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那個後膛裝彈的火槍圖紙,我看著覺得眼熟,回去翻了翻,結果找到這麽一張圖紙,朱公子看看覺得是不是也很眼熟?”祁天說這話的時候,正坐在茶樓二層雅間喝著茶,對麵坐著朱公子本傑明,侍奉在本傑明身側的則是小丫鬟初荷。


    本傑明雖然不大懂造槍術,可是也看得出這張設計圖和自己給祁天看的那張很是相似,便大驚道:“啊,這是哪位英雄畫的,竟和我所見略同?”然後轉頭向身後站立侍奉的初荷擠眉弄眼地求救。


    初荷盯著那圖,像是被什麽術法定在那裏一般,表情僵硬,半個暗示也不給。本傑明無計可施,隻得又轉回頭,對上祁天眼鏡片後笑眯眯的一雙眼睛,硬著頭皮說:“這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啊,祁老板你說是吧?”


    祁天保持著慣有的微笑,應道:“可不是嘛,真不可思議。這個設計在十幾年前被送到家父手裏,可惜設計之人後來去世了,我們也拿著圖去找別的製槍師試著造過,但卻發現缺了幾處關鍵的細節沒畫。不過,因為這個不可思議的事情,我突然有興趣了解一下朱公子的底細,其實,這本是早就該做的,倒是我的疏漏了。這一調查卻發現個有趣的事,原來朱公子來南明隻有幾個月,現在寄居在一位錦衣衛家中,這位錦衣衛家裏還有個小表妹。這可就奇怪了,這銀記槍的製槍師,和我們合作了一年多,可朱公子隻來此地數月,真不可思議,對吧?夏姑娘,你說呢?說起來,當丫鬟可真委屈你了。”


    本傑明被完全問傻了眼,隻得再次去看初荷。初荷此時回過神兒來,一咬牙,索性拉開本傑明身側的椅子坐進去,拿出紙筆,寫道:“槍是我造的,我不敢拋頭露麵隻是因為我是女子,很多事多有不便,更要多加小心。”


    “嗯,可以理解,和我們這種商人打交道,的確是要存著小心。”祁天以溫和的口氣說,“本來我想,槍可能是令表兄造的,但是後來一打探,知道他現在犯了事,被關押在刑部大牢。若他是造槍師的話,你們怎麽敢拿著圖紙來和我做交易?說實話,想到有可能是夏姑娘的時候,還真是覺得大大出乎意料。不知道夏姑娘和半閑齋主人是什麽關係?”


    半閑齋?很多年以後,忽然在酷熱的南方海邊,這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城一隅,有人提到半閑齋,初荷隻覺如在夢中,仿佛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曾祖父書房裏“半閑齋”三個墨色濃重的大字。然而,那時的自己,已在十二歲的某個冬日從這個世界上被抹去,存在的隻有名叫夏初荷的女孩兒。所以,她隻能搖一搖頭,在紙上寫下:“沒有關係。”


    “那夏姑娘如何學會的造槍術,又如何會和半閑齋主人的火槍設計一模一樣?”


    “我父親生前曾被一位霍姓製槍高人教授製槍術,可是那霍姓老者不願意以師徒名義相授,所以父親並沒有拜過師,父親去世早,並未來得及教我很多,雖然也留下幾張圖紙,不過大部分還是我自己在摸索。”這段話因為是初荷很早以前設想若和祁家人說破時就編好的謊言,所以寫起來很是順手。


    祁天盯著初荷寫下的這段話看了好一會兒,眉毛一抬,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道:“原來如此,半閑齋主人的確是姓霍的,不過和他有交往的是我祖父,所以他的脾性我也不清楚。但從製槍的技藝來看,雖然夏姑娘很是不錯,但和半閑齋的槍比起來,的確還是差不少。”


    初荷心有所動,寫道:“可否給我看看半閑齋的槍?”


    祁天笑一笑,拿出一個蒙皮盒子,輕輕打開,盒中紅絲絨的襯布上靜靜躺著一支銀槍。


    那是初荷見過的最漂亮的火槍,沒有過多華而不實的煩瑣裝飾,但每一個部件都精致異常,部件間精確的勾連榫接幾乎讓人無法相信是單單憑借人手完成的。槍體的金屬經過極其細致的打磨,散發出神秘的柔和銀光。


    “讓人無法相信地美麗,對不對?”祁天說,眼裏有讚歎之色。


    初荷點了點頭,眼裏盛滿被這至美武器點亮的光芒。小時候雖然見過曾祖父的槍,但是那時不懂,並不覺得它們有何過人之處,如今自己也造槍,突然看見舊時覺得平常之物竟是這般傑作,一時自慚形穢,感慨忽生,卻不知寫些什麽才能讚頌這非常之美。


    “我們一直懷疑,半閑齋主人一定有什麽特別的幾何和數學計算之法,再使用什麽特別的機床,才能設計和製造出這麽精確細致的火槍。說實話,第一次看到夏姑娘的槍,著實一驚,以為是隱匿江湖幾十年的半閑齋主人又出山了,可是再比比,各方麵還是差不少。今日聽夏姑娘這麽一說,倒是明白了。”


    初荷聽了祁天此話,心中暗舒一口氣,但不知為何,總是不能放下對此人的提防之心。


    果然,祁天忽然轉了話鋒,語氣裏帶著蠱惑的熱度:“家祖曾經說過,半閑齋所知道的造槍術絕非這麽簡單,他本可以造出設計更精妙、精確度更高、火力更強的槍,可是他卻不去造。我看夏姑娘幾次改進火槍的設計,便覺得夏姑娘也有此天賦。現如今時代變化,科學之進步已與幾十年前不可同日而語,我們有更強的鋼鐵、更好的機床,將來可能還會有更具威力的炸藥,夏姑娘如果願意,一定可以造出超越前輩的武器。”


