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道:“怎麽收費?”


    欒冰然說:“不收費,我們是ngo,是一個公益的、非營利性的慈善組織。”


    我還是不太相信,我又問道:“你們的經費從哪裏來?”


    欒冰然說:“主要是靠社會慈善捐助,也有一些接受我們臨終關懷的人,把部分遺產捐贈給我們慈善會。”


    我說我沒有財產,所以也沒有遺產。欒冰然說沒有關係,她還說:“在我們有信仰的人眼裏,這個世界上隻有兩種人。”


    我說:“有錢人和沒錢人。”


    欒冰然說:“有信仰的人和沒有信仰的人。”


    我說我沒有信仰,你們還會對我進行臨終關懷嗎?欒冰然說:“沒有信仰的人更需要救贖。”


    接下來的整個上午,小白兔欒冰然都在工作,她用了筆記本上十頁紙才記錄完我的願望。欒冰然甩了甩胳膊,說:“你也太貪心了吧。”


    我說:“蹉跎半生,臨死之前總得奢侈一回,哪怕是過過嘴癮也好。”


    欒冰然收拾起筆記本,站起身來穿衣服,說:“我先回去整理出一份報告交上去,等經費批下來,就可以幫你實現願望了。”


    我一聽到她說寫報告、審批等詞語,心裏頓時涼了半截。欒冰然看出我情緒的變化,她安慰我說:“別拿我們當有關部門看,我們的審批很快,評估部門開一次會就可以通過。”


    我問她,我的所有願望是不是都能通過?欒冰然說:“不一定,評估部門會結合病患者的實際情況,做一些項目的刪減。”


    三天後,欒冰然再次登門,說我的願望有一半通過了。我問,哪些願望沒有通過?欒冰然說:“去夏威夷衝浪、帶著美女乘坐私家豪華遊艇、去西藏登一次雪山、四千米高空跳傘,這些都沒有通過。”


    我說:“你們太摳門,費錢的項目都砍掉了。”


    欒冰然說:“跟錢沒有關係,夏威夷浪大,你沒有進行過衝浪基礎訓練,萬一淹死誰負責?帶著美女乘坐私家遊艇屬於低級趣味,被刪掉了。癌症病人去登雪山容易引發高山反應,高空跳傘危險係數太高,也被刪掉了。”


    我問欒冰然:“蹦極也是危險係數極強的項目,你們怎麽不刪掉?”


    欒冰然說:“死於蹦極的人與死於登山和跳傘的人相比,是一比六十萬,蹦極比踢足球的安全係數還高。”


    我說:“聽上去,是很專業的數據,你做這個工作多久了?”


    欒冰然說:“兩個月前,經一個在澳大利亞留學的朋友介紹,我才進入慈善會的,你是我的第一個關懷對象,如果不是你點名執意要我來,像我這種培訓時間不到半年的,是沒有資格參與臨終關懷的。”


    我說:“看不出來,你們對自己要求還挺嚴格的,培訓時間比賣車賣房子的還長。”


    欒冰然顏色一沉,說:“有一群人不為名,不為利,不為得到,隻是付出,而且還做得這麽認真,他們是值得尊敬的。”


    我也覺得自己言語有些輕浮,這跟我做銷售工作的經曆有關係,在我們那種低端公司裏,相互間嬉笑怒罵擠對是家常便飯,大家唯利是圖並無孔不入。我尷尬著找話題掩飾,就問欒冰然:“那我什麽時候開始我的願望?”


