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說:“那要麽你繼續做,我不吵你了。”


    “算了,很晚了。”顧銘夕抬頭看她一眼,心裏一點氣都沒有了,“睡覺吧。”


    臨睡前要洗臉刷牙上廁所,龐倩幫顧銘夕準備了新牙刷,還幫他擠了牙膏,顧銘夕站在洗臉台盆邊,右腳擱在台盆邊緣,腳趾夾著牙刷,伏著身子給自己刷牙。


    在龐倩家,不管做什麽事總沒有在自己家來的方便熟練,所以,顧銘夕也默許了龐倩的一些幫忙,比如刷了牙後,她拿著牙杯讓他喝水漱口,最後,龐倩絞了熱毛巾幫顧銘夕洗了臉。


    顧銘夕已經很久沒有在洗臉刷牙這樣的小事上讓人幫忙了,連著李涵也不會去管這些事。所以,當龐倩站在他麵前,拿著熱乎乎的毛巾幫他擦臉時,顧銘夕心裏升起了一種奇異的感覺。他知道這算是一種很親昵的行為,並不是人人都會願意幫他做這樣的事,他也不會接受大多數人這方麵的幫助。


    這是一些他力所能及的小事,但是他一點也不排斥龐倩的幫忙,相反,他還有些享受。


    誰叫她剛才踢我的,這是補償,顧銘夕心裏這樣想。


    兩個人各自躺在自己的被窩裏時,心思都有些微妙。


    龐倩是女孩,這是她的閨房,但現在她的房間裏有一個大男孩正睡在地上。他的被子偶爾會悉悉索索地響,偶爾會壓著喉嚨咳嗽一聲,大多數時候,他就是均勻地呼吸著,在漆黑的房間裏,那屬於男性的呼吸聲很是明顯。


    龐倩心裏有點不自在,顧銘夕要比她更不自在。就算家裏的事令他煩惱,他也隻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快滿十七歲,此時此刻,想到身邊的床上睡著那個女孩,顧銘夕心裏不免有一些悸動。


    然後,他就覺得自己實在太過齷蹉,進而感到羞愧不已。


    兩個人一個在床上,一個在地上,都是翻來覆去睡不著。


    顧銘夕腦袋裏亂成一團,這時,龐倩說話了:“顧銘夕,你睡了嗎?”


    “沒有。”他回答。


    “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她的語氣有些嚴肅,有些忐忑,顧銘夕心裏緊張了一些,問:“什麽話?”


    “我……我不知道怎麽講。”龐倩抱著被子,咬著嘴唇,“顧銘夕,我、我……”


    顧銘夕沉默地等待著,他很好奇,卻不催促,給她足夠的時間。


    龐倩終於說出了口:“我想向你道歉。”


    這是顧銘夕沒想到的,反問:“道歉?”


    “我一直都沒有向你道過歉。”龐倩的聲音怯怯的,語速緩緩的,“就是當年,我要是沒有把飛盤丟到變壓器上,你也不會丟了兩隻手了。你的手要是還在,你爸爸媽媽現在也不會吵架了。雖然我知道,道歉其實沒什麽用,但是我一直都沒向你道過歉,我……我不敢,我怕你會罵我,雖然你平時對我挺好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心裏怪不怪我。我裝作忘記了那時候的事,其實我是不敢想,也不敢和你說。我……顧銘夕,其實我不求你原諒我,我允許你在心裏怪我,但我今天還是想對你說,顧銘夕,對不起。”


    很長、很長時間的沉默。


    龐倩的眼淚掉了下來,但她沒有哭出聲,她把腦袋藏在被窩裏,都不敢去聽床下麵的動靜。她希望他睡著了,沒有聽到她的話,她甚至希望他能跳起來,狠狠地罵她一頓。大概這樣的話,她心裏會舒服一點吧。


