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夏天奇熱難耐,歌樂山下的軍統校場就像個巨大的蒸籠。每天,林楠笙在這裏教授學員們聯絡與通訊、情報的分析與辨別以及行動的技術,有時也會充當那些美國教官們的翻譯。他是培訓班裏唯一的中國教官,卻穿著美式的軍服,到了晚上就在外國人招待所裏,跟那些美國軍官一起喝酒與跳舞,用英語吟唱美國的鄉村歌曲。


    林楠笙似乎變得無憂無慮,甚至忘記了射入脊椎的那顆子彈,隨時都會要了他的命。


    這天,總部督察室的胡主任忽然來到校場,用車把林楠笙拉到嘉陵江邊的一個渡口,兩人沿著石階走了很久,來到一幢民居的二樓。胡主任推開窗戶,指著街對麵一個小院,說,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林楠笙當然知道。顧慎言到了重慶不久就被軟禁在此。有人說,這是對他火燒湘湖大廈的懲罰。也有人說,他隻是軍統為了掩飾上海慘敗的一隻替罪羊。然而,更多人認為他會有今天的結果,是違背了戴老板的意誌所致。


    胡主任這時又說,他是你的老師,你為什麽不來看望他?


    我得避嫌。林楠笙說,這裏是重慶。


    胡主任笑了,說,顧先生桃李滿天下,連戴老板都聽過他的課,你有什麽嫌好避的?


    林楠笙卻認真地說,胡主任有什麽要吩咐的,請盡管明示。


    師生一場,你要多去看望他,多關心他,還要分析與研究他。胡主任說著,臉上的笑容開始消失,兩隻眼睛透過鏡片直視著林楠笙,話題一轉,說起了顧慎言重建的地下情報網,與他上報總部存檔的那些文件。經過甄別,文件裏提供的大部分人員的名單、組織代碼、聯絡方式都是根本不存在的。胡主任再次直視著林楠笙,說,我們要知道他想幹什麽?那些活生生的人都去了哪裏?但是,林楠笙仍然不相信,這就是總部調他回重慶最終的目的。他挑了個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顧慎言。那天,眼看就要下雨,烏雲黑壓壓地聚在嘉陵江上,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顧慎言正坐在廊下的棋盤前打譜,一手握著卷宋版的《忘憂清樂集》,一手執子,見老仆人領著林楠笙進來,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好像已經等候多時那樣,一指棋盤,說,黑子先行。


    整個下午,林楠笙都陪著顧慎言在雨聲中下圍棋,一盤接著一盤地廝殺,一直下到天近黃昏。顧慎言忽然把白子往棋缸裏一丟,站起來,對伺立一旁的老仆人說,你去找把傘,送送林教官。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進了屋子。


    林楠笙打著傘回到歌樂山的校場時身上已經濕透。第二天,胡主任派車把他拉到總部的督察室,一見麵就說,昨天傍晚我一直在這裏等你。


    林楠笙說,我想那個老仆人會來向你匯報的。


    胡主任愣了愣,忽然一笑,說,你還發現了什麽?


    林楠笙早就發現,除了這幢小樓是個固定監視點外,在街口各設著一個流動觀察哨,雜貨鋪裏還隱蔽著幾名行動隊員。這是軍統最高級別的監控,在重慶一般隻針對曾家岩五十號的八路軍辦事處。但是,他在想了想後,卻說,我相信他要走的話,沒有地方留得住他。


    胡主任沒說話,摘下眼鏡,用一塊手帕仔細地擦拭了很久。


    等到林楠笙再去顧慎言家裏,老仆人已經變得知趣,總會找個借口離開,不是出去買菜,就是進屋裏收拾房間,留下兩個人獨處的空間。隻是,師生倆同樣都閉口不談上海,也不談時勢與情報。他們就像兩個步入暮年的老者,林楠笙每次一來就與他坐在屋簷下或是院中的樹陰裏,常常對著棋盤一下就是大半天。有時候,林楠笙索性留下來吃晚飯,就像在當年的特訓班時。可是,隻要一出這扇院門,他就會被一名便衣帶進對麵的小樓,當著眾人的麵,脫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等他們把每一件都檢查完畢再穿上。然後,去到另一間屋裏,關上門,坐在一台錄音機前,把顧慎言說過的每一句話複述到磁帶上,同時也留下他對這些話的判斷與分析。


    有一天,林楠笙盯著棋盤忽然說,先生,如果你想離開這裏,我會在外麵接應。


    顧慎言笑了,深吸一口雪茄後,在徐徐吐出的煙霧裏說,你要是幫我離開,你就背叛了黨國。


    我不怕,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林楠笙也跟著笑了笑,抬頭看著顧慎言,說,有些事是我必須要做的。


    你不覺得這也是對你的一次甄別嗎?顧慎言的臉色一下變得冷峻,但在轉眼間就笑著一指對麵小樓的窗口,又說,如果我猜得沒錯,那扇窗戶裏應該站著個會讀唇語的人,這會兒正用望遠鏡看著你的嘴。


    林楠笙不動聲色,隻是執著地盯著他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一直看到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再也不說一句話。


    兩個人在棋盤上的廝殺卻第一次變得驚心動魄。


    一九四三年的八月二十三日,五十四架日本飛機由武漢出發,對重慶進行了最後一次轟炸。等到那些俯衝而下的飛機扔完炸彈,在一片火光與濃煙中調頭離去時,老仆人發現顧慎言早已不見蹤影。


