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點鍾,我們才拿到五星級酒店總統套房的房卡,據說是一位非洲小國的黑人總統剛剛住過這個房間。我和欒冰然用了整整一個下午時間布置總統套房,在客廳裏拉了一條黑色橫幅,上麵是八個白色楷書:餘歡水先生永別會。我還為自己擬一挽聯:曠古窩囊人,敢以無為度今生;平生禿頭相,無奈凋敝麵來世。


    快遞公司送來三大箱子蠟燭,全都是白色的,欒冰然把三箱子蠟燭錯落有致地擺滿整個客廳,我有一種自己給自己布置靈堂的荒謬感覺。欒冰然最初的想法,是邀請一個婚禮主持人來主持永別會,由主持人來控製現場的氣氛,如果氣氛太憂傷了,主持人可以講一個笑話,如果氣氛太歡快了,主持人可以煽情。我否定了欒冰然的想法,我覺得這是我的場子,不應該讓一個不相幹的主持人來把持。兩個半月以來,我經曆了人生最跌宕起伏的日子,從最初的恐懼、委屈、憤恨,到後來的承受、接受、享受,我覺得自己已經可以用一顆平常心,去看待必然到來的死亡。不過,所謂的享受,僅僅是在山洞那一夜而已。破罐子破摔以來,摔出了我平生不曾有過的勇氣,而對欒冰然虛幻的愛,更是激發了我平庸的智慧,我翻手雲覆手雨,把一群喜歡的、憎恨的人擺布於股掌。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神,不是人。我既然已經是神了,還跟塵世計較什麽。包括欒冰然,她給我的愛情太快,走得更急。其實,我和欒冰然的確沒有相愛的基礎,她年輕、漂亮、時尚、海歸,我就算藏匿所有缺點,可終歸繞不過一死。我應該慶幸的是我們倆沒有相愛的基礎,如果真的愛了,接下來的就是生離死別,這對於一個年輕姑娘來說,太殘忍了。


    我沒有跟大家一起去東來順吃涮羊肉,主要是擔心大家看著我一個將死之人,吃不下去。把總統套房布置停當,欒冰然忙著趕去東來順,參加永別會的所有人都在那裏集合,包括我的父親。父親是昨晚到的北京,他跟我的小學老師段翠香,還有發小張鐵錘乘坐同一班飛機。欒冰然開著二手捷達前去機場接機,把段老師和張鐵錘安排在一家叫速8的經濟型酒店,然後把我父親送到我前妻家裏,因為我父親想看看孫子。可是父親在前妻家裏待了不到十分鍾,就給我打電話說要去酒店住,我問父親為什麽,父親支支吾吾說不方便。我隻好打電話給欒冰然,讓她開車去前妻家接我父親,送到速8。


    我單獨去了酒店外麵一家四川小館,要了一份毛血旺,吃了兩碗擔擔麵,吃出一頭汗。說到頭,我上午特意去了一家理發館,給自己剃了一個光頭。欒冰然還陪我去了一家西裝店,量身定做已經來不及了,便挑了一身還算合體的西裝。這身西裝花了將近一萬,是我自己掏錢買的,因為慈善會隻給了六千塊錢。我還給了欒冰然一份遺書,因為我決定把自己死後花不掉的錢,全部捐獻給慈善會,一並捐獻的還有我的眼角膜,委托慈善會尋找合適的接受體。欒冰然說他們慈善會隻接受過捐款,沒有接受過器官捐獻,她需要谘詢慈善會的律師後,才能給我答複。


    涮羊肉很快吃完了,前後也就一個小時。欒冰然給我打電話,說十分鍾後到酒店。我也是剛剛進入房間,我把客廳裏的白色蠟燭全部點燃,然後去臥室裏麵換上西裝,靜靜地恭候著我的親人和朋友。


    第一個走進房間的是我父親,他已經兩眼混濁,腳步也略顯蹣跚。母親已經去世八年了,老兩口感情篤深,父親堅持一個人獨撐著。母親去世的第三年,我曾勸我父親再找一個老伴兒,父親說:“你媽愛清靜,我怕再找個人來家裏,會吵著她……”


