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不會料到,金牌求婚策劃師童真會在她二十八歲的生日當天,向老板遞上辭呈。


    “追愛”求婚事務所是童真入行的第一個公司,在所有熱戀的小情侶裏,沒人不知道這個公司,幾個北京的80後共同創業,隻做創意求婚,上天入地無所不用其極,直升機上灑幹冰,老虎身上綁氣球,驚嚇了多少不知情的男男女女。


    童真,就是這些鬼點子的始作俑者,也是“追愛”的絕對頂梁柱,所有人都說,她的腦袋一定跟常人不同,多長了神經中樞,她策劃的求婚儀式,就沒有被主角拒絕過。眼看工作已經排到下半年,卻在這個節骨眼辭職,整個公司為此陷入低氣壓,但童真的老板太了解她,知道多說無益,隻能狠心默許。


    別以為做這份工作的童真是個每天沉浸在美好幸福中的女文青,實際上她是一座萬年冰山,沒人見過她笑或哭,哪怕看見那些哭成狗的準新人,她也沒有半點表情,很多人都以為她是肉毒杆菌打多了導致臉僵,後來才知道原來不止臉僵,全身都很僵。省話一姐,口頭禪是“哦”,頭發越剪越短,從背後看就像個男人,有一個戴了八年的耳釘,喜歡穿寬鬆的上衣,緊腿褲,無論穿什麽鞋子走路都潤物細無聲,每天默默地飄來再默默地飄走。


    她把求婚當成工作,機械地掏空身體裏所有奇思妙想支撐生活。就像很多都市白領,他們的夢想是變成明星,是環遊世界,是買遍所有大牌包包,但最後都落俗地坐在辦公室上班,是因為他們必須得向現實妥協,要賺錢養活自己。


    童真辭職的原因,是因為曾經答應過自己,策劃完第九十九次求婚,就暫時歇業,權當給自己放個假,也因為想把第一百次留在自己身上。你沒聽錯,她有一個喜歡八年的人,為此還保有一顆明媚的少女心,不過她這顆少女心有點嚇人,因為她想向男方求婚。


    但對她這個糾結至死喜歡別人又不願意說出來,總希望別人自己明白的處女座,簡直就是妄想。


    童真喜歡的那個人叫夏風,兩人在大學學生會認識,夏風是個典型的白羊座,過分善良神經大條以及衝動易怒,與當時冷成一座冰雕的童真形成鮮明對比。夏風把她當哥們兒,總覺得她喜歡女人,於是在她麵前毫無防備,天熱了就當著她麵脫衣服,冷了甚至敢鑽她被窩。夏風學的是新聞,畢業進了門戶網站做娛樂頻道編輯,一做就是三年,雖然性子聒噪,但在工作上倒是一百個勤懇,客戶和老大都對他讚不絕口,二十六歲時,靠著積攢的人脈自己出來創業,僅用了兩年時間就把自己的宣傳公司做得風生水起。


    童真這場暗戀很沒骨氣,卑微到看著夏風每天把妹子掛嘴邊,看著他熱戀和失戀,永遠像個局外人一樣在身後陪著。她知道自己沒機會,所以從不過分期待,偶爾有些念想,就好比第一百次求婚,她明白不可能,僅是給自己堅持了這麽久的一個交代,腦袋熱過勁,心就可以涼了。


    他倆有個老規矩,就是每周三晚上會去五道口一家英國人開的餐吧,喝酒吃漢堡,順便參加他們的quiz問答遊戲。童真屬於軍師型選手,英語特好,但從不顯擺,每輪遊戲開始後都默默把答案寫在紙上,然後教夏風發音,讓這個孩子王在幾隊人馬中嘹亮地喊出正確答案。


    “辭職了?”夏風趁著老外出題的空當問童真。


    “嗯。”


    “那來我公司吧。”


    童真不語,隻是笑笑。


    “有啥好笑的!我們這也可以做策劃,多適合你!”


