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飯公公


    “你……怎麽在這兒?”


    段玉的聲音非常輕,柔的仿佛一縷絨毛,軟軟撓著人心;他的眼神純粹而深遠,似乎帶了不可言說的悵惘。


    “稟王爺,奴婢方才去瓊妃娘娘處探病,不想卻迷了路,稀裏糊塗間就走到這裏來了。”


    清喬跪在地上答話,臉埋的很低。


    有縷烏發自她耳畔垂下,長長拖曳於地,遮住草尖稚嫩的小花。


    段玉眼中掠過一絲耐人尋味的光,如蜻蜓點水般,短暫一駐,隨即又消失不見。


    “此處隻有你與我,小喬……大可不必如此拘謹。”


    再度開口,他的聲音依然溫潤如玉,波瀾不驚。


    “清心殿的光景尚算不錯,你要不要……隨我去看看?”


    陽光下,他朝清喬款款伸出一隻手。


    天神般俊美的微笑,仿佛深海裏最致命的漩渦,無人可擋。


    “——王爺!您折煞奴婢了!”


    隻聽一聲高呼,顧清喬“撲通”匍匐倒地,順勢躲過那隻朝前探來的手。


    “——自打一月前跟隨太子殿下進宮,奴婢已經打定主意,全心全意為皇上的家庭建設事業做貢獻!前塵往事,奴婢都不記得了!通通不記得了!”


    她大聲應著,又“咚咚咚”朝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段玉微怔,孤零零的手僵在原地,進退兩難。


    陽光照著他的側影,半邊輪廓晦澀,陰暗如同鬼魅。


    靜了半響,他忽然笑起來。


    “你爹……我是說顧大人他,可是打了辭官報告了?”淡淡一句,他不著痕跡將手收了回去。


    “顧大人的事,奴婢略有所聞……大人年事已高,恐怕不能擔任禮部尚書的要職。如今他既然打算告老還鄉,於國於己都算一樁好事……”清喬緊咬下唇,手指尖深深嵌進肉裏。


    “——原來,這便是你打的主意。”


    段玉嗤的出聲,麵帶不屑。


    然後他弓下身子,側過她的臉,仔細端詳。


    眉,眼,唇,然後掃過細細瓷白的脖頸。


    “邵義那孩子,給你允諾了什麽?保你人頭安穩?保證顧尚書遠離官場?”


    冷笑一聲,他撒開手,居高臨下看她,眼神如針。


    “不過是小孩子的遊戲,一時興起而已,你也陪著他玩下去?!”


    清喬僵著身子不發一言,隻是將臉埋的更低,幾乎快要貼到地上。


    “小喬,勸你不要太天真。如今雖有太子保你,但殿下的保護不過是一層紙,輕輕一捅就破了。”


    段玉很快恢複了一貫的倨傲表情,懶洋洋的,漫不經心。


    然而在他望向她的眼中,有兩團熾芒如同熊熊烈火燃燒,仿佛要將她噬咬啃盡,吞個精光。


    “奴婢何德何能,居然尋得太子殿下萬金之軀的庇護?王爺您說笑呢。”


    清喬深吸一口氣,抬頭,臉色鎮定。


    “何必裝傻?一旦身世被揭穿,你以為太子真的會保你?或者說,他真的能保住你?”


    段玉搖頭,做恨鐵不成鋼狀。


    “王爺,杜春嬌乃國舅爺戚先生的養女,自幼於村野間長大,雖說難登大雅之堂,卻從沒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王爺您對春嬌關愛有加,卻著實多慮了。”


    清喬雙拳緊握,竭力保持坦然的模樣。


    九月天裏,菊花黃,清心殿裏彌漫出微苦而清淺的香。


    段玉再看她半響,眼中火焰漸漸熄滅,一寸一寸。


    良久,他揚起嘴角,緩緩道:“……好,很好,你果然好。”


    清喬埋首垂頭,小媳婦狀嬌羞出聲:“哪裏哪裏,我好,王爺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段玉鳳眼一挑,似乎還想說什麽,終究隻是疲憊的揮了揮袖子:“……你先下去吧。”


    清喬如奉大赦,朝他恭敬拜了一拜,方才提著裙子小心翼翼站起。


    沒走幾步,身後忽然傳來隱隱的話語聲。


    “——你知道麽?阿達現在每天都做紅燒肉,手藝已爐火純青,無人可及了。”


