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那個買家,看上去比我年紀還小,一頭棕色長鬈發,隨手拎著一個黑色小手袋,即使半個身子被披巾裹著,也能看出那妖嬈嫵媚的小身板。不用說,大家心知肚明,這類女土豪在我這沒少見,花著別人的錢,糟蹋著自己的愛。


    可我壓根沒想到,她就是圓圓。


    她連名帶姓改了一個非常瓊瑤的名字,夏芷凝,拗口,還是圓圓好聽。隻是她再也不圓了,纖瘦的身子,皮膚白裏透紅的,顴骨上的肉沒了,露出一雙粘著假睫毛的眼睛,我特別沮喪,問她,“你的高原紅呢?”


    我都快哭了。


    圓圓手裏點的煙已經燒到煙蒂,一口沒吸,她用修長的手指夾著煙,戲謔著說,“別怕,姐不會抽,點著裝酷的。”


    我真的快哭出來了。


    圓圓高三畢業後被她爸接去了美國,自己犯了六年的傻也該是時候醒了,於是斬卻過往從頭來過,結果到了美國才知道,媽媽沒有跟過來的原因是,她爸美國的房子裏住著另一個女人,最關鍵是還抱著一娃。她早猜到爸媽已經離婚,卻沒想過她爸開了掛進度如此之快,跟這一大一小每天冷眼吵鬧著過了兩年,她忍氣吞聲,終於崩潰,輟了學直接逃回老家找她媽。


    可能是老天動了惻隱之心,圓圓二十一歲那年,在屢次減肥失敗放任自流後,喪心病狂地讓她在半年時間裏瘦了四十斤,她媽心疼這孩子是不是得了什麽病,結果到了醫院一查,除了血脂有點偏高外,一切正常。後來她越來越瘦,瘦成了怎麽吃都不胖的體質,幾次回眸之間,竟然有點像稍微打了點折的宋慧喬。


    時間跨度再往後拉兩年,她跟媽媽說南方有家廣告公司想簽她做模特,於是拎著行李箱就貿然南下了,結果在酒席間被那個所謂的老板非禮數次,一衝動,直接把桌上的叉子插進對方手背裏,就是這麽任性。


    在被對方送了兩耳刮子之後,圓圓成了南漂一族。


    圓圓認識她現在的“老公”是在一個ktv裏,對方穿著一身城鄉結合的爆款,一看就是一內向的大齡理工男,圓圓起勁了非逼他邊唱邊跳《小蘋果》,一個字都不能錯,否則就罰酒,結果兩人pk了所有廣場舞金曲,喝得斷了片兒。圓圓耷拉在理工男身上,嚷嚷著說她千杯不醉,理工男打電話叫車,她又嗆他說這個點沒司機接單的,結果不一會兒一輛法拉利停在他們跟前,上麵下來一個立領風衣男,對著他就喊“老板”,圓圓沒忍住胃裏一口酒噴到人臉上。


    第二天一早圓圓在頭疼中醒來,理工男還在旁邊睡覺,她側過身,扯起被角遮住自己光滑的胸,然後發了漫長的一個呆。沒人知道那靜默的二十分鍾她想了些什麽,直到理工男醒後,從身後抱住了她。


    他們好上了。


    理工男對她的好特別實在,就是打扮她,衣服鞋子,各種名牌包包,估計小時候沒少玩芭比娃娃,後來更是直接甩了張副卡給她,人不經常在身邊,就換毛爺爺陪伴。


    圓圓在我麵前補妝,特別雲淡風輕地說,“他說他是開餐廳發家的,但我從來沒在他身上聞到油煙味;他說他特別愛我,但我看見過,他手機裏躺著他老婆的號碼。這麽多年我悟到對付男人最聰明的招數,就是別主動,傷身傷心。男女之間,總歸是有條界線,跨過去,就不會自由了。”


    我罵她,“認識你這麽久,沒見你這麽賤過啊。”


    她冷笑兩聲,“肖楠,我們都長大了,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胖子了,我的人生裏不會再出現第二個阮東升,我不會再要求任何一個人屬於自己,不需要愛情,我要自由,你懂嗎?很多時候,我們就是習慣依賴別人太多,就看不清如果自己一個人,能堅持多久了。”


    而圓圓嘴裏的自由,就是不用擠在窒息的一小截車廂裏上班,不用看薪水決定中午吃超值套餐還是幹脆熱一個隔夜飯,就是可以擺脫手機的綁架,就是不用考慮對方怎麽想。


    就是假裝自己愛他。


    那個給她錢買樓的“老公”常年出差,我就見過他幾次,果真如她描述長得頗為內向,話不投機半句多,唯一叫過我兩次大名,還“n”“l”不分,叫得跟工藤新一的女友一樣,內在外在都不是一路人,想用一些美好的詞匯在他身上都捉襟見肘。