    “不想。”


    “我覺得吧,你真心該找個人了,你看你脾氣臭,話少,平時不想著戀愛,現在連工作也不做了,這麽壓抑下去,小心更年期提前啊,哦不,你從大學那會兒就更年期提前了。”夏風不忘神補刀。


    “哦。”童真看著小黑板上一輪新的題目,漫不經心地在紙上寫下答案,然後遞給夏風,上麵寫著,“你這三年談了十八次戀愛還不是單身,愛多必失。”


    夏風瞬間臉就綠了。眼前這女的,以為是啞炮,點燃之後在你身邊響得跟新店剪彩似的,惹不起啊。


    同事裏最會來事兒的莫珊珊非要給童真辦一場歡送會,這個每天把公司當成秀場的北京女孩是唯一能跟童真說上話的,雖然勢利,每天把“錢”字掛嘴邊,但好在夠直接,即便跟別的女同事口蜜腹劍,但麵對童真,就少了那份女人天生的敵意。所以當童真說要辭職的時候,莫珊珊還真抹過眼淚,說又少了一個好姐妹,雖然不知道演戲成分占多少。


    那晚的歡送會定在純k。童真推開包廂的門,就看見穿著一條大露背長裙的莫珊珊站在台子上唱歌,見童真進來,便招呼她先跟大夥兒喝喝酒,童真往裏麵看了看,“大夥兒”真多,加上她倆,一共六個人,還有倆人是不認識的。


    可見童真或者說莫珊珊在公司的人緣有多差。


    與其說是歡送會,不如說是莫珊珊的演唱會,整晚她從張惠妹唱到蕭亞軒,“聽海哭的聲音”時真的哭了,“想要跟你表白”的時候肩帶掉了。等到最後實在唱得沒了氣力,才乖乖地坐回沙發上,一看桌上的酒沒動,就莫名起了火,招呼大家必須一人一瓶。輪到童真時,她含情脈脈地說,“童真,說真的,從我第一天來公司就特別喜歡你,中性風,多酷啊,大家都說你是千年冰山,我就告訴自己,泰坦尼克號都撞冰山呢,我朝陽門一姐就是有那膽子挑戰高難度,非得撞上你試試,你看,這幾年,我倆關係這麽好!”童真愣在沙發上眉頭微蹙,一言不發,莫珊珊又接話,“好了你別說了,我都懂!一瓶喝完啊!”說著碰了下童真的酒瓶,仰頭喝了一口,皺眉大喊,“這酒也太冰了吧!”


    她心裏罵著娘,死要麵子硬生生喝完了一整瓶。


    放下酒瓶,看見童真一臉純真地望著她,一口沒動。


    “你倒是喝啊。”


    “不想喝,太涼。”


    “……”


    那晚最後是童真扛著醉得不省人事的莫珊珊在工體路上晃悠,路上的空車像約好一樣集體拒載,兩個人晃啊晃地竟然開始掏心掏肺。莫珊珊說她以前愛過一個男人,在準備談婚論嫁的時候跟別的女人在一起了,男人給她的理由是因為老媽給他介紹的這個人是高官的女兒。莫珊珊邊走邊哭,喝醉之後全然變成了話劇演員,聲音飄得跟唱歌似的,她說現在世界都反了,男人能跟你搶男人,剩下的那些沒能耐的,還一個勁兒要求女人。所以咱女人不強勢,養得起自己嗎。莫珊珊抹了把眼淚,突然問童真,“你有喜歡的人嗎?”