    模糊的字句透過空氣遠遠傳來,帶著涼薄的暗啞,有點兒飄。


    清喬大步流星繼續往前走著,頭也不回,腳步不停。


    她麵無表情答了句:“王爺,奴婢一心向善,已經吃素很久了。”


    冬喜跟著小姐一路進了院子,悄悄觀察小姐的臉色,幾次欲言又止。


    “尚儀大人,太子殿下派人給您送了青浦牛肉幹和秘製八寶鴨來,奴婢已經擱在八仙案上了。”


    門口有下等小婢朝清喬恭敬行禮,聲音稚嫩。


    清喬眼珠一轉。


    “……好冬喜,去廚房給我要半斤醬黃瓜,三個豬肉餅,一壺酸梅湯,再讓師傅烤上一隻叫花雞,小姐我今天要大吃一頓!!”


    她轉頭吩咐著,眼中有幽光閃現。


    “小姐,您不是改吃素了嘛……”冬喜微怔,麵龐開始扭曲。


    “唉,那是故意氣段王爺的!你真相信我會為一個人改變飲食習慣嗎?”清喬搖頭,遺憾歎氣,“你還年輕,嫩,很傻很天真啊!”


    ……我就知道。


    冬喜的眉毛抽搭兩下,鼓著腮幫子,有氣無力朝廚房飄去。


    “把愛,剪碎了吹向大海~~~~ 有許多事,讓淚水洗過更明白~~~~~”


    當潘冬喜再次提著叫花雞踏進偏廳的時候,發現小姐正昂首挺胸站在回廊邊的長凳上,任憑狂風吹亂她一頭烏黑的秀發。


    “——天真如我,張開雙手以為撐得住未來~~~~”


    小姐左手拿一壺酸梅湯,悶頭猛灌一口。


    “——而誰擔保愛永遠不會染上塵埃?”


    小姐右手提一隻八寶鴨,狠狠扯一塊肉。


    “把愛,剪碎了隨風吹向大海~~~~ 越傷的深,越明白愛要放的開~~~”


    隨著音調飆高,小姐的麵部五官都凝聚到了一處,仿佛便秘般空前團結。


    冬喜注意到,小姐本還想嚐試一下捶胸頓足,無奈一手肉一手湯,隻好狠狠在原地蹦了三蹦。


    ——原來,小姐還是痛苦的。


    冬喜心裏悄悄的想,眉頭逐漸放緩。


    看剛剛的情形,段王爺多半還忘不了自家小姐;而小姐呢,雖然嘴巴硬,但心裏也一定十分難受吧!唉,搞不明白當初王爺為什麽要把小姐抓進大牢?這兩人站在一起,真是怎麽看怎麽配。說不定他們以後還有複合的機會,而我那王府首席大丫鬟的未來,也不是絕無可能……


    我知道,我的未來不是夢~~


    冬喜正美滋滋的想著,回廊的盡頭忽然響起腳步聲。


    有人穿著一襲萬年不變的白袍款款而來,逆光下身影半明半暗,飄忽不定;墨色的頭頂油光水滑,額發全部束至腦後,紮成一個銷魂的小辮兒。


    “——安德烈?金大人!”


    冬喜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叫花雞“啪嗒”從手中滑了下來。


    “……冬喜姑娘,你家尚儀大人呢?”


    陰陽怪氣的聲音從耳畔傳來,仿佛尖銳的指甲在鐵器上刮過,帶起寒風陣陣。


    “安、安總管……”冬喜額上冷汗直冒,苦笑,眼睛偷偷朝小姐那邊瞟去——莫非您老看不見,長凳上又唱又跳那麽大個仙女嗎?


    “叫她來一下。”來人昂起下巴,翹著蘭花指淺淺一捋袖子。


    他的神情傲慢不肖,發糕般浮腫的臉上塗滿香粉,無名指上碩大的金戒泛出冷光。整個人在白袍的包裹下,活像一隻會反光的巨型饅頭,神氣活現閃閃發亮。


    “奴婢這就去。”冬喜朝他深深一鞠躬,轉身跑去。


    顧清喬被冬喜一叫,回頭看見長廊上的不速之客,臉上速速掛起豔陽高照的笑。


    “安總管,什麽風把您給吹來了?”她急忙跳下長凳,接過冬喜遞過來的濕帕,仔仔細細將手擦幹淨。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皇宮裏呼風喚雨的大內總管安大人。


    安總管,全名安德烈,早年入宮,一手帶大皇帝,是皇上最親信的人之一。如今他更被欽點貼身伺候太子,位高權重,責任重大,乃宮中屈指可數的實權派也。


    ——簡而言之,就是王的奶爸!


