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曲(下)


    鳳染眉眼一怔,拖在下巴上的手猛地握緊,揚聲道:“上古,你說什麽?當年在羅刹地你不是說景澗他……”


    “我從未見過用兵解之法後還能留一息魂魄的仙君,想來當初景澗已踏入半神,或是……他執念太深,哪怕隻是附魂於鳳羽上,再難重見世間天日,也要留在你身邊。”上古俯身,自鳳染發間拿過那支別著的鳳羽,略帶歎然:“鳳染,你當真幸運。”


    鳳染巴巴的瞧著上古,剛才的倨傲張揚消之不見,眼底帶了幾分忐忑脆弱,隻一個勁的說著胡話:“上古你在說什麽,景澗不是已經灰飛煙滅了?你別騙我,我可不信,我才不信……”


    “當年我以為他魂飛魄散才會如此說,卻不想他竟寄了一縷魂魄在這支鳳羽上。”上古看著泛出微微仙力的鳳羽,笑道:“你知道混沌本源擁有造世之力,等孕養個幾十年,我替他重塑軀體,將魂魄引進便好了,你且等段時間,我定會還你一個身體康泰,四肢健全的新嫁郎。”


    鳳染望著她,頓了頓才聽明白上古話中之意,眼睛濕了又潤,潤了又濕,好半響才瞪著個大眼看著上古,沉默無言的催促她盡快履行承諾。


    上古摸摸鼻子,受不得鳳染的可憐樣,虛空凝出一方玉盒,將銀色的神力注入其中,然後將鳳羽放在裏麵,銀光一閃,鳳羽便被裹了起來,絲絲生機自玉盒中逸出。


    上古將玉盒封印,遞給鳳染,囑咐道:“裏麵的神力可保他魂魄百年無虞,景澗畢竟是鳳凰一族,混沌之力隻能孕養,要聚齊魂魄還得靠他自己,你可將他置放於鳳族梧桐古樹下,於他必會大好。”


    上古頓了頓,見鳳染眉開眼笑的模樣,忍不住潑了句涼水:“也不知剛才是誰說要請下普華牽段好姻緣,等景澗醒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鳳染此時一心係著玉盒,哪管上古的挖苦,擺手準備隨便拾掇她幾句,卻瞧見上古眼底一閃而過的淡漠悲慟,撓了撓頭,小聲問:“上古,那之後……你有沒有去過淵嶺沼澤,或許當初白玦也……”


    上古笑了笑,並未回答,隻是道:“晚宴的時辰快到了,你這個當家的遲到了可不成,我身無長物,剛才的火凰玉算是對小鳳凰的薄禮,至於這個新嫁郎,算是我送你出嫁的禮物好了,還有不少仙府等著我大駕光臨,我就不湊熱鬧了。”


    上古擺手,起身朝外行去,片刻後卻是緩緩停了腳步,暈染的滿月在她身後升起,大地光輝無垠,卻偏生寂寥清冷。


    鳳染抬首,見月下素衣古袍的女子停在古樹旁,回轉頭,眉眼深沉,眸中明明含笑,卻讓人陡然憶起南海深處因不能哭泣而早已被世人遺忘的鮫人一族。


    隻是,鮫人花了上萬年時間才能抑製與生俱來哭泣流珠的本性,而麵前的人卻隻過了三年光景,就好像在她眼中世界唯剩下灰白的色彩。


    “鳳染,百年之後,好好待他,千萬……別辜負了這份情深。”


    有些人或是注定一世都難得有這份幸運。


    話音落定,上古消失在古樹旁,滿院靜謐,滿月清冷。


    鳳染良久未言,唯輕歎一聲,此後經年,她都未再見過上古,匆匆一別,再見已物是人非。


    空中一朵雲漫無目的的飄著,搖搖晃晃出了東海,幾個時辰後,顫顫巍巍落在了一處,上古睜開眼,悶不作聲的自雲上走下,身形單薄立於淵嶺沼澤外,眼垂下。


    沼澤內荒蕪一片,草木皆焚,大地是驚心怵目的焦黑色,三年光景,當初混沌之劫烙下的毀滅痕跡還來不及消失幹淨,白玦當年花了大力氣建起來的蒼穹之境早已煙消雲散——如同那個縱聲飛入岩漿的赤紅身影。