    說實在的,沒幾個人敢問童真這個問題,記憶中除了夏風,就屬莫珊珊了。聽到這個問題時,夏風的臉首先出現在眼前,隨即畫了叉,但覺得別扭,又把叉擦掉,可能是被夜晚的風吹得不矜持了吧,她竟然從喉嚨裏硬生生憋出了一個“嗯”。


    什麽?!感覺扒出了一個驚天八卦,莫珊珊剛想細問,突然一陣反胃,哇啦,蹲在路邊吐了。


    吐完之後,她就斷片兒了。


    辭職後的童真突然多出了很多富餘的時間,在北京四環外租了一個小複式,專門把次臥跟走廊打通,改成了書房,錯落有致地放了幾排木頭書架,正中央是一個古典沙發,她買了一堆名字讀起來都拗口的原版書,在裏麵一待就是一下午。


    夏風工作不忙的時候,就來找她,童真在一邊看書,他就在旁邊唱偶像蔡依林的歌,然後故意找茬聊天,化不了這座冰山,索性就像一隻狗一樣倒在她身邊睡過去。


    可是這之後,夏風就突然消失了,發過去的微信不回,打電話占線,連到了周三的固定quiz,都見不到人。童真心裏像被火燒,麵上仍然保持一種事不關己的態度,隨時警惕著手機,卻麻痹自己讓對方愛哪哪去。


    終於接到夏風的電話是在一個星期後的周三,說約她吃飯,但是不去那個英國吧,而是改去許仙樓,突然一下這麽高大上煞有介事的,讓童真直覺有事發生。等她到了許仙樓,看見座位上頭發被高高吹起,穿得無比正式的夏風,更肯定了。


    童真一坐定,夏風就把腦袋湊過來,一臉傻笑地說,“麻煩你個事兒唄。”


    “說。”


    夏風嘿嘿地傻笑,“那個,你不是那麽會搞求婚的事兒嗎,幫我搞一個唄。”


    “你朋友想結婚?”


    “不是,”夏風湊到童真耳邊,羞答答地說,“是我,幫我給一姑娘求。”


    童真嘴角上翹笑出聲,把夏風嚇了一跳,沒等他回過神,童真擲地有聲地撂了兩個字,“不行。”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


    “哎我說童真,我夏風認識你這麽久,沒求過你什麽事兒吧。”夏風臉上的傻笑變成委屈,眉毛皺成一團。


    童真覺得太陽穴像有小錘子在鑿,心也跳得厲害,感覺多說一句就能被對方聽出什麽似的,她默默調試了心情,看向一邊,問他,“哪認識的,什麽情況?”


    “微信搖上的,我跟你說,我真沒碰上這樣的事兒,跟那姑娘聊了幾天之後,突然就想改邪歸正金盆洗手了,她特別獨立還有想法,不黏人,是那種能讓我安心打拚自己事業的,但是你不知道,一說起情話來嗲得我哦,完全受不了。不過我就喜歡,可以說正中下懷,打了那麽多年仗,第一次碰上我直接給敵人繳械投降的。我真的特喜歡她,想讓她合法地睡在我身邊。”


    “哦。”這番土俗的表白過後,童真覺得天都快塌了。


    “你別光‘哦’了,答應我好不好,我真的就求你這一次,看在我們這麽多年的感情上,如果我想討老婆了你都不幫我,那我就沒別人指望了。”夏風開始軟磨硬泡。


    童真再不甘,也隻能憋著,憋到鼻子開始泛酸。夏風見童真一直不看他,就伸手不停把她腦袋轉過來,用一張委屈的臉對著她。童真覺得再被他這麽晃下去,淚水就要出來了,她無可奈何,隻能點頭答應。


    夏風在許仙樓裏叫了起來,或許那時周圍的食客以為是他求婚成功了。得意忘形之後,他說他的女朋友一會兒也要來,童真聽罷想離開,但夏風說什麽也不讓她走,說一定要讓女友見見自己最好的朋友。


    等到那個女生到的時候,童真的世界徹底垮了,她看見穿著緊身套裙的莫珊珊拎著小包優雅地走進來,她也看見童真,露出了同樣吃驚的表情,接下來是長達一分鍾的麵麵相覷。


    如同藍光碟片被按下了暫停,四周空氣被抽幹,耳朵進不了聲音,聽著自己的心跳,童真覺得跟衙門口的擊鼓鳴冤聲如出一轍,沉悶的、委屈的、不堪的,想要告訴全世界,這個男人應該是我的。