    床下發出了一些聲響,龐倩拉開被子,露出兩隻眼睛偷偷地看,她很驚訝,因為顧銘夕真的抖開被子坐了起來。


    龐水生的睡衣是加厚加絨的,睡覺不能穿,關燈後,顧銘夕悄悄地脫了睡衣睡褲,隻餘下了一條四角短褲。


    他坐在地鋪上,被褥散在身下,黑搓搓的房間裏,龐倩能看到他赤裸的上身,盡管隻有一個輪廓,她也能感受到,比起一年半前的夏天,顧銘夕的身體又結實了許多。


    他的肩膀更加寬闊了,骨架子很大,身上雖然沒有糾結的肌肉,但是線條流暢,像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那樣,正在進行成年前最後的蛻變。


    顧銘夕一直都沒有說話,很久以後,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轉頭看向了龐倩。龐倩一下子又把被子蒙在了頭上。顧銘夕笑了起來,輕輕的笑聲,像泉水般清澈的聲音,說:“道歉,你也要有點誠意,躲起來算什麽啊。”


    龐倩癟著嘴拉下了被子,她沒坐起來,而是裹著被子在床上蠕動著換了個方向,雙臂交疊在下巴下,趴在床上看他。


    這樣的高度,他們可以算是平視,顧銘夕還比龐倩高一點兒。他似笑非笑地看著龐倩,眼睛在黑暗裏閃著攝人心魄的光亮。


    然後,他微微傾身,額頭輕輕地與龐倩的額頭碰了一下,隻是一下子,就分開了,龐倩的臉莫名其妙地燒了起來,她怔楞地看著他,聽到顧銘夕清晰地說:“好了,我接受你的道歉,我原諒你了。”


    當日光透過窗簾照進龐倩房裏時,顧銘夕已經醒了一會兒了。


    他心裏有事,又是在陌生房間,肯定睡不好,幹脆鑽出了被窩,看看龐倩床頭櫃上的鬧鍾,才六點半。女孩兒在床上裹著被子睡得很香,發著輕微的鼾聲,她背對著顧銘夕,他隻能看到她散了一枕頭的黑發。


    天氣那麽冷,又是放假,顧銘夕知道龐倩愛賴床,他不想吵到她,腳趾夾起睡衣褲甩到肩上,臉頰和肩膀夾著他的“不求人”就溜出了房間。


    龐水生和金愛華似乎都沒起床,顧銘夕進了衛生間,鎖上門,開始慢慢地料理自己的事。他隻穿著一條短褲,凍得要命,卻要耐心地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


    平時,顧銘夕早上起來也是這麽上廁所的,歪著腦袋夾著那支“不求人”,運用肩膀的力量控製角度,他可以在睡眼惺忪的狀態下準確地用工具撩開自己的內褲,然後用“不求人”代替手托住自己的小麻雀尿尿。


    這在旁人看來難度超高、特別費勁的一件事,他做起來已經十分熟練。截肢至今已過十年,顧銘夕早就習慣用各種奇怪的姿勢、方法來做事了。


    可是這一次,他還是碰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他穿的是四角內褲,襠部的邊緣緊貼大腿,很難撩起。顧銘夕做這些事時從不暴躁,他耐心地試了好幾次都沒能撩開褲邊,隻能決定像前一晚那樣,脫下內褲尿尿。


    脫褲子也是一個費力的過程,內褲很短,不好拉,龐倩家的衛生間牆上又沒有安裝輔助用具,顧銘夕隻能最大限度地抬起腳,繃著腳背,腳底板貼著大腿,用腳趾去拉內褲的下邊緣。


    他單腿站在衛生間裏蹦蹦跳跳,身子搖晃個不停,花了十分鍾才把內褲給拽下來,右腳腳背都繃得有些疼了。


    尿完尿,顧銘夕站著休息了會兒,又用“不求人”幫自己把內褲穿上。值得慶幸的是,與脫褲子相比,穿褲子真是簡單了許多。


    趁著沒穿睡衣褲,顧銘夕決定先洗臉刷牙,他光著上身,雖然冷,但是做事方便。刷牙的時候,顧銘夕抬頭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睡了一夜,他的頭發有點亂,此時嘴裏都是牙膏沫,有一小搓泡沫染在臉頰上,他下意識地歪了歪頭,聳起殘肩將它抹去。