    若是六萬年前,有人能這麽對她說一句,她必不舍得辜負了那份情深。


    世間萬物若留片縷魂魄,皆能以混沌本源塑體重生,可偏偏與天地同壽的四大真神不能,更何況,足足三年,九州八荒中,她連白玦的一絲氣息也不曾感受到。


    上古靠著一塊岩石,失了力氣,緩緩倒下,手捂在臉上,微不可見的顫抖。


    無論告訴自己多少遍,她都知道其實騙不了自己,白玦他…三年前就已經死了。


    死在她眼前,死在淵嶺沼澤,死在混沌之劫裏。


    上古靜坐在三年前毅然轉身的地方,仿佛與天地化成了一體。


    時間於她而言與靜止無異,她隻覺得月落了又升,升了又落,一晃一月過去,上古一身素色古袍經風塵毫不留情的打磨,活生生堪比凡間灶上的抹布,頭上肩上沾滿枯葉,十足的慘不忍睹,別說仙氣繚繞的仙君,她此時的模樣,怕是就連凡間乞討之人都不如。


    直到一道喚聲傳入她耳裏,粗狂沉厚卻又小心翼翼。


    上古睜開眼,映入眼底的是火燎燎的渾然大物,她怔了半響,才瞧出是紅日頂著原身站在她麵前,銅鈴大小的眼睛滲得人心底不實成,再加上上古此時著實不想見到和白玦有關的任何物種,遂搭了搭眼皮子,不耐煩道:“紅日,何事?”


    白玦亡後三火回了妖界做一方霸主,至於紅日這幾年去了哪裏,她還真沒閑心去知曉。


    “神君,我給您送東西來了。”紅日化成人身,一副憨憨厚厚的粗獷模樣,從袖子裏淘出個東西遞到上古麵前。


    上古瞥了瞥,微怔:“鎮魂塔?”碧綠的小塔內焰火焚燒,裏麵的東西瞧不真切,當年白玦在蒼穹之巔毀了一座,想必這是他之後重新煉化的。


    上古提起了點精神,杵了杵麵前的鎮魂塔:“這裏麵是什麽?”


    “主人三年前把鎮魂塔交給我,趕我去了西海龍族老巢,讓我將塔中人的原體孕養好了再交與您。”紅日粗著嗓子哼哼道:“我想著裏麵好歹是個故人,當年在瞭望山上也算是結了幾麵善緣,再加上他還對神君您有撫養之義,我便在那深海裏守了幾年,你知道咱麒麟最不喜歡冷冰冰的水,這些日子可算是苦死我了。”


    撫養之義?世間能擔此言的不過區區兩人,父神擎天早已化為虛無,第二個……


    上古抬首,聲音幹澀暗啞:“這裏麵…是古君?”


    紅日點頭,見上古一副悲愴的模樣,粗神經的撓撓後腦勺:“神君,主人已經不在了,您…節哀。”


    上古垂眼,接過鎮魂塔,嘴角一撇,覺得紅日說的話著實難聽得緊。


    當年蒼穹之境上古君將混沌本源歸還,灰飛煙滅時想必被已擁有混沌之力的白玦給保下了,怕她探出究竟來,才會讓紅日帶去西海深處。


    破開鎮魂塔外的火焰,裏麵墨綠碧盒中小龍蜷著身子睡得正酣,源源不斷的仙力自外界湧進,灌入它的身軀裏。


    以龍身孕養魂魄,古君覺醒時雖會忘記前塵往事,但卻能免掉以妖修神的坎坷之途,日後前程想必是極好的。


    端著鎮魂塔,上古心底說不出什麽滋味,閉眼半響後突然抬頭,盯著紅日,眼底有些凶狠的意味:“紅日,你們夠了沒有,那個混賬做的事能不能一次說完,這麽軟刀子磨著,還不如把我投到轉世輪裏清淨。”


    “等我十三萬年,好,我受著,他白玦不過是真神之一,本君貴為上古界之主,受得起他這份情!”


    “化身柏玄護我幾萬年,也行,反正他也不是頭一次了!”


    “一個人擔著三界和混沌之劫毀滅,無什大錯,這種混事我當年也不是沒做過!”


    話語落地,上古如爆發的火山,到最後幾近嘶喊:“悶不作聲救了古君也沒什麽,也是他這個真神應做的,紅日,你說,還有什麽事是我不知道的,一次說出來,好歹我們認識十幾萬年,給個痛快!”


    紅日被逼得倒退幾步,呐呐的看著處於爆發邊緣的上古,實成道:“沒有了。”


    安安靜靜三個字,上古卻陡然靜默下來。


    是啊,他已經不在了,在守護了她所有放在心底的人,為她做完所有事後,還能留下什麽呢?


