水壺在他麵前晃晃:“喝水嗎?”


    “……”


    因為軍訓,顧銘夕穿著球鞋,如果想要自己喝水,就得脫鞋,一會兒還得龐倩幫他係鞋帶。如果不脫鞋,就得龐倩喂他喝水,兩相權衡下來,顧銘夕回答:“不用了,我不渴。”


    龐倩的眼睛眯了起來,顧銘夕一天才喝了多少水啊,這麽大的太陽,大家都在操場上曬著,別人都喝了四、五瓶水了,他上午喝了一瓶,下午才喝了半瓶。


    龐倩說:“你不喝我倒了。”


    顧銘夕有些不解地看著她,邊上的女生居然插嘴說:“顧銘夕,一會兒你要是口渴了,我幫你去灌水!”


    龐倩的眼睛已經眯成了一條線。


    顧銘夕終於捕捉到了龐倩“不開心”的眼神,綻開了笑:“幹嗎倒了啊?去灌個水還得跑老遠呢,我把它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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