    一向高調的莫珊珊大呼原來男朋友是童真的好友,簡直有緣,可童真全程保持一張沒有表情的臉。夏風偶爾幫她夾菜碰她手肘,或者用腳踢她的腳,她都一副像失了靈魂、病懨懨的樣子。


    那是童真此生吃過的最尷尬的一次飯。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第一百次求婚那麽快就用到了夏風身上。在自己勇敢表白前,親手把喜歡的人送給好朋友,即便一百個不願意,但抵不過一千個無可奈何。


    童真策劃的求婚儀式定在“追愛”的寫字樓,夏風穿著降落傘衣從三十層的樓頂跳下,落在測量好的林蔭道上,這是莫珊珊上班的必經之路,早前安排好的快閃演員也都埋伏其中,隻要莫珊珊一出現,夏風就準點降落,音樂響起的同時,遙控飛機帶著鑽戒開進來。排練了一遍又一遍,童真控製著每個時間節點,萬無一失。


    求婚當天,所有人早早待命,童真在樹叢裏用對講機操作一切。目標人物莫珊珊在街口出現時,童真呼叫夏風,可那邊一直傳來嘈雜的信號,眼看莫珊珊就要到達指定地點,夏風還沒反應。工作人員互相使眼色陷入焦躁,此時,戴著安全帽的夏風緩緩露出半個腦袋。


    隻見他利索地跳了下來,看熱鬧的行人不約而同地仰起頭尖叫,莫珊珊成功被吸引注意。降落傘在半空打開,露出了巨大的“marry me”。莫珊珊跟著周遭的行人鼓起掌,還試圖張望搜尋誰是這個幸福的女主角,等到降落傘上的男人離她越來越近時,她的身子突然僵住了,手裏的包包也掉到地上。


    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以為莫珊珊一定是被感動了。


    等到男人落了地,把護目鏡取下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因為這個男人,根本不是夏風。童真來不及阻攔,那架帶著戒指的遙控飛機從天而降,此時,夏風才從大廈裏跑出來,大老遠喊著,“你誰啊,幹嗎穿我的傘啊?!”


    莫珊珊說不出話,滿臉的尷尬,男人就這麽死盯著她,盯到眼圈泛紅,他抬眼看了看盤旋在自己頭頂上的飛機,冷笑一聲,剛想說什麽,就被一拳而來的夏風打翻在地,伴著人群的驚呼,莫珊珊顫著身子捂著嘴哭了。


    童真招呼同事善後,她在人群外看著這一切,僵硬的臉上看不出一點情緒。


    第一百次求婚,以失敗宣布告終。


    那個搗亂的男人叫許潺,莫珊珊嘴裏那個跟高官女兒在一起的前男友,他在夏風因為緊張去上廁所的間隙,代替夏風給了莫珊珊“驚喜”。原來,當年是莫珊珊跟高官的兒子跑了,把兩年的感情當作垃圾丟棄的也是她。


    當晚許潺給童真講了很多他跟莫珊珊的過去,一個拜金勢利的女人跟一個一根筋紀錄片導演的愛恨糾葛,許潺一直都有固定國外項目合作,導演費沒少賺,但他生性愛自由,對錢更是沒概念,他以為遇見莫珊珊是恩賜,這個女孩直腸子,熱情又漂亮,但沒想到,熱戀褪去還是步入俗套,她骨子裏那種聞到錢味就忘記一切的病一覽無餘。他說莫珊珊是一個不會有真感情的人,她隻會為了得到男人的錢用那一套假惺惺的獨立逢場作戲。這兩年,他一直盯著她,輾轉在不同男人之間,一旦得到她想要的,就功成身退,而退出的標誌,就是男方動了娶她的念頭。


    聽到這裏,童真連忙撥通了夏風的電話。


    “喂,童真……”夏風的聲音哽咽,明顯在哭。


    童真慌了,她挺直腰,問道,“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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