    傍晚時分,林楠笙被召到這座院子。一進門,胡主任已等在那裏。兩個人誰也沒開口,在幾名便衣的引領下,默默地把屋裏屋外勘查了一遍後,站在台階上。


    胡主任看著林楠笙,說,他要是去了延安或是南京,我們倆都得完蛋。


    隻怕他哪兒都不會去。林楠笙的眼睛始終盯在棋盤上擺的那副殘局。說著,拿起擱在椅子上的那本《忘憂清樂集》,翻到其中的一頁,對照著棋盤看了好—會兒後,扭頭對老仆人說,這套棋譜有三本,你去把另外兩本都找出來。


    老仆人不敢動,抬眼一直看著胡主任示意,才匆忙進屋。


    胡主任顯然不懂圍棋,更看不明白棋譜。他從林楠笙手裏接過那本《忘憂清樂集》,說,這是什麽?密碼的母本嗎?


    林楠笙眼睛看著棋盤裏那些黑白棋子,說,這應該是用棋譜簡單加密的莫爾斯碼。


    說著,他拉過椅子坐下,抓起一把黑子開始往局裏填子。


    兩天後的早上,除了那些殘垣斷壁,整個重慶已看不出絲毫被轟炸過的痕跡。林楠笙步行來到朝天門碼頭,擠在人群中往四下看了好—會兒,才調頭走進一家熱鬧的茶樓。


    在一間臨江的雅座裏,顧慎言穿著一件潔淨的白綢長衫,見到林楠笙進來,就微笑著翻起桌上的一個茶杯,往裏麵倒上茶水後,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銀盒,打開,取出一顆藥丸,就著茶水吞服下去。然後,他撩起衣袖,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說,我們大概有半個小時。


    林楠笙點了點頭,在他對麵坐下。


    這時,顧慎言笑著又說,看來我還行,我還沒有老到要你幫我脫身。


    說著,他拿起擱在煙灰缸上的雪茄,愉快地吸了一口後,扭頭望向窗外的江麵,就像在回顧他的一生那樣,笑容很快在他眼睛深處收斂。


    二十歲那年,顧慎言遠渡重洋去法國留學,在那裏加入了旅歐中國少年共產黨,回國後進人黃埔軍校,曾參加過兩次東征與北伐。一九二七年清黨的時候,他在上海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選擇——脫離中共,後來跟隨戴笠加入力行社。這些履曆都記錄在軍統局的檔案裏。沒有備案的是他在途經廣西時,去了南寧的監獄,看望了一個他不該看望的人。那個越南人是他留學法國時的同學,曾用名:阮愛國、李端、胡光、秋翁,現在叫胡誌明。顧慎言回到重慶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人把這個情報轉達了曾家岩五十號。戴老板為此勃然大怒,在辦公室裏當麵第一次斥責他說,你這是背叛黨國。


    我隻是想讓他能早日回國組織越南的對日反擊,從兵力上牽製住日軍,從而減輕我們遠征軍在緬印戰場上的壓力。說完這些,顧慎言抬手又看了眼表後,仔細地掐滅雪茄,看著林楠笙,忽然一笑,說,我的一生是失望的一生。


    林楠笙沉默了很久,看著他,說,那你可以重新選擇。


    顧慎言搖了搖頭,抿緊嘴巴,把桌上放著的一本《波德萊爾詩選》輕輕推到林楠笙麵前,用手在上麵輕輕地拍了拍,說,也許它能幫你解脫眼下的困境,可誰能幫助我們那些潛伏在敵後的人呢?


    說著,顧慎言露出一絲苦笑,伸手想解下手腕那塊表,手指卻已不聽使喚。林楠笙趕緊起身,幫他解下手表。


    顧慎言看著這塊沒有秒針的梅花牌手表,又說,我本想把它留給你,現在我想明白了,我得放他一條生路。


    說完這些,顧慎言已經累得不行,但還是用力把手伸出窗口,把手表扔進江裏後,就像完成了最後的心願那樣,靠進椅子裏,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血就在這時從他鼻孔裏流淌下來,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他卻像毫無知覺,任它在胸前化成一片,紅得就像春天裏盛開的鮮花。


    林楠笙忽然想起來了,睜大眼睛,說,你還沒告訴我,從仁濟醫院出來的另一口棺材到底去了哪裏?


    可是,顧慎言再也不能說話,那顆包裹在糖衣裏的藥丸已經要了他的命。


    一直到胡主任再沒耐心守在樓下,帶隊破門而入時,林楠笙還坐在顧慎言的對麵,一動不動地握著手裏的茶杯。


    兩個星期後,林楠笙根據《波德萊爾詩選》裏的標注,以《忘憂清樂集》做母本,破譯出上海情報網的人員名單與聯絡方式,因此獲總部的嘉獎。事實上,它們從未離開過軍統檔案室的保險櫃,就在顧慎言上報存檔的那些文件的字裏行間中,那些人員名單被巧妙地隱藏著。


    林楠笙在把解密後的文件交到胡主任手裏時,說,多—個人知道,這些人就多—分危險。


    胡主任搖了搖頭,說,最危險的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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