    千年、萬年之後,當她的記憶也開始慢慢褪色之時,白玦就真的什麽都不剩了。


    懷裏抱著和暖溫潤的鎮魂塔,上古骨子裏卻沁出冰冷的寒意來,直到……一串墨黑的石鏈陡然出現在上古視線裏。


    “主人送走我時說……將來若有機會便將此物交於神君,給神君留個念想……”


    話未完,石鏈就被上古搶了過去,蹲下的女神君灰塵撲撲,死死拽著石鏈,聳拉著腦袋著實有些可憐,紅日暗想任務也完成了,實在沒必要守在這看上古悲傷春秋的慫模樣,遂道了聲安準備去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卻冷不丁聽到上古有些委屈暗啞的聲音。


    “紅日,你跟隨白玦十幾萬年,炙陽和他也情義深厚,怎麽如今一個兩個的連滴寒磣淚都不留,這算什麽義氣?”


    聽聽,這話說的,十足的無理取鬧,想著上古終究比自己年幼個萬把歲,紅日眼珠子轉了轉,決定不和她計較,隻是慢悠悠轉過身,長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息有些悠遠憋屈,不是紅日平日裏的調調,上古眼眨了眨,總算消停下來。


    “神君,您這狀態不稀奇,六萬年前您以身殉世,上古界塵封,主人和天啟真神大戰,我被迫壓在瞭望山下時差不多就是您這個模樣。”紅日指著上古比劃了兩下,見上古目不轉睛的望著他,一時來了精神,猛地拔高聲音口水橫飛:“可是後來您猜怎麽著?”


    上古愣愣搖頭。ngddow.


    “喲嗬,紅日我一覺睡醒,您這個死了六萬年的真神就披著後池的皮大喇喇的出現在瞭望山,旁邊還有主人的分身陪著,當時我就想……”紅日難為情的揉揉鼻子,憨笑道:“若是您這個連灰渣子都不剩的人也可以回來,那這世上就沒什麽事值得再掛心了,我們神族的壽命亙古悠長,隻要信念不滅,總會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神君,您的奇跡是主人換來的,既然如此,為了他,您怎麽就不去試一試呢?”


    紅日施施然說完最後一句,拍拍屁股騰雲而去,隻留下上古孤零零的蹲在岩石旁。


    試試,怎麽試?當年她隻是魂魄散於三界,白玦如今才是真的連渣子都不剩!上古恨恨嘟囔一句,垂下了肩。


    紅日說得一點都沒錯,她不敢試,她怕就算試過了白玦也不會回來,到那時,就連等待也會變成奢望和折磨。


    不知道如何抉擇,上古靠在岩石上,抱著鎮魂塔縮成一團,眼一點點沉寂湮沒下去。


    淵嶺沼澤外冷風颯颯,四肢有凍僵的勢頭,上古想著她怎麽也是個真神,如此落魄著實丟臉,不甘不願的挪了挪胳膊,卻不想手中握著的石鏈一不留神掉進了懷裏的鎮魂塔。


    清脆聲響,鎮魂塔內火焰驟起,上古感覺到剛才還剩個囫圇尚能跳著的心髒頓時停了下來,甚至還能聽到自己血液沸騰倒流的轟塌感,她哆嗦著嘴,手忙腳亂伸手朝鎮魂塔裏探去。


    鎮魂塔是混沌之力所鑄,能融化世間任何神器,何況一方石鏈?


    白玦已經不在了,難道連他的念想都留不下來?


    從小蛟龍的碧盒旁摸到石鏈,上古舒了口氣,臉上恢複了些許紅潤,忐忐忑忑拿出手,正準備看看這九死一生的石鏈是否健全時,目光卻凝在了當下。


    石鏈上墨色的外衣已漸漸褪色,露出幾個模糊不清的小字來。


    ‘上古……’


    短短兩個字,熟悉的字跡,卻仿佛帶著千般糾纏的餘韻和未了的無奈。


    上古揉揉眼,不知想到什麽,急忙將自己手腕處的石鏈摘下來,銀色的炙火自掌心燃起,將石鏈包裹其中,墨黑的外色逐漸脫落。


    上古屏住呼吸,眼一點點睜大,到最後,瞳孔深處竟現出了血紅的色澤來。


    一字一句,上古嘴唇動了動,音落耳中,心底茫然一片。


    ‘我是……白玦。’


    全身上下一寸寸止不住顫抖,眼淚無聲無息自瞳中悄然滑下,落在掌心處交纏的一對石鏈上,灼熱刺痛。


    上古抬首,透過朦霧的眼望向淵嶺沼澤深處白玦煙消雲散的地方,突然間,毫無預兆的嚎啕大哭,四肢百骸裏是從未有過的撕心裂肺和茫然無措。


    上古,我是白玦。


    你最後留給我的,竟然是這樣一句話。


    這些年,你到底是怎麽走過來的?六萬年前的清池宮,你對著懵懂的後池,最想說的,最想教的,是不是終究隻是這一句?