    父親看見我,往前緊走兩步,雙手抓住我的一隻胳膊,兩隻混濁的眼裏流出兩行混濁的淚,既不晶瑩也不剔透。其實,我很期待父親可以抱抱我,這是我從小一直以來的期待,因為長得像我這麽醜的人,心裏普遍缺少安全感。在大學裏,我曾經讀過幾本心理學方麵的書,說人類就像猴子一樣,有時候會出現“皮膚饑渴”的現象,而親人間的擁抱能夠抵消安全感的缺失。所以我很納悶,中國人為什麽不肯擁抱自己的親人?我在大三暑假回四川的時候,下決心進門之後會擁抱我幹癟的母親,可是等我進門之後,看到的卻是母親掛在客廳裏的遺像。對於母親去世為什麽不通知我,父親沒有過多解釋,他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四十噸的大貨車從身上碾過去,連個人形都沒了,怕你看見受不了。”


    錯過了擁抱我的母親,我不想再錯過我的父親,我緊緊擁抱了父親,沒承想,父親倒像孩子般在我懷裏哭泣起來。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了,其實父親也需要我的擁抱。欒冰然和我前妻上來攙扶著我父親坐下,這一刻,我突然覺得渾身上下變得輕鬆起來,難道這就是癌細胞即將發作的前兆嗎?應該不對,這樣的輕鬆感覺完全源於心底,是一種心理的釋放,難道是父親的擁抱給我充電了?


    接下來,進入客廳的親朋好友跟我一一握手,欒冰然實時地打開音響,是一首輕柔舒緩的老歌《送別》: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農友相親心裏亮,隔山隔水永相望。送君送到大樹下,心裏幾多知心話……


    在這樣的環境裏,走上前來跟我握手的人應該說“節哀順變”之類的話,可我就是“事主”,衝著我說這句話顯然不合適。魏黨軍握著我的手說:“兄弟,一路走好!”


    我說:“走好走好。”


    趙覺民握著我的手說:“保重!老餘。”


    我說:“保重保重。”


    梁安妮握著我的手說:“多珍重!”


    我說:“珍重珍重。”


    吳安同也來了,他握著我的手說:“有沒有搞錯啊,看你的樣子,陽壽未盡,至少還得活個三五十年,這……這事兒怎麽說的呢……唉!”


    我說:“除非是你借我個三五十年。”


    我的小學老師段翠香哭得像個淚人,她握著我的胳膊說:“我是第一次坐飛機,還是跟你娃子沾的光,你是我教的最有出息的學生。”


    我說:“我也是挨您揍最多的學生。”


    我的發小張鐵錘哭得兩眼紅腫,他輕輕捶了捶我的肩膀說:“我 x你個仙人板板,要不要我回去給你找個巫醫,瞎娃子死兩回了,都是巫醫救回了他的小命。”


    我說:“我他媽的是個無神論者,巫醫對我不管用。”


    呂夫蒙握著我的手說:“咱哥兒倆廝混這麽多年,我欺負你的時候多,你走了之後,不會回來糾纏我吧?”


    我說:“你對我做了那麽多虧心事,我以後夜夜敲開你家門,坐你的馬桶睡你的床。”


    傑克和露絲走過來,我們三個人擁抱在一起,傑克說:“哥們兒,真酷!”


    露絲說:“傑克說了,他死的時候也要給自己舉辦一個永別會。”


    我說:“不著急,會有那麽一天的。”


    我前妻的狀態比前些天好多了,她沒有跟我握手也沒有抓我的胳膊,她牽著兒子走到我跟前說:“你還有什麽需要我做的嗎?”


    我說:“把我的兒子好好帶大,他是一個天才。”


    兒子今天沒有發呆,他上來抱著我的大腿問道:“爸爸,你要去哪兒?”


    我說:“我要回火星了。”


    我暗戀的大學女同學宋元元沒有來,欒冰然說她要考慮一下,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不來也罷,估計她都不記得有我這麽一個同學了,因為我禿頭之後,就再沒參加過同學聚會。而此前的同學聚會,都是那些當了官的或是發了財的同學的秀場,跟大學時候沒什麽兩樣,根本沒有我說話的機會。此前的同學聚會,我賤不兮兮地去給宋元元敬酒,宋元元舉著茶杯對我說:“服務員,給我換一杯熱水,我的胃不舒服。”


    在欒冰然的引導下,諸位親朋好友一一落座。欒冰然看了我一眼,我走到中間的一張單人沙發上落座。眾人的目光齊齊地看著我,我清了清嗓子,盡量用平緩的口吻說:“我這輩子從沒矯情過,這次也不是矯情,我今天請大家來參加我的永別會,說明你們都是我短暫的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下麵說話的時候,不管是說輕了,還是說重了,希望大家都不要打斷我,因為那就是你在我心裏留下的真實痕跡。”


