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五月,又是法桐爭相吐綠的春天了。


    福安弄外的報攤上,很多人在爭相購買報紙。


    報攤老板高喊著:“五月二十二日最新消息!共產黨攻占南昌!國民黨公報承認,與長江接口的前線要地瀏河已經撤空!”


    顧邦才一個人站在家門口,望著弄堂裏的光景。任伯伯依然抱著二喵坐在家門口聽收音機。曹先生家門口停著一輛小貨車,一家三口正在搬家。他兒子如今大學畢業了,正是顧耀東那年去警局報到的年紀。比起當年參加遊行時青澀的樣子,如今穩重溫和了許多。


    顧邦才大聲招呼道:“曹先生!這就走啦?”


    “走啦,走啦!”曹先生走過來,壓低聲音說道,“聽說共產黨把天津管得有聲有色,對老百姓很不錯,反正兒子在那邊找了份差事,我和他媽媽就打算一起過去,過過安穩日子。”


    顧邦才有些心酸地笑了笑。路燈下那張下象棋的桌子,以前總是熱熱鬧鬧圍一群人,如今已經落滿灰塵。


    飯桌上,顧邦才說起曹先生一家人要搬家的事情。


    耀東母親:“真去天津呀?”


    “他有親戚在天津開了個小工廠,打算讓他兒子去做事。一家人就幹脆都過去投靠了。”


    顧耀東:“還回來嗎?”


    顧邦才:“肯定會的。共產黨能把天津搞好,將來上海一定也會好的。”


    耀東母親:“我反正哪兒也不去。”


    顧邦才:“我們當然堅守福安弄。國民政府把上海搞成這樣,早該完蛋了。再熬一熬,好日子馬上就要來了。”


    顧悅西:“多多爸爸從航運公司辭職了,以後不想出海到處跑了,免得一家人總分開。”


    顧耀東:“姐夫打算換到哪兒工作?”


    “還不知道,現在亂哄哄的,隻能慢慢找。不過我和多多得搬回去住了。”


    耀東母親:“也是好事。都是成了家的人,也該好好經營自己的小家了。”


    顧悅西:“青禾什麽時候回上海?”


    顧耀東:“她托人帶過話,說是今天就能有消息。我們約好下午通個電話。”


    耀東母親:“那婚事呢?打算什麽時候辦?”


    顧耀東有些回避:“現在這麽亂,等外麵安定一些再說吧。”


    耀東母親:“我知道,夏處長出了事你心裏一直難過。但是事情都過去半年了,你也要往前看。”


    顧耀東笑了笑,沒說什麽。


    耀東母親:“我看擇日不如撞日,今天去照相館,順道把你們的結婚照樣式一起選了!等青禾回來,你們直接就去拍照。”


    鍾百鳴死了,警局內部對於沈青禾的一切調查都停止了。這是齊升平自保的籌碼。兩天前,沈青禾得到警委新任書記的批準得以返回上海。但顧耀東隱隱覺得,這也許會是又一次更久的告別。


    沈青禾剪了齊耳短發,穿著旗袍,看起來比以前更清瘦了。她獨自去了鳳鳴茶樓,和一名陌生的警委聯絡員見麵。


    聯絡員:“玉晨同誌,上級讓我來傳達你的新任務。”


    沈青禾充滿期待地看著他。南昌已經解放了,不出意外下一個就是上海。哪怕還不能恢複“沈青禾”的身份,但至少,也許,她可以用“王玉晨”的身份留在上海,和顧耀東一起迎接解放。


    “蔣介石已經調令胡宗南的主要部隊集結西南地區,企圖以川、康、雲、貴為根據地,以重慶為據點,做最後掙紮。戰爭的重點已經轉到大西南了。考慮到你父親曾經和劉文輝是摯友,上級希望你能前往成都,參與策動川康起義的工作。”


    沈青禾愣住了:“去成都……那顧耀東呢?”


    “上海解放已經是大勢所趨。重建警察體係將會是接管城市以後最迫切的任務。我們需要像顧耀東這樣的同誌來參與重建。他現在的任務就是堅守崗位,保存實力,等待解放。”


    “就是說,我們還是要分開執行任務……”她怔怔地呢喃著。


    “對。但是否執行這項任務,最終由你決定。”


    沉默片刻,沈青禾笑著說:“我隨時做好出發的準備。”


    他交給沈青禾一本證件:“那好,這是你的新證件。”


    沈青禾翻開一看,上麵的名字是“蔚青未”。


    “用你的真名執行這次任務,也是上級慎重考慮後的決定。你是蔚家唯一的後人,相信你父親和劉文輝的特殊關係,能幫助你盡快在那邊落腳。”


    “什麽時候出發?”