    “安總管今兒個的打扮真好看,臉色也好,看了讓人感覺有說不出的清爽。”清喬笑眯眯朝安德烈行禮,睜眼說瞎話。


    不過也不算全瞎,吐啊吐的,每次把胃裏能吐的都吐完,也就清爽了。


    “嗯~~~還好吧。”安德烈的眉頭微微舒展,隨風一甩銷魂的小辮兒。


    “金絲頭繩!”伴隨著一聲驚呼,清喬臉上適時露出又羨又妒的神情,“安總管,沒想到您連一根綁頭發的的繩都是金做的,這品味,這氣度,難得一見啊!”


    她眼中散發著虔誠的光,就差沒跪地高呼安公公“神功蓋世 , 文成武德,一統江湖了”。


    “嗯,如今這世道嘛,隻有金子讓我感覺最溫暖,也隻有金子最能體現我的價值。”


    安德烈忘形一笑,精心掩飾著的皺紋於刹那間綻放,白粉不厚道的掉下,嘩嘩嘩。


    清喬麵不改色,保持嫻靜。


    ——所以說,本名安德烈,外號“金大人”,這真是一個天衣無縫的組合……和主人形象太相配了!簡直絕配啊!


    “安總管今日親自到訪,所為何事?”馬屁拍完,清喬朝安德烈略略欠身。


    “也不是什麽大事,太子殿下要你過去一趟。我恰好路過,就進來叫你一聲。”安德烈雙手負後,悠然四顧,“不過,杜尚儀,方才我怎麽聽見你一個人在院子裏鬼哭狼嚎,莫非是被誰欺負了嗎?”


    “呃,其實是奴婢吃多噎著了,哼兩下。”清喬額冒冷汗,戰戰兢兢答話。


    “哦?還有這等事?”安德烈一挑眉,做詫異狀。“吃多了又蹦又跳,如此有幹勁?”


    “年輕氣盛,精血過旺,偶爾發泄一下也是正常。”清喬臉上強做歡顏,心中暗自咒罵:nn,穿越定律果然不適合這裏,那些傷懷時用一首歌就引來三四個皇子的女主,我要找你們單挑!言情小說太蒙人了,我鬱悶時唱的歌怎麽就隻招來一個金光閃閃的“雷鋒”啊?


    ——雷鋒雷鋒,雷界先鋒!安大師一出,誰與爭鋒!


    “杜尚儀要是用過午膳了,就隨我一起去見東宮吧。”安德烈朝她勾勾手,“殿下還等著呢!”


    “遵命。”清喬埋首。


    天淡雲閑,列長空數行新雁。


    禦園中秋色斕斑,柳添黃、蘋減綠、紅蓮脫瓣。


    清喬在安德烈的身後走著,偶爾抬頭望一眼宮外的淺碧幕牆。


    “總管大人!”忽然有小公公迎麵跑來,手忙腳亂,差點絆了一跤。


    “何事驚慌?”安德烈皺眉。


    小公公靠在耳畔一番低語,安德烈頓時麵色大變。


    “反了!反了!這不知死活的狗東西,是去哪裏偷來豹子膽吃了!”


    安德烈大怒拂袖,轉身朝另外的方向疾行而去。


    清喬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也隻得提起裙子跟著往外跑。


    快步來到一處朱門口,原來是是通往皇帝寢宮的必經之路,宣和殿。殿下有一青衣男子跪坐,脊梁挺直,身形單薄,淩亂的頭發微微發顫。


    “——安必信!”安德烈站在石階上大喊,做氣急敗壞狀,“你跪在這裏做什麽?!你真以為陛下會停下來聽你訴苦麽?還不快給我滾回去!”


    “我不回去!”男子抬起頭,露出清秀而倔強的臉,“我一定要見到陛下,告訴陛下實情!他不能就這麽隨便做了決定……”


    “大膽!你怎麽敢質疑陛下的決定!”安德烈已經氣的吹胡子瞪眼(如果他有胡子的話),“君無戲言,陛下說的話怎麽能收回去?你快滾!不要在這裏癡人說夢!”