    欒冰然說:“從現在開始,欒冰然將幫你完成所有人生願望。”


    在欒冰然的安排下,我們開始實施我的第一個夙願:蹦極。


    中午,我請欒冰然在一家老北京火鍋店吃涮羊肉,這隻小白兔比我還能吃,要了四份羔羊肉,她吃了三份,最後還吃得下一份手擀麵。年輕真好,能吃能造,如果上蒼能夠給我一次重獲新生的機會,我一定要好好享受生活,不再這麽窩窩囊囊活一輩子。祈禱的時候,我隻能說上蒼,其實上蒼不是人也不是神,是一個虛幻的泛指,這一點就不如欒冰然她們,她們直接向自己信仰的神索取,要麽是上帝、要麽是真主、要麽是佛祖,指向清晰,到達率才會高。像我這樣泛泛地祈禱,肯定是屁用不管的。


    欒冰然開著一輛她舅舅送她的二手捷達車,循著手機導航跑了兩個半小時到了十渡,這裏的蹦極是北京開辦最早的一處。冬季,極少有人蹦極,十渡也處在半歇業狀態。關於蹦極,我一直覺得它是精神病級的自虐之舉,在兩個月之前,我從未想過自己會參與這個魯莽又愚蠢的遊戲,所以它根本就不是我內心的願望。可是自從得知病情之後,我對癌細胞最後時刻在人體內的肆虐驚恐不已。在我讀初中的時候,曾經親眼看見外公被胃癌一天天折磨得失去人形,外公低沉的哀號好幾次出現在我最近的夢裏,揮之不去。所以,那天當欒冰然詢問我今生未嚐的夙願時,我絲毫沒有猶豫選擇了蹦極、登雪山、高空跳傘,我的初衷是出現一次意外,讓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飛翔著撲向大地,免遭日後被癌細胞折磨的痛苦。可是,欒冰然的慈善會居然把可能出現意外的登雪山和高空跳傘刪掉了,隻讓我參與蹦極,而且還告訴我蹦極的保險係數是登山和高空跳傘的六十萬倍。說白了,就是讓我遭受純粹的驚嚇,沒有絲毫解決我痛苦和恐懼的可能。


    一位滿臉黢黑的小夥子接待我們兩個不速之客,當我們三個人乘坐電梯登上蹦極台之後,我的雙腿就如同灌了鉛一般,挪動每一步都需要極大毅力。欒冰然倒是坦然,還趴在欄杆上四下張望,不時發出興奮的讚歎,似乎是在嘲笑我兩條不聽使喚的腿。人生除死無大事,我不就是求一死嗎,我怕什麽?任憑我如何勸慰自己,我的身體就是不由我擺布,當欒冰然用她那雙純淨的狗眼回眸時,我恨不得不綁安全帶就跳下去。可是,我的雙腿就是邁不開,我甚至有了匍匐爬過去的想法。我在想,恐高絕不是心理問題,肯定是器質性差別。


    黢黑小夥子滿以為是欒冰然要蹦極,他在給我的雙腳捆綁安全帶的時候,時不時抬頭看我一眼,說:“不要緊張,安全著呢,我們這裏從未出過安全問題。”


    他攙扶著我站到起跳位置上,我努力低下頭看了一眼腳底,發現結冰的湖麵很是刺眼。我問小夥子:“水麵結冰了,萬一繩子脫落了,必死無疑啊。”


    小夥子笑著說:“下麵的水就是給人心理安慰的,這麽高的位置摔下去,水麵的硬度跟水泥地沒什麽兩樣。”


    我迎著風呆立在起跳點上,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一隻手搭到我的肩膀上,我幾乎嚇得癱坐在地上。欒冰然一把扶住我,說:“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一輩子的夙願在即將實現的那一刻,心中肯定是百味雜陳,可你也不能在這上麵過夜啊。”


    我幾乎是用哭腔哀求欒冰然:“你……你從後麵給我……給我一腳。”


    終於,我在欒冰然的幫助下,完成了我第一次蹦極。欒冰然很是配合,她說她踢我那一腳,讓她很有快感,有一種小時候惡作劇成功的快感,尤其是我接下來的那一聲震徹山穀的慘叫,爽得她汗毛都豎立起來。聽她描述自己的快感,我覺得這隻小白兔很變態,她跟我以前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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