    “不出意外的話,就在上海解放那天。”


    “走之前,我能和顧耀東見一麵嗎?”


    “‘沈青禾’這個身份畢竟已經暴露了。你們見麵,可能會給他帶來危險。”


    “知道了。”


    “你到成都以後就是‘蔚青未’了。出於安全考慮,在你離開上海的時候,關於‘沈青禾’的一切檔案都要抹掉。尤其是在顧家,不要留下任何能證實身份的東西。”


    青禾當然會處理好一切,就像這個人從來沒存在過一樣。這不是她第一次執行這樣的任務,隻不過,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艱難。


    顧家一家人去了照相館,耀東父母和顧悅西、多多在裏麵輪番照相。顧耀東一個人等在照相館外的公用電話亭裏。過了片刻,電話響了。他迫不及待拿起了電話,電話那頭是沈青禾久違的聲音:“是我。”


    “順利嗎?”他忐忑而期待地問道。


    沈青禾就站在街角的雜貨鋪,遠遠地,她能看見電話亭裏的顧耀東。


    “順利。”


    顧耀東鬆了口氣:“那就好。什麽時候能回福安弄?”


    照相館裏,顧悅西看見顧耀東在電話亭接電話,趕緊喊道:“來了來了,青禾打電話來了!”


    她一邊說著一邊興衝衝地跑出去,一把拉開公用電話亭門:“青禾什麽時候……”話說一半,她才發現氣氛不對——不僅是不對,是壓抑得可怕。她默默關上門,回了照相館裏。


    顧耀東死死攥著電話:“一張照片也不能留下嗎?那能告訴我你要離開多長時間嗎?”


    “也許一年,也許兩三年。沒有人知道答案。”


    顧耀東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望向天空。


    “青禾,如果有一天我們腳下的每一寸土地都解放了,你不用再隱姓埋名,至少我要知道怎麽找到你。”


    “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會以沈青禾的身份重新回到你的生活裏。”


    “我可以不知道你要去哪兒,不知道你會變成什麽人,但至少你要知道,我永遠在福安弄等你。”


    沈青禾紅著眼睛笑了:“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顧耀東咬著牙,準備掛掉電話。就在這時,耀東父母和顧悅西三個人忽然拉開電話亭門衝了進來。


    耀東母親一把搶過電話:“青禾!青禾啊!我是媽媽啊!”


    沈青禾正要掛電話,忽然聽見電話裏傳出嘈雜的聲音。她詫異地轉頭望去,遠遠地,她望見了在電話亭裏擠作一團的顧家人。刹那間她的雙眼湧滿了淚水。她下意識地要掛掉電話,害怕那些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會讓自己好不容易堅定下來的決心徹底崩潰。然而電話裏頭不斷地喊著:“青禾?青禾!”


    她終於還是將電話慢慢拿到了耳邊。


    耀東母親抓著電話不肯鬆手,顧邦才和顧悅西爭搶著電話,顧耀東則已經被三個人擠到了外麵。


    也不知電話那頭有沒有人在聽,耀東母親衝著電話一直說著:“亭子間不會再租給別人了,你放心做你的事情,家裏什麽都不用擔心!房子我每天都會打掃,你要是想家了就往樓下的電話亭打電話,在外麵要是累了,不想做事了,你就回來……”


    顧邦才想搶電話,怎麽也搶不到,隻能在旁邊嚷嚷:“哎呀,重點!講重點呀!”


    顧悅西一把搶過電話:“青禾,我是姐姐啊!你什麽時候想回來了就回來!家裏不用擔心,顧耀東你也不用擔心!我會看著他好好吃飯睡覺,你一個人在外麵也要好好吃飯睡覺,別舍不得錢,聽見了嗎?”


    終於顧邦才搶到了電話:“哎呀,你們都抓不住重點!還是我來講!青禾,我是爸爸呀!你一個人在外麵,要是遇見壞人,就報耀東的名字,人家一聽他是警察就不敢欺負你,明白嗎?還有啊,萬一……”


    沈青禾拿著電話,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


    暮色垂垂。顧耀東一個人站在曬台上,望著遠處的城市,小聲放著收音機。


    戰鬥還沒有結束,他的任務還沒有完成。這裏依然是需要他堅守的戰場。


    顧邦才走了過來,顧耀東關掉了收音機。


    “青禾真的是要去香港?”