    跟圓圓重逢的第二年,我爹媽開啟高級催婚模式,我一衝動咬牙用內部折扣價付了“緋紅榭”小別墅的首付,專門把房證掃描給他們發過去,證明我現在過得很好,萬事俱備,媳婦分分鍾的事兒。


    哦忘了說,我跟圓圓成了鄰居。


    一時間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有事沒事約著一起吃飯、健身、泡溫泉,她沒有工作,但報了很多學習班,瑜伽烹飪拉丁舞阿拉伯語,每周的行事曆滿得比我們工薪階層還要忙活。


    圓圓每天出入小區跟走紅毯似的,久了自然成了那些好事大媽的談資,仇富仇得沒一個好眼神,一個個見到圓圓都跟容嬤嬤附體一樣,恨不得集體站隊施展打小三拳。圓圓跟小時候一樣心寬,絲毫不受影響,反正小區裏名聲再不濟,出門拿著她那些vip卡也能翻身做女皇。


    說到vip卡,大到精品店,小到連鎖米粉店,圓圓所到之處均能享受店家五體投地的服務,可能是彌補她畢業後的不告而別,我也同樣沾光走上了人生的vip,隻是出於曾經“情敵”的憤怒,我成了她的專用拎包員。


    臨近年底,某大牌會員內購,圓圓看中一個錢包,轉身在挑骷髏頭雨傘的時候,聽到後麵有點吵,店員正在解釋,“這已經是顧客挑中的貨品了,很抱歉啊是最後一個了。”圓圓放下雨傘走過去,看到一個燙著梨花頭、妝容誇張的妹子,趾高氣揚地說她喜歡,要買給男友做生日禮物。店員為難,圓圓倒是很大度地擺擺手說,“沒事,她喜歡就給她吧。”結果那個梨花女在從頭到腳打量了圓圓跟我一番後說,“沒必要,搞得我不講道理,我們看誰的vip等級高就誰拿吧。”


    店員說梨花女是白金卡的時候,她臉上的玻尿酸都要笑炸了,但刷出圓圓這個頂級黑卡客戶,還轉向問我們,看中的七件貨品需不需要結賬的時候,梨花女的笑僵在半空中。


    我長那麽大,從沒有這樣的時刻,似乎感受到心裏有一支香檳“嘭”一聲打開,泡沫四濺,空氣裏都是愉悅的香味,奧運會站上冠軍領獎台,看著國旗升起的感覺也不過如此吧。事後我跟圓圓都陷入沉思,她為啥要買一個女款錢包送男友。


    到了圓圓的錐子臉姐妹生日宴,大家都對她的“老公”真容期待很久,但臨近最後一刻,理工男放了鴿子,說人在香港回不來,以新款包包賠罪,圓圓氣不過,人不到就算了,最關鍵是這款包他之前已經送過了。她死要麵子把我搬了出去,我想也沒想一口答應,我這奮力長了二十六年的臉和強勁的審美也是時候派上用場了。


    就在這個生日宴,我們又遇到了那個梨花女。


    有時候真覺得我們是上帝創造出來的rpg遊戲人物,明明開啟了龐大世界觀的地圖,但注定要遇見的人,無論是在新手村還是最終關的迷宮裏,也一定會遇見,六度人脈理論有時甚至可以打個折,通過一個人就能遇上老熟人。


    當我們跟梨花女話中帶刺地喝酒裝熟時,她的男朋友來了,我看了一眼,心想完蛋,於是猛地低頭刷起手機,擔心圓圓尷尬,於是用餘光瞟她,她正就著昏暗的燈光補妝。


    阮東升現在的職業是古典占星師,某時尚雜誌的星座專欄作家,這麽多年未見,除了他鼻子變得更大五官更英挺外,身上仍然一如既往地彌漫著一股神經病氣質。


    他顯然沒認出圓圓,被身邊一群錐子臉各種猛誇長得帥還一個勁地推脫哪裏哪裏,都是女友漂亮,近朱者赤。我保持低頭的姿勢,心裏罵娘,你個gay耍什麽花言巧語。


    圓圓大氣地主動伸手跟阮東升問好,還叫了他的名字,估計是場地的燈光太暗,阮東升仔細看了她好久,才有點眉目。明顯能感覺到他挺拔的站姿瞬間縮得像是犯了錯的小孩。


    “瘦了”,這是阮東升磕磕巴巴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當然也看到了我,隻是沒想到我一整晚的局促最後都成了可笑的荒唐。我喝多了,跑到廁所裏吐,吐到我覺得已經沒辦法正常走回包廂的時候,阮東升突然攙住了我,我害怕事隔多年後,他又跟我表白,我真不是愛情終結者。在我倆推搡之間,他突然提起當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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