    他的視線定格在自己的肩上,左右肩膀、腋下部位都有截肢手術後留下的傷疤,那是皮膚縫合的痕跡,包裹住了裏麵斷裂的骨頭。


    李涵曾經在他耳邊念叨過無數次,說當年的截肢手術,如果能幫顧銘夕保留下一截上臂就好了,哪怕隻有二十公分,甚至十公分,對他的生活也會有很大的幫助。但是現實就是這麽殘酷,顧銘夕的雙臂齊根而截,一點殘肢都沒留下。


    他早就記不得有手是怎樣的感覺了,看著別人用手拿東西、做事,顧銘夕心裏連一絲概念都沒有。看到一樣東西,他第一反應就是抬起右腳去觸碰,他的腳趾修長、靈活、有力,雖然說不上能隨心所欲地控製,更無法和常人的雙手手指靈活度相媲美,但對顧銘夕來說,他還是很喜歡、很信任自己的兩隻腳的。


    腳趾放下牙刷,他又夾起杯子漱口,就在這時,衛生間門外響起了一陣噠噠噠的拖鞋聲,門把格噠一聲響,外麵的人發現衛生間有人,啪啪啪地拍起門來:“誰在裏麵啊?媽媽是你嗎?你先開個門讓我尿尿,我急死了!”


    顧銘夕吐掉嘴裏的水,開口:“龐龐,是我,我很快就好了,你稍微等一下。”


    聽到顧銘夕的聲音,龐倩立刻沒聲了,一會兒後,說:“那你快點兒,好了叫我。”


    顧銘夕飛快地漱了口,又用右腳撈著毛巾接水抹臉,他單腿而站,毛巾無法絞幹,他也不管了,濕著一張臉開始穿睡衣褲。


    龐倩並沒有再催他,但是顧銘夕心裏有點急,他想穿得再快一點,但越著急,越是穿不好了。他怕龐倩等不及,亂穿一氣後就開了門,龐倩站在門口,看到他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顧銘夕你怎麽把衣服穿成這樣了呀。”


    顧銘夕知道自己的樣子和狼狽,想回房間去整理,卻被龐倩拉住了。


    她仔細地幫他拉好上衣,整平肩線,又把他扭轉了的褲子拉好,顧銘夕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龐倩抬頭看他,笑得很燦爛:“顧銘夕,早上好!”


    因為有顧銘夕在,龐倩也不賴床了,上完廁所幹脆洗臉刷牙。沒過多久,龐水生和金愛華也起來了,金愛華洗衣服,龐水生做早餐,最後四個人一起坐在桌邊吃起了菜肉大餛飩配鹹菜煎餅。


    “銘夕從小就愛吃叔叔做的煎餅,是不是?”龐水生心情很好,“以後住得遠了,就不大吃的到了,趁這幾天多吃一點。”


    顧銘夕抿著嘴唇微微地笑。


    龐倩家的家庭氛圍和他家裏是完全不一樣的,龐水生總是說自己是大老粗,講話嗓門大,為人熱心又仗義。金愛華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他們養出了一個龐倩,像龐水生一樣神經大條,大大咧咧,又像金愛華那樣霸道凶悍,善良淳樸。


    他們一家三口在餐桌上嘻嘻哈哈,龐水生會給女兒吃一個爆栗,金愛華也會訓斥龐倩吃相不好,但龐倩依舊會向著他們撒嬌。


    在顧銘夕的記憶裏,受傷截肢以後,他就沒有在父親這裏撒過嬌了,因為顧國祥總是對他很嚴厲,尤其是在受傷初期、訓練他用腳做事的那段時間,顧國祥近乎於殘忍苛刻。


    當時,顧銘夕在醫院裏住了一個半月,終於出院回家。直到這時,遠在法國的顧國祥才請了假回國來探望他。


    看到才滿六歲的兒子雙肩下空蕩蕩的袖管,顧國祥就像被雷劈了一樣,他長時間地不說話,最後走去了陽台,抽了整整一晚的煙。


    顧銘夕可以下床以後,才發現,有太多的事變得不一樣了。


    他居然不會走路了,走不了直線,人直往一邊衝,沒走幾步,不是撞到牆上,就是摔到地上。他甚至連坐都坐不穩了,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突然就會一頭栽到地上去,怎麽爬都爬不起來。