    “嗯。她父母生前在香港留了一些產業。那時候青禾太小,一直由她父母的朋友在打理。最近剛剛聯係上,他們希望物歸原主,讓她去接管。”


    “將來還回上海嗎?”


    “也許吧。”


    “那你們的事……就這麽擱置了?”


    顧耀東勉強擠出笑容:“看緣分了。”


    “那你自己呢?”


    “我?”


    “以前總想讓你吃官飯,覺得體麵。現在我算看清楚了,這大鍋裏的飯早就爛透了,不吃也罷。要是不想當警察了就辭職回來。”


    顧耀東一臉傻笑:“我不走。”


    顧耀東去了戶籍科。孔科長照例把這幾天新登記的戶籍給了他:“你每天都來,半年了,到底在找什麽人?”


    顧耀東笑了笑:“一個老朋友。”


    “很重要的人嗎?”


    “是。很重要。”


    “可能人家早就離開上海了呢?”


    “我也不知道。隻是感覺他有一天還會再出現。”


    顧耀東翻完,將戶籍簿還給他。


    “還是沒有嗎?”


    顧耀東搖了搖頭。


    “這恐怕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批戶籍登記了。兵臨城下,幹完今天,我也要徹底告老還鄉了。”


    “謝謝你,孔科長。保重。”


    齊升平在台上做戰前動員,看起來慷慨激昂,大義凜然。台下雖然坐滿了警員,但全都木訥沉悶,仿佛是一屋子擺設。


    一回辦公室,齊升平便開始匆匆收拾東西。


    方秘書敲門進來:“副局長,下午的動員會還是定在兩點嗎?”


    “我有急事要出去,下午的會讓周副局長主持吧!”


    “周副局長也出去了。”


    “那就隨便誰,誰願意主持誰就上台去主持!”


    說罷,齊升平拿上外套和公文包,匆匆離開了警局。


    刑二處僅剩的四名警員各自坐在座位上,沒有人說話,氣氛傷感而壓抑。


    門口幾名警員匆匆忙忙跑過,其中一人敲著門喊道:“二處的去武器科領槍!馬上要到外白渡橋支援防衛圈!另外趕緊統計一下人數,交一份子彈申請表!”


    二處的人無動於衷,似乎誰也沒聽見他的話。


    小喇叭說:“夏處長走了,李隊長走了,趙誌勇也走了。七個位子,現在空了三個。”


    四個人傷感地坐著,不知道該說什麽。


    過了片刻,小喇叭又說:“去樓頂喝一杯吧。”


    肖大頭:“行啊!”


    於胖子:“這時候了,哪兒還賣酒給你喝?”


    小喇叭笑著從桌子下麵拎出四瓶酒:“我從家裏帶了。”


    於胖子:“但是去樓頂的通道好像已經鎖了。”


    顧耀東拿出一串鑰匙:“鑰匙在我這裏。”


    另外三人笑了。


    坐在十層樓高的天台上俯瞰這座城市,風景是不一樣的。這裏看不見人間悲歡,看不見人間罪惡,於是很多的惆悵、鬱結和憤怒,在這個更接近天空的地方不自覺地消減了。


    四個人坐在天台邊,一人拿了隻酒瓶,喝著酒,漫無邊際地聊著天。


    肖大頭:“今後你們打算怎麽辦?”


    於胖子:“你有打算嗎?”


    肖大頭:“我?嗬嗬,不知道,沒想過。就我這個火爆脾氣,除了當警察可能也幹不了別的。”


    顧耀東:“肖警官,後悔來當警察嗎?”


    “不後悔。我十八歲進捕房,最好的青春都交付在這兒了。隻是有點遺憾吧,生錯了時代,沒能成為我曾經想成為的那種警察。”


    “也許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不可能啦。早不是年少輕狂的肖德榮了。青春不再,夢想也死在這兒了。”


    於胖子:“我跟你不一樣。其實我根本就不想當警察,從來就不想。我沒什麽本事,也沒什麽大理想,就想當個普通人,開個小飯館,每天炒炒菜,賺點小錢,跟老婆孩子過好小日子。”


    小喇叭:“你開飯館,可能會自己把自己吃破產吧?”


    兩人依然像從前一樣開著玩笑,嘻嘻哈哈,隻是笑容裏多了一絲感傷。


    肖大頭:“小喇叭,你呢?”


    正在笑鬧的小喇叭忽然沉寂了下來。


    “我要結婚了。”他輕聲說道。


    詫異,接著是激動和欣喜。


    於胖子給了他一拳:“行啊你!什麽時候都到這一步了!居然一直保密!”


