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雜物間,他的手指按在裴歡唇角上,她恍恍惚惚回到年少的時候。


    十幾歲,裴歡學他那些女伴一樣化濃妝,弄得一張小臉亂七八糟,他隨她鬧了兩天,終於不高興了,把人抓過來按在懷裏,把她臉上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擦掉。


    當年華紹亭就隻給她塗了口紅,濃烈的大紅色,壞脾氣的小家夥,賞心悅目。


    直到後來裴歡一個人出來生活,她年輕漂亮,五光十色的誘惑那麽多,可哪一個都入不了眼。


    她終於明白華紹亭的可怕在哪裏,他把她捧得那麽高,上天入地,又親手把她摔下去,可她還是放不下。


    人與人相遇太早,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好事。


    從此以後,不管她去往什麽方向,和誰在一起,過什麽樣的生活,她永遠隻有一條歸路。


    華紹亭就是她的歸路。


    裴歡永不能忘那一日,他居高臨下,慢慢擦掉她嘴角的血,他說:“裴裴,走吧。六年後,回來殺了我。”


    這句話讓她日後忍下多少欺負和白眼,不惜和蔣維成隱婚,為了生存拚命工作。


    如今,她的手指撫摸華紹亭眉間那道傷疤,她說:“你早知道我連恨你都學不會,所以你才敢承諾,讓我回去報複。”她嘴唇上淡淡的紅,“比心計,我永遠比不過你。”


    門外傳來敬姐的聲音,時間長了外邊還有人等,她想來催裴歡快點出去。


    華紹亭放開手,裴歡還有工作,她收拾好自己的情緒。


    他還在等她一句話,她卻搖頭:“我不會回去,這是我唯一能控製的事。”


    裴歡走出去站在燈光下,很快融入人群裏。她不知道華紹亭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她一個人僵著臉重新化妝走位,那場戲要拍女主和男主分手,苦情戲,壓抑傷感,又要演出內心劇烈的掙紮感。


    敬姐看出她又在走神,台詞念得不順利,ng幾次之後,導演已經有點無奈,跑過找裴歡,拿著本子來來回回和她強調,“你要帶著一種委屈,不能光是冷下臉。你想想自己和男朋友吵架的時候,你要分手,但你是個女人心裏委屈,要找到這個勁兒知道嗎憋著發不了火,但實際內心在示弱的那個感覺。”


    裴歡忽然抬頭看了導演一眼,輕聲說抱歉,主動要求重新再來一次。


    她想自己確實忘了什麽叫委屈,從當年低三下四,放棄尊嚴豁出一切之後,她就再也不知道什麽叫委屈。


    現在這樣的場合,燈光打在臉上,周圍很多人,裴歡嘴裏念著台詞,心裏卻突然想起那一天。


    下著雨的夜,她急火攻心衝進海棠閣,苦苦求他,她用了所有辦法想讓華紹亭心軟,可他根本不看她。


    他甚至還能心平氣和地坐在那裏喝茶,仿佛耐著性子來和她說:“你還小,裴裴,你不懂事,我就要為你負責。”然後他毫不猶豫,沒有任何感情地告訴她,“我不要孩子。”


    如今,裴歡對著鏡頭,她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感覺。


    他永遠不會懂,她當年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傻傻地隱瞞了一個星期,不知道怎麽開口。那種微妙的感覺讓人坐立不安,她高興又覺得有點害怕,最終忍不住先和姐姐裴熙說了,兩個女孩誰也沒經曆過,手足無措。


    最終還是裴歡自己鼓足勇氣去坦白的,她想好一切,反正再有幾個月她就到了法定結婚的年紀,這對他而言也該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但是華紹亭的態度竟然瞬間就變了。


    裴歡從來沒見過他生那麽大的氣,她被嚇得跑出去躲了好幾天。隨後,敬蘭會在沐城幾乎傾巢出動,隻為了找回她,鬧得謠言四起。


    最後她還是被帶回去了,從小到大,她從來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那年海棠閣外一地雨水,裴歡踉蹌著推開門,渾身都濕了。


    她苦苦地求他,他不動聲色,不談這件事,讓她先去換衣服,目光冷得讓她發抖。


    裴歡喉間發澀,她怎麽都想不到他竟然會是這種態度,那是他的孩子,他再冷血,好歹也是一條命。


    她還是太年輕了,絕望得沒有辦法,急得一口血衝上來,癱倒在地上,最後逼得急了,她幾乎是爬過去抱著他求他,“再讓我任性一次……最後一次,留下孩子吧,求你了。”