    我是上古,你是白玦。


    不是柏玄,不是清穆,不是這世間任何一人,隻是那個在桃淵林默默守望十三萬載、說‘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白玦。


    我以為你足夠決絕心狠,到最後才發現……


    這六萬年,連一個可以告訴我你是誰的機會,我都不曾給過。


    我負你何止十三萬載,欠你又何止三世?


    這一輩子,我對得起漫天諸神,對得起九州八荒萬物生靈,對得起撒手而去的父神擎天,惟獨隻單單一個你,即便我記上千載萬載,都還不清。


    白玦,我該如何做?


    我從未如此時一般篤定——六萬年前,我就該在祭台上死去。


    荒蕪的風景在視線裏漸漸模糊,上古垂眼,收好鎮魂塔,將手中石鏈一左一右係於腕上,突然起身駕雲朝上古界門而去。


    白玦,若你不信天命,我便陪你賭最後一次,可好?


    半日後,上古界,乾坤台。


    消瘦的身影著一身破爛布衣跪在乾坤台中央。


    那人麵容蒼白,瞳中神色卻極為堅定,她定定的凝視著乾坤台邊緣方尺大小的元神池,唇角抿成堅韌的弧度。


    蒼穹下,筆直的身軀定格在浩瀚廣裘的上古界中,凜冽剛強,似和天地化為亙古。


    “炙陽,你說……會有希望嗎?”摘星閣上,天啟望了一眼乾坤台,回頭道。


    “不知道,但元神池是最後的機會,上古能這麽快想通,也是件好事。”


    天啟點頭,元神池是上古界真神誕生的源泉之處,百萬年來也不過才出了四個,他司職真火,炙陽司職大地,白玦司職四海,上古司職萬靈。


    各為其責,又互相製衡。


    按天地規則,凡遇真神隕落,由混沌之神敬告蒼天開啟元神池後,再推一千年便會有新的真神誕生以替代隕落之神的職責。


    “可重新誕生的四海司執者極難是白玦,你應該知曉,擎天柱上屬於他的封號已經完全消失,如果連這次機會也失去,新的真神誕生後,白玦再不會有重臨世間的可能。”


    若不是如此,上古也不會拖到今日才回上古界開啟元神池。


    “那也總好過如今,她一個人後悔自責皆是無用,不如賭一賭。”


    “賭?”天啟一愣:“賭什麽?”


    “凡間百姓若遇坎坷離合會求神拜佛,若是我們神呢?”炙陽平日裏莊嚴的眉角帶了絲古怪,望向乾坤台神色悠悠。


    “你是說……”天啟挑眉:“以上古一心敬崇那位的性子,她會如此做?”


    所以才說她想通了啊,炙陽笑了笑,沒有回答,這件事還真是隻有上古能做,換了其他人,恐怕此時早已被天地雷罰給劈沒了。


    能打破三界律條又不受諸天之罰的,世間畢竟隻有早已化為虛無的那位。


    這次說好聽了是上古希上天感念白玦之功,說難聽了……便是一個女兒死乞白賴的逼父親把女婿給還回來。


    祖神擎天在世間若有掛念或虧欠,必隻有上古一人。


    隻是,千年後在元神池中誕生的是否是白玦,誰都不會知曉。


    “若是祖神不答應,上古恐怕會一直跪下去,其實他們二人都是一般的性子。”天啟歎了口氣,終是釋懷一笑,對炙陽道:“聽說小阿啟在大澤山惹了不少麻煩,我下界一趟,上古界就交給你了。”


    炙陽知他想避開,點頭算是接下了這樁苦差事,隻是在天啟駕雲的時候對著空中遙遙道:“若是想開了便早些回來,別錯過了一千年後新神誕生之日。”


    絳紫的身影擺擺手算是應答,到底也沒有再轉過身看乾坤台一眼。


    真神白玦隕落的第四個年頭,消失已久的上古神君重歸上古界,以混沌之神的身份開啟元神池。


    乾坤台上風霜雨雪,春秋數年,跪拜的身影塵土浮身,毫發未動,似早已坐化一般。


    十年後,元神池靈脈覺醒,預示著新一任司職四海的真神會在九百九十年後降世,三界聞訊同慶。也是同一日,乾坤台神光照拂,在台上跪求數年之久的真神上古被一道自蒼穹而降的神力推出了乾坤台。


    又是數年,一日,天啟回了上古界,見到在摘星閣臥躺看浮雲的女子,吊兒郎當問:“聽說你在乾坤台上傷了腿,留了隱疾,怎麽不喚人治治?”


