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在市區的很多街道拉起了鐵絲網,並且劃出管製區。白天,他們對每個覺得可疑的行人進行盤查,到了晚上就施行宵禁,這反倒使日僑的聚集區呈現出異樣的繁華。許多酒家、歌廳、妓院與賭檔一到夜裏就門庭若市,好像每個人都是過了今天沒有明天那樣,到處都充斥著及時行樂者們的喧囂。


    林楠笙卻顯得格外沉靜。每天隻要朱怡貞不出任務,他們就會一整天都待在小閣樓裏,一個刺繡,一個看書,但更多時候是在床上。


    可是,這樣的日子隨著顧慎言返回上海很快結束。他在一家意大利人開的妓院裏約見林楠笙,一見麵,就指著房間裏嵌滿四壁的鏡子,隨口問他見識過這些玩意嗎?林楠笙搖了搖頭。顧慎言笑著說人不風流枉少年,他在法國留學時就去過巴黎的妓院,還愛上了那裏的一位金發女郎。那裏才是真正活色生香的地方。顧慎言說著,就像在追憶他逝去的青春歲月,眼中閃爍著一種從未有過的光芒。他在沙發裏坐下後,長久地注視著杯中那些金黃的液體,感慨地又說,愛情就像一杯美酒,它能讓人沉醉,也能給人勇氣,讓你不顧一切。顧慎言的目光透過酒杯,慢慢移到林楠笙臉上,說,但你也要知道,最美的酒也隻能給人片刻的歡愉。


    林楠笙心裏動了動,垂首說,是。


    顧慎言在一口飲盡杯中的酒後,開始下達任務,說他招募的特工正在陸續趕往上海。他要求林楠笙盡快製定出一套全新的聯絡方式,以防情報員在被捕後牽扯出整個組織。


    要吸取失敗的教訓。顧慎言說,我建議你可以參照一下中共的組織結構。


    林楠笙一愣,說,為什麽要參照他們?


    顧慎言說,中共情報網的體製未必是最科學的,但實踐證明,在現在這種形勢下肯定最管用的。


    林楠笙說,是。


    顧慎言擺了下手,示意他坐下後,重新在自己的杯中倒上酒,開始說起了他將在上海重新鋪開的情報網絡。


    林楠笙趕緊打斷他的話,說,先生,你不該把這些告訴一個下屬。


    那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這些告訴你?顧慎言微笑著說,信任有時候就是那麽奇怪的東西。他扭頭看著林楠笙,又說,你值得我信任嗎?


    林楠笙一下站起身,在他麵前站得筆直,卻不知道如何回答好。


    顧慎言仍然微笑著,說,非常時期,我一樣得以防不測。


    林楠笙說,不會有這一天的。


    顧慎言的臉色變得嚴峻,說,我已經請示總部,如果有這一天,將由你接替我的工作。


    離開妓院的一路上,林楠笙心潮起伏,同時也越發覺得後怕。他把許多事情反複想過之後回到家裏,朱怡貞已經準備好了晚飯,正坐在燈下靜靜地等著。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林楠笙忽然說,你得盡快離開這裏。


    朱怡貞愣了愣,繼續埋頭吃著碗裏的飯。


    林楠笙又說,這裏已經暴露。


    朱怡貞這才放下碗,起身關掉電燈後,站到窗前往下看了很久,卻沒發現任何異常。於是,她重新打開燈,坐下把碗裏的飯吃完,把桌子收拾幹淨後,坐到那張繡桌前,大半個晚上都在絹帛上刺繡。


    朱怡貞一直到上了床才開口說話。她在黑暗中看著枕邊的男人,喃喃地說,我們是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林楠笙又像回到了從前,每個星期都跟朱怡貞見麵,有時是一次,有時是兩次,有時是白天,有時是傍晚,但每次見麵都不是為了交換情報。他們跟所有熱戀中的男女一樣,除了一起吃飯、看電影、泡咖啡館外,也會在旅館的房間裏做愛。隻是,他們的每一次約會都格外的小心,像是在接頭,又像是偷情,彼此間充滿著一種危險的快感。


    春節過後的一天,顧慎言忽然把林楠笙找去,說他要跟中共在上海的負責人見麵。


    林楠笙說,據我所知,中共的江蘇省委已經撤離上海。


    他們新四軍的辦事處還在。顧慎言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找到他們,要快。


    林楠笙連夜闖進朱怡貞的新居。第二天下午,他在城隍廟的九曲橋邊等待回複,遠遠看到朱怡貞出現在人流時,也發現了尾隨她而來的便衣。按照特工守則,現在林楠笙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轉身離開,但他沒有。他毫不猶豫地迎上去,在人群中—把摟住朱怡貞,說,跟我來。


    兩人擠在人群中,飛快地跑過九曲橋,穿過佛堂與後麵的香房,從後院的一扇小門離開城隍廟。路線是林楠笙來前就觀察好的,這已成為他的本能。可是,這一次他們碰到的是高手。出了巷子,林楠笙隻能拉著朱怡貞狂奔起來。


    槍聲就在這個時候響起。子彈從後麵穿透朱怡貞胸口的同時,也鑽進林楠笙的脊背。就像一下被絆倒在地,林楠笙臉貼在石板路麵上叫了聲:貞貞。


    朱怡貞看著他,張了張嘴,血從她的口鼻嗆了出來。


    當晚,一輛黑色轎車緩緩駛進愚園路一百零一號的花園大門。顧慎言頭戴禮帽,身穿貂皮大衣,跟著一名警衛走進一間書房後,在沙發裏坐了很久,才看見丁默邙推門進來。


    已經調任交通部長的丁默邙顯然是從床上起來,身上緊裹著一條絲綿的睡袍。


    顧慎言微笑著說,故人相見,你不請我喝一杯?


    丁默邙站著沒動,冷冷地看著他,說,據我所知你們已經全線撤出上海。


    你們的情報從來都不準確。顧慎言依舊微笑著,起身去酒櫃前挑了瓶白蘭地,給自己倒上一杯後,看著酒瓶上的標簽,說,三五年的幹邑,那一年我們應該都在南昌的剿總行營吧?


    有話直說吧,在這裏就不必套近乎了。


    請你幫我去日本人手裏撈—個人。


    丁默邙在沙發裏坐下,說,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怎麽從這間屋子裏全身而退。


    丁部長若要執意挽留,也該先容我用戴先生架設在你處的電台通報一下重慶吧?


    丁默邙的臉色變了,好一會兒才說,你要知道日本人那邊的事都很難辦。


    我知道你還兼著特工總部的主任。


    你要救的是什麽人?


    一個下屬。


    為了一個下屬,你深更半夜闖進我家裏?


    此人現在在仁濟醫院的急救室裏。


    我可以幫你讓他永遠閉嘴。


    你們就是這樣對待自己同誌的?


    丁默邙笑了,說,慎言兄,你本質上還是個共產黨人。


    這一回,輪到顧慎言的臉色變了。他放下酒杯站起來,抬手看了眼腕表後,說,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但我想知道的是你會怎樣回報我?


    顧慎言想了想,說,我來找你,就是對你的回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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