    說到這裏,祁天頓了頓,吐出帶著灼熱溫度的字句:“我願意幫助夏姑娘,造出這世上最完美的槍來,在這個蒸汽與鋼鐵的時代,你會擁有財富、權利與榮耀,青史留名。”


    這世上最華麗的美景驟然展現在兩個少年麵前,本傑明原本就如星子般的眼睛裏如今簡直可謂是繁星密布般璀璨,他一把握住初荷的手,有些激動地叫著她的名字:“初荷,初荷。”


    初荷卻出人意料地保持著與年紀不相稱的冷靜,道:“你讓我想一想,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把你所知道的關於半閑齋主人的事都告訴我,我對他很好奇。”


    別過祁天,初荷和本傑明匆匆趕往刑部,寧家的案子今日開審,雖然之前錄了口供,但是初荷還是要準備隨時作為證人被叫到庭上問案。兩人來到衙門口,見常櫻已經等在了那裏。


    常櫻一見初荷,便將她拉過去,低聲說:“初荷妹妹,這案子最後不管怎樣,薛懷安緹騎的官職必是保不住了,妹妹到時候勸勸他轉投我綠騎吧,且不說別的,妹妹念西湖書院那種地方,就要花多少銀子,薛懷安總是要找個好差使。”


    初荷笑一笑,沒答應也沒拒絕,深深做了個拜謝的動作,這才進了衙門。


    刑部的審訊倒是意料之外地順利,傅衝很順當地全部招了供,並未如預想一般需要初荷或者薛懷安與其當庭對質。


    根據傅衝的供詞再加上初荷證詞的補充,事情的真相就成了這般模樣:


    陸雲卿因為研究煉金術需要大筆錢財,卻不願向已經債台高築的葉鶯鶯借錢。通過葉鶯鶯,陸雲卿認識了德茂銀號的少東家寧霜,而寧霜某次酒後失言,透露了一些德茂的重要內情給陸雲卿,於是陸雲卿便收買了幾個湖廣來的流民作下這劫案。案發之後,因為沒有順利逃脫,且陸雲卿發現自己要不久於人世,等不及贓物出手,便轉而要求以十分之一的現銀交換贓物。因為當時寧家內有薛懷安,外有崔執,陸雲卿想要順利運走現銀十分困難,所以他找到了一個德茂之人幫忙,此人便是傅衝。他和傅衝定下交易,要傅衝幫自己順利取得現銀且清除掉那幾個流民,作為交換,陸雲卿會對寧霜不慎泄密一事守口如瓶,免得這位寧家原本就名聲不好的女少東家受到各位股東的更大責難。


    因為案情清晰明了,且主犯已經身亡,傅衝以脅從之罪被判了流放瓊州,而薛懷安最終被定了越權之罪,但從輕而罰,隻被免了錦衣衛的官職。


    於是仿佛,一切塵埃落定。


    初荷和薛懷安、本傑明三人走出刑部的時候,見寧霜正站在路邊,和一乘轎子裏的人說著什麽。正值盛夏,那轎子卻放下四麵的竹紗簾子,也看不清裏麵坐的究竟是何人。


    寧霜原本垂首站著,模樣頗為恭敬,然而不知轎裏之人講了什麽,她突然失了儀態,大聲道:“對,我就是故意為難你,我就是一直記著過去的事不忘,這輩子都會記著尚玉昆。我承認,我怕死,我怕窮,父親大人,你盡可以拿這些來取笑我。父親大人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我找不出半點兒紕漏,可是我的心裏像明鏡一樣,我都知道的,你騙不了我。”


    說到這裏,寧霜忽然紅了眼眶,一隻手指著自己的小腹,臉上帶著報複的快意,道:“你能操縱傅衝,你能操縱所有人,偏偏就是操縱不了老天。老天就隻給你一個我,還有我肚子裏這寧家唯一的血脈,所以我就要活著,好好地活在你的眼皮子底下,每天都想著該怎麽再瞎折騰,讓你天天看著我,天天防我,讓你知道,這天下事,不是事事你都能如意的。”


    寧霜的激烈換來一片沉默。


    “起轎。”轎子裏傳來一聲渾厚低沉的命令,於是轎夫們抬起轎子,快步走了,隻留下寧霜一個人孤零零站在夏日烈陽之下。


    薛懷安低低歎了一聲,走過去,輕輕拍一拍她的肩頭,道:“寧二啊,我沒有怪過你,初荷同我講了,我想我能明白。”


    寧霜扭頭望了薛懷安一眼,道:“薛三兒,你信我的是吧?我和陸雲卿之間不過是我傾慕他的才華風度而已,我沒有對不起傅衝和鶯鶯姐。我幫陸雲卿,是希望他和鶯鶯姐能好,你明白的吧?我就像當年一樣,心裏犯了渾,可我就是忍不住這渾勁兒。我第一次想到這法子的時候就忽然明白,平白過了這些年,我還是放不下過去的自己。你懂得是吧?懂得吧?”


    寧霜有些失控地疊聲問著,不像是期待著回答,倒像是要將心裏的洪水傾倒而出,終於,在傾盡的刹那,突然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上,將頭埋入膝間,像個無助的孩子一樣,嗚嗚哭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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