    “安總管!”那名叫安必信的年輕男子非但沒有走,反而像生了根一樣,往地上咚咚磕起頭來,“求安總管看在我爺爺的份上,給我一次機會……”


    “你還有臉提你爺爺!”安德烈額頭青筋直冒,從喉嚨裏爆發出一聲公鴨般的怒吼,“要不是我念著和你爺爺安徒生是舊友的情分,你以為你能在這裏跪多久?早就被拖出去打死了!你還敢在這裏要機會?!”


    語罷,他側臉頷首一甩頭,殿下頓時湧出好幾個虎背熊腰的侍衛,拖了男子便往外走。


    “安德烈!你這個眾叛親離的老怪物!”安必信最後一絲希望破滅,崩潰了,神情激動開始破口大罵,“你把安家村的人都弄死了,還剩下什麽!錢?金子?你就守著那堆金元寶過日子吧!”


    “……金子很美。還有白銀、珍珠、以及各色寶石。”安德烈站在石階,緩緩撫摸手上的翡翠戒,“人心並不見得比珠寶漂亮,你還年輕,見的太少。”


    “你這個守財奴!”安必信四肢被縛,麵色猙獰,“有種你拿錢砸死我啊!拿錢砸死我吧!來啊!!!”


    清喬看著眼前這個已然癲癡的男子,心中佩服歎氣——老兄,你居然喊出了我穿越前的最高理想!知己啊!


    安德烈麵不改色,微微一笑:“好,既然你這樣要求了,我就成全你。”


    語罷轉頭,對著小公公吩咐起來。


    清喬聽的目瞪口呆,心想不是吧!拿錢砸死一個人得要多少銀票?十斤?三十斤?五十斤?算厚度算體積算質量,左算右算上算下算,怎麽算都是不可能的呀!


    還沒等她算完所需銀票的最終數量,安德烈身後已經站了一排手捧錦盒的公公,侍衛也將安必信五花大綁牢牢捆在一根石柱上。


    “準備——”安德烈伸出手臂,神情嚴肅。


    公公們嘩啦掀開錦盤上的紅蓋頭。


    金燦燦的耀目光芒,一下子晃花了清喬的眼睛。


    ——那些托盤摞的整整齊齊密密麻麻的,全是個大飽滿造型美觀的金元寶!


    “開始!”安德烈下力氣一劃袖子。


    眾人紛紛抓起金元寶用力朝安必信砸去。


    嘭嘭嘭,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沉甸甸的元寶如暴雨般落下,劈頭蓋臉,安必信無力招架,隻能吃痛哀號。


    “怎麽,你現在還以為,我的錢不夠砸死你嗎?”安德烈居高臨下看著這一切,神情再輕鬆不過的,“如今美夢成真,滋味可還好受?”


    巨大的金元寶攻擊著安必信的麵部,他的額頭裂開,滲出斑斑血跡,模糊了眼睛模糊了嘴,紅彤彤的慘烈,觸目驚心。


    “你……我……”他說完這兩個字,人頓時昏死過去。


    “好。”安德烈滿意拍手。


    眾人停下動作。


    “把這個家夥先拖到牢裏放著。”安德烈撣了撣肩膀上的塵土,漫不經心回身朝殿內走去,“金子都給我擦幹淨收好,一個也不能少——你們知道,我有的是辦法。”


    眾人大氣也不敢出,皆俯身點頭領命。


    “哦,不好意思,讓尚儀大人受驚了。”安德烈走了兩步,忽然回頭一笑,“方才忘記杜尚儀也在這裏了。不過尚儀大人冰雪聰明,想必也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對不對?”


    清喬整個人還沉浸在驚呆裏,隻能機械點頭。


    “哎呀,剛剛大聲說話,把我臉上的粉都弄掉了,可不能這樣去見殿下。小貴啊,把香粉拿出來。”安德烈摸了摸自己幹涸的麵皮,對著下人吩咐。


    很快有小公公遞上一盒珍珠粉。


    清喬站在一邊,默默看著安德烈修飾自己的臉,不亦樂乎。


    其實歲月留下的溝壑,是再多胭脂水粉也填不滿的。


    就像心頭的傷,哪怕蜜語再甜也無法修複平整。


    ——然而人活著,總要學會粉飾太平,選擇性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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