    “等白玦回了再說。”上古抬了抬眼皮子,是這麽回的。


    “你應當知曉,讓白玦回來已是難事,他前生記憶或許也會遺忘。”天啟問這話的時候,神色有些忐忑別扭,總覺著自己小心眼,像是在攛掇著上古放棄等待一般。


    很多年後,他都記得榻上的女子蹙起好看的眉,瞅著他淡淡道:“沒關係,我記得。”


    天啟沒有告訴任何人,他真正放棄上古是在那一瞬間,所以當上古挑眉問他‘何時玩膩了回來執掌界麵’時,他隻是笑了笑,然後道:“現在”。


    此後百年,路過朝聖殿外的神君瞧見最多的,便是摘星閣中休養的上古神君遙望閣外那一方桃林的模樣。


    消息傳來的那日是個豔陽天,彼時上古正抱著一卷書在桃林裏休憩,傳諭的小神話還未完,她便丟了書,轉身便朝桃林外跑去。


    因跑得太急,甚至連將桌上茶水掃到小神身上連帶踩了他一腳這等頗失顏麵的事也顧不得。


    乾坤台上有異動,新的真神要降世了……那小神是這麽說的。但還隻過了一百多年,新神怎麽會莫名其妙降世?難道元神池出了問題,還是父神終究沒有全了她的心願。


    越想越急,全身上下都打著哆嗦,上古就這麽跌跌撞撞的飄著雲囫圇到了乾坤台外。


    下雲的時候腿軟腳軟,還是天啟扶住了她,這時已聚了不少神君,炙陽和禦琴都在,上古頭一次感謝自己位份著實高,免了和一眾請安的神君打招呼的虛禮,隻是隨意擺擺手就著天啟的胳膊挪到了乾坤台外,睜大眼,見乾坤台上象征真神降世的碑文泛著淡淡金光,才悄悄舒了口氣。


    但她仍是盯著霧氣彌漫的元神池不敢大意,畢竟以往真神降世莫不是神獸齊臨祥瑞之兆現於世間,這次也太安靜了。


    一口氣還沒鬆完,迷霧中模糊的人影緩緩清晰,恐怕最多一刻便能瞧見模樣,上古卻不知為何突然失了勇氣,對著天啟說了一聲‘等會傳個紙鶴告知我結果’便一溜煙駕著雲落荒而逃,留下一眾上神目瞪口呆。


    上古回了桃淵林,藏在古樹後捧著白玦留下來的石鏈直發愣。


    良久後,她回過神,想起自己剛才的窩囊樣子,扯了扯嘴角,有些苦澀。


    天啟問的時候說的比誰都冷靜,臨到了頭才知道自己也是個紙糊的。


    腳踩枯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一步步朝這邊而來。


    上古怔了怔,起身,回首。


    那人緩緩走近,耀眼的陽光在他身後隔著煙霞一般的桃花擲下淺淺的虛影。


    青袍黑發,麵容依舊。


    恰如六萬年她在月彌府裏遙望過的模樣。


    上古眨眨眼,望著他淡漠的眉眼,不敢出聲。


    他也許根本就不記得她是誰。


    藏在挽袖裏的手輕輕握緊,她看著那人,終是有了勇氣,眉一點點揚起,落下的聲音卻帶了幾分顫抖。


    “柏玄?”她問,那人神色如常,瞧她的眼神恍若路人。


    “清穆?”又問,依舊如此。


    桃林深處一片靜默,隻聽得到溪水潺流而過的聲音和上古隱忍忐忑的吸氣聲。


    上古垂眼,來不及無措,歎息聲已響起。


    她兀然抬首,那人瞧著她,沒什勞子溫柔,隻是微挑的眉角一如往昔。


    “上古,我是白玦。”


    青年眉峰如墨,瞧她的眼神無奈又執著,如是道。


    萬千煙霞,她的世界陡然隻剩他立著的身影。


    那個時候,上古突然覺得,十幾萬年光景,她等著的不過這麽一句而已。


    如此,縱使日後百萬載歲月沉浮,都不及此時片息圓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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