    我端起杯子喝水,滋潤一下喉嚨,繼續說:“我的父親和我的兒子自不必說,我們骨脈相承,是我最親近的親人,白發人送黑發人是兒子不孝,若真有來世,兒子一定好好活著,給您養老送終。至於我兒子,他是一個天才,這一點我深信不疑。你不能把注意力集中到一個點上,那是因為你的大腦運算能力太過強大,而你不知道如何運用自己的天賦,就像一個不會武功的人,已經打通任督二脈,擁有了一身深厚內力卻不知道如何施展。假以時日,我兒子必成大器。我把僅有的一點錢都捐給慈善會了,我想我兒子肯定不會怪我,因為天才是不需要遺產的。”


    我轉了一下身子,看著我的前妻說:“我的前妻是一個好人,也足夠善良,而且是一個理財能手,如果有一個小康之家供她打理,她肯定能經營得很好,可惜我天生就不會賺錢,辱沒了我前妻的才華。找一個好男人嫁了吧,我隻有一個要求,善待我的天才兒子。”


    前妻眼含熱淚,使勁地點了點頭,似乎是要表明她很聽我的話,會馬上為我找一個男人。前妻為什麽要這麽使勁地點頭,我已經沒有心思去分析了,我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學老師段翠香的臉上,她給我當班主任的時候還是個未婚小姑娘,現在已然兩鬢蒼蒼,據說現在已經是一所小學的校長了。我對段老師說:“段老師,其實我跟我兒子一樣,也是一個天才,沒有上學的時候,我就天天盼著上學,因為我有強烈的求知欲望,可是我在您每天教鞭的抽打下,學校在我的少年時代變得比地獄還可怕,後來我成了我們班唯一考上大學的學生,我憨實的父親還讓我去您府上拜謝,用我父親的話說,如果不是段老師對我嚴加管教,我不可能考上大學。以後很多年,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是直到有一年,我得了抑鬱症去看心理醫生,跟醫生聊起我這段噩夢般的時光,醫生才告訴我,是您的教鞭讓我變得沒有安全感,讓我變得猥瑣又窩囊。我今天請您來參加我的永別會,不是要向您抱怨,是我聽說您已經做了校長,我是擔心家鄉的孩子們,日後千萬不要像我這樣窩囊,段老師。”


    張鐵錘坐在段老師身旁,他用期待的眼光看著我,我便對他說:“鐵錘,咱倆從小學到初中到高中,都在一個班裏上課,這些年來,我和同學們都以為咱倆親如兄弟,後來我在北京偶遇咱們高中同學郭慧娟,我才知道你有多恨我。”


    張鐵錘當時就急了:“哪裏有的事?”


    我衝著張鐵錘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我剛才已經聲明了,我今晚上無論說什麽,大家姑且聽之。郭慧娟不會巴巴地跑到北京撒個彌天大謊,而且我和她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偶遇的,所以,我選擇信任她。她說你在老家成了我的新聞發言人,三六九公布我如何落魄、如何倒黴、如何強奸婦女進監獄,按照你公布的消息,我現在還應該在監獄裏麵待著吧?我當時真的吃驚不小,後來郭慧娟給了我答案,因為我是咱們班裏唯一考上大學的,所以盡管我長得猥瑣,可是班裏的兩位班花都向我暗送秋波,其中包括郭慧娟。那個時候,我一心想離開家鄉,而且我在這方麵開悟得比較晚,對兩位班花的秋波無感。我的倒黴之處,是因為你恰好在追兩位班花,於是,你的嫉妒之火一直燃燒了二十多年。這一次之所以也把你請來北京,是想讓你滅了心裏的妒火,陽光地活著……”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坐在沙發裏的吳安同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瞬間便不省人事。欒冰然急忙撥打120叫來救護車,我們七手八腳抬著吳安同往外走。在走廊上等電梯的時候,遇見一位打扮入時的妖嬈女人,一邊抽煙一邊打電話:“有一叫餘歡水的傻 x冒充我大學同學,約我今晚來北京,還訂了總統套房,我的大學同學壓根就沒有叫餘歡水的,估計就是想跟我約炮的,我瞧在他能住得起總統套的分上,這不,就飛來北京了……”


    欒冰然聽後,想上去跟宋元元打招呼,我一把抓住她,小聲說:“算了,我在她心裏還不如一根 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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