    她什麽都沒了,臉麵,自尊,那麽多年被慣出來的脾氣,隻為她心裏自以為是的愛情,全部都放棄,哪怕他不願意娶她,哪怕他這麽多年不是真的愛她都無所謂。


    那時候裴歡多傻,瘋了一樣地想證明她是愛過的。


    這孩子是個見證,曾經無悔,再見無怨。


    可是華紹亭卻說:“別的什麽都行,這件事不能由著你。”


    那個深夜,窗外剛下過雨。華紹亭坐在檀木椅上看她,那雙眼睛悲喜不驚,卻狠得讓她心涼。


    她曾經恨不得趕快長大嫁給他,突如其來有了孩子,她偷偷欣喜,最後換來他殘忍的否定。她真的不知道華紹亭有多狠的心才能做到鎮定自若,把痛苦和屈辱烙在她心裏,潰爛生根。


    再後來發生的事,今生今世無法回望,讓裴歡幾乎死過一次。


    這世間多少情與恨,終須都歸還,無謂多貪。


    她有多少委屈,已經想不清。


    如今有人讓她演,她不是沒經曆過,而是已經麻木了。


    裴歡對著鏡頭,台詞喊得淋漓盡致,眼前統統都是那一年的華紹亭。


    眼淚就在眼眶裏,卻根本哭不出來,她幾乎渾身都在發抖,和對戲的男主角對峙,最後那一刻,眼淚恰到好處往下流,一字一句地說著女主心裏那些苦。


    “你以為什麽都聽我的就是對我好,可你永遠不明白,因為愛你,我連一個女人最後的尊嚴都沒有了。”


    這句話原本被處理成憤怒,發泄,痛斥,但裴歡這一次是壓抑而平靜地說出來的,眼神裏不是恨,而是遺憾。


    人走到這一步,無關愛恨。隻是遺憾自己還是愛你,至今無怨無悔。


    所有人都被裴歡突如其來的情緒震住了,全場鴉雀無聲,隨著導演喊停,大家依舊沉浸在她這場戲裏。


    很久之後,敬姐率先反應過來,為她鼓掌。


    那天裴歡很快收工,大家情緒高漲,拉著她晚上一起出去玩。


    她婉拒,心緒不寧,早早就回家休息,可是一進門卻看到蔣維成坐在大廳裏,竟然在等她。


    他還穿著大衣,裴歡以為他馬上就要出去,剛走過去就聽見他壓著怒氣問:“盛鈴的事是你成心做的吧”


    現在人都被雪藏了,裴歡也懶得和蔣維成再提,“我沒想為難她,也沒找人幫忙,那天是巧合。”


    “巧合老狐狸帶了那麽多人能是巧合好大的排場啊,真給你長足了臉!”蔣維成站起來盯著她,目光如遇蛇蠍,“盛鈴不過是和我出去吃了兩頓飯,你就找人來和我對著幹……裴歡,你真讓我刮目相看,還以為你能和他老死不相往來呢,結果……這才幾天,剛陪他睡完就找他撐腰了!”


    裴歡厭惡地推開他說:“你嘴裏放幹淨點。”


    蔣維成像聽見了天大的笑話,“別裝了吧這六年你多清高的樣子啊,一見他就什麽都行了。”他看了看裴歡的臉,忽然對她口紅的顏色很感興趣,問:“這什麽牌子,顏色不錯。我買來送alice怎麽樣”


    “隨你。”她不知道蔣維成突然回來鬧這麽一出想幹什麽,轉身想上樓,卻聽見他在身後說:“那片子上不成了,叫什麽《不見的時光》吧別白費功夫了。”


    “為什麽!”裴歡回身看他,蔣維成卻整理好外衣已經走到門口,他無所謂地回身衝她笑了笑:“因為我撤資了,其他幾個投資商都是跟著我才來的。alice最近聽話,我答應給她投個新片子。”


    裴歡不說話了,站在樓梯上不動。


    蔣維成回身看她,那雙眼睛格外溫柔多情,他體貼地問:“生氣了”


    “你明知道我喜歡這部戲,我花了多少心思在劇本上!”


    蔣維成認真地點頭,又有點苦惱地說:“可是alice比你年輕,比你聽話,我讓她玩什麽花樣她都答應……夫人,你要能比她還讓我驚喜,你想演什麽我都給你投。”


    “大度一點親愛的,哦對了,真生氣的話,大不了你再去找他處理掉alice就行了。”說完他折回來,愉快地親親裴歡的臉頰說:“早點睡,我愛你。”


    他為了一個盛鈴心裏不痛快,回來找茬折磨她。


    裴歡逼著自己忍下來,蔣維成終於滿意了,出門尋歡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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