    他也無法自己吃飯穿衣、刷牙洗臉、上廁所和洗澡了,這所有的認知令顧銘夕產生了巨大的恐懼,他發現,沒有爸爸媽媽的幫助,他似乎什麽都不能做了。


    他的脾氣開始變得暴躁,每天就哭著吵著要裝機器手臂,要上學,他會用腦袋把桌上的東西都頂到地上,把李涵喂到他嘴裏的食物吐得到處都是,他也會徹夜徹夜地哭,哭得喉嚨都發了啞……到了最後,他又變得一言不發,每天隻是坐在家裏發呆。


    在顧銘夕又一次不肯吃飯以後,顧國祥搶走了李涵手裏的碗,說:“他不吃就算了,肚子餓了,我看他吃不吃。”


    顧銘夕也很倔,足足餓了一天一夜,李涵心疼地直掉眼淚,顧國祥卻始終阻止她去給顧銘夕喂東西吃。


    到了第二天早上,顧國祥和李涵吃早飯時,顧銘夕跌跌衝衝地走到了他們身邊,眼巴巴地看著桌上的稀飯直流口水。顧國祥給他端來一個小椅子,盛了一碗稀飯放在茶幾上,又放了一個勺子,說:“想吃的話,就自己吃。”


    顧銘夕愣愣地看著他,李涵忍不住說:“國祥……”


    “難道你要喂他一輩子嗎?”顧國祥的眼睛在鏡片後泛著冷厲的光,對著六歲多的顧銘夕,他簡直是鐵石心腸,“爸爸不管你用什麽方法,這碗飯,你必須自己吃。”


    那是顧銘夕失去手臂後,第一次自己吃飯。


    他沒有用腳拿勺子,他不會,也想不到。他隻是坐在茶幾前,用嘴夠著小碗去吃稀飯。他太餓了,已經什麽都顧不得,舌頭伸得長長的,舔著稀飯稀哩呼嚕地吃著。吃掉最上麵那層後,他的舌頭舔不到下麵了,情急之下就咬著碗邊讓碗傾斜,毫不意外的,碗摔了,稀飯弄得他一身都是。


    顧國祥默許李涵幫顧銘夕弄幹淨身體,他年幼的兒子一直在哭,顧國祥卻隻是給他重新盛了一碗稀飯,說:“銘夕,你試試看,用腳拿勺子吃。”


    這是顧銘夕用腳生活的開始。


    那一個月裏,很常見的一個情景,就是顧銘夕一邊嗚嗚地哭著,一邊把小小的腳擱在小椅子上,腳趾夾著勺子舀米飯往嘴裏送。他的腳趾又小又短,很難夾緊勺子,米飯就會灑得到處都是。


    他碰翻了碗,摔掉了勺子,總是吃不到飯,顧國祥就對他說:“你自己吃不了飯,那就等著餓肚子吧,我們是不會來喂你的。”


    年幼的顧銘夕不知道父親為什麽要對他那麽凶,他也想好好吃飯,但是他沒有手了啊。人不都是用手吃飯的嗎?他的手沒有了,為什麽要用腳來吃飯啊?


    顧國祥在家一個月,顧銘夕就哭了一個月,哭著哭著,他就學會用腳吃飯了,後來還學會了用腳做其他的事情。他練習壓腿、劈叉、拉筋,坐在地板上,李涵壓著他的上身緊貼到他的雙腿上,十分鍾,二十分鍾,半小時……冷汗浸透了顧銘夕小小的身體,但他狠狠地咬著牙,再也不會哭了。


    顧國祥在邊上掐了表:“時間到,可以休息了。”


    顧銘夕覺得,那時候雖然很苦,爸爸雖然很凶,媽媽雖然一直在哭,但那也是美好的一段歲月。因為他們三個,總是在一起的。


    也許,以後都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從上午開始,顧銘夕就覺得自己頭暈暈的,嗓子發幹、發癢,吃午飯的時候,他不太有胃口,整個人看起來懨懨的很沒精神。


    龐水生問:“銘夕,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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