    小喇叭難以啟齒:“是在台灣。”


    三個人愣住了。


    “對不起……她是一個演員,劇團和那些看戲打賞的官太太都要走了,她要演戲也不得不跟著過去。其實我想跟你們在一起。可我一個人這麽多年了,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喜歡的女孩子也喜歡我,我是真心想跟她結婚。”小喇叭說得特別難過。


    顧耀東:“這是喜事,大喜事,恭喜你。”


    於胖子:“你的喜酒我們是喝不上了。這頓就算是提前祝賀吧。”


    小喇叭:“其實如果你們想一起去台灣,今天晚上就有船。”


    於胖子:“怎麽去?一張船票十多條金子呢。”


    小喇叭滿懷期待地說:“我有個親戚在船上的炊事房做事。我都問好了!隻要進了碼頭,他能把我們幾個人都塞進炊事房,一起過去!從警局裏搞到通行證還是很容易的!”


    於胖子笑了笑,沒說話。四人沉默地喝酒。


    肖大頭:“你呢大學生,今後什麽打算?”


    顧耀東:“留在上海。”


    “還當警察?”


    “也許會吧。”


    “如果將來是共產黨的天下呢?”


    “不管誰執政,我相信警察的職責是一樣的。”


    肖大頭看了他片刻:“顧耀東,跟當年剛來警局的時候相比,你好像一點沒變,又好像變了很多。”


    “但是有的東西永遠不會變,比如匡扶正義,保護百姓,這始終是我想做的事。”二人對視片刻,似乎有個秘密已經心照不宣。


    肖大頭釋然了:“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有一天發現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怎麽辦?現在知道了,你到底是什麽人不重要,反正在我眼裏你就是刑二處最傻的顧耀東。”


    顧耀東笑了:“我最喜歡這個身份。”


    肖大頭:“看來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喝酒了,幹一杯吧。”


    “為了刑二處。”


    “為了我們七個人。”


    顧耀東:“為了夏處長和趙誌勇。”


    陽光下,晶瑩剔透的酒瓶閃著光,四個人一飲而盡。


    顧耀東從警局回福安弄時,遠遠地看見一個身影等在弄堂口,是丁放。一旁停了輛黃包車,車上放著行李箱,車夫正在等她。許久不見,丁放看起來又素淡了許多,隻是眼裏曾經閃耀的那些孤傲和天真,也消失了。


    “顧警官,我來跟你告個別。我要離開上海了。”她笑著說。


    “一個人打算去哪兒?”


    “去杭州投奔姨媽。”


    “其實你不一定要去杭州。你喜歡上海,就應該留下來。”


    “在上海這二十幾年,我好像已經過完了一生一世。我已經知足了。故事要完結的時候自然要完結,不畫上句號也不行。”


    “在莫幹山的那本小說,寫完了嗎?”


    “結局我已經想好了,我會把它寫完的。就這樣吧。要走了,能最後抱你一下嗎?”丁放坦然地望向他,似乎並不抱什麽期待。然而沒有任何猶豫,顧耀東給了她一個緊緊的擁抱,那一瞬間,丁放的眼淚模糊了雙眼。


    黃包車離開了福安弄消失在顧耀東的視野中。


    車夫一邊跑,一邊問道:“小姐,您是去碼頭嗎?”


    “對。”


    “我聽您跟那位警官說要去杭州,去杭州的話應該坐火車呀。”


    “我是要去香港。”


    夜裏,方秘書開車送齊升平到了碼頭。岸邊停了一艘船。


    方秘書:“古董和字畫都已經打包好了,帶不走的紅木家具給您換成了金條,還有美金。總之能帶走的都裝船了。”


    齊升平塞給他一些美金:“辛苦了。等我安頓好了,馬上接你來台灣。”說罷他拎著箱子匆匆下了車。


    船上堆滿大小箱子,還有白布裹著的各種家什。四名船員看起來一身匪氣,互使了個眼色。


    其中一人問道:“船上這麽多箱子,裝的什麽?”


    齊升平有些警惕起來:“什麽意思?”


    “大家生活都不容易。看你一身富貴相,想借點錢花花。”


    齊升平瞥見一旁地上扔著一團衣服。他拎起來一看,是軍人製服,於是恍然大悟:“嗬嗬,原來是幾個逃兵啊。”


    對方顯然有些慌張起來。


    “再說廢話,我把你們全都送到軍事法庭,一個也別想逃。開船!”


    四人顯然被他的話逼到了窮凶極惡的境地,一人拿出手槍,踢了踢行李箱:“打開。”


    “誰敢動我的東西!”


    一聲槍響,齊升平跪了下去。


    又是幾槍,他跌入了滾滾江中。


    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上海解放。


    顧耀東一個人站在空蕩蕩的刑二處。桌上所有的東西都收走了,就像從來沒有人存在過一樣。他最後看了這個房間一眼,鎖上門離開。


    局長辦公室裏的青天白日旗已經撤下了。顧耀東莊嚴敬禮,鄭重將幾個牛皮紙袋和鑰匙遞給了一名共產黨軍官。


    “這是270名準備解放後潛伏上海的特務花名冊。這是戶籍科檔案櫃的鑰匙,裏麵完整保存了全市450餘萬張人口卡片。”


    “辛苦了,顧耀東同誌。”


    轉眼幾年時間過去了。


    一九五三年。初夏時節的上海城,空氣裏依然彌漫著法國梧桐的味道。


    福州路185號。從一九三一年建成時的中央巡捕房,到現如今的上海市人民政府公安局,二十三年光景,這四幢灰色大樓裏的人和事,已經同這樓裏的木樓梯一樣斑駁了。


    一間辦公室的書櫃裏,擺著不同的勳章和獎章,牆上掛著“祖國忠誠衛士”的錦旗和很多獎狀,看得出辦公室主人是一名在公安戰線上戰績赫赫的人物。在辦公桌最顯眼的位置,放著一個相框,裏麵是年輕稚氣的顧耀東與夏繼成在莫幹山的合影。


    “向左——轉!向右看齊!”樓下傳來振奮的口令聲。


    身穿公安製服的年輕科長站在窗邊,望著樓下院子裏的新兵,一排年輕公安推推擠擠地站在一起。隊伍雖然算不上整齊,但每個人都昂首挺胸,朝氣蓬勃。


    一名年輕公安大聲喊道:“報告!我當公安,是為了匡扶正義!保護人民!”


    時間是個神奇的東西。它一去無還,從不留戀,卻又會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忽然流轉,或許因為一個人,或許是一句話。或許,隻是因為一個季節,一種氣味。


    窗邊那個挺拔而帥氣的身影似乎想起了什麽,不禁笑了起來。


    一名公安敲門進來:“這些是今年申請來刑偵科的新人。局長說了,所有材料必須由您親自審核。”


    顧耀東翻著檔案,當他翻到其中一份時,驀然停了下來。


    會議室裏,兩名公安正在和一名男人談話。


    “我十八歲進捕房,三十五歲進上海市警察局刑警處。穿了二十年警察製服,做過好事,也做過不那麽光彩的事。我脾氣不好,但不算壞人。隻要刑偵科用得上我,我願意無條件留下來。”說話的人,正是肖大頭。


    公安:“你已經幹了二十年的警察工作,很多人如果像你這樣都會覺得厭倦了。能說一說為什麽還想繼續做這份工作嗎?”


    肖大頭笑了:“因為我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他讓我對當警察重新有了信念。”


    談話沒多久便結束了。肖大頭從樓上下來時,去顧耀東辦公室送檔案的那名公安追了上來。


    “肖德榮同誌?”年輕公安熱情地朝他伸出手:“歡迎你加入我們的隊伍。”


    “我被錄用了?”


    “是。部門是刑偵科。我們科長親自錄用的。”


    “小同誌?你們刑偵科的科長姓什麽?”


    年輕公安剛要張口,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肖大頭背後傳來:“姓顧,顧耀東。”


    肖大頭笑了,他知道從今天起,肖大頭終於可以做回肖德榮了。


    顧耀東沿著木樓梯一階一階走上去。他喜歡從樓梯間透下的狹窄昏暗的光束,喜歡踩在暗紅斑駁木頭上的吱呀響聲,這很有儀式感。


    越往上走,人便越少。轉過一個彎,走廊的盡頭是戶籍科。屋裏除了一名值班公安,就隻有滿屋的木質檔案櫃。屋裏彌漫著舊時光般的安靜。


    見顧耀東進來,那名公安從抽屜裏拿出戶口登記簿遞給他:“顧科長,這些是昨天新登記的戶籍,剛整理出來。”


    “謝謝。”


    “四年了,您每天來翻戶籍登記簿,到底在找什麽人啊?”


    “一個老朋友。”


    登記簿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


    “還是沒有嗎?”


    些許失落,些許坦然。顧耀東將登記簿整理好,放還到桌上。


    “也許,是他覺得還不到見麵的時候吧。”


    廣玉蘭樹下的小飯館有了新氣象,客人多了,也有了服務員。顧耀東好容易才找到個空位坐下,一名年輕服務員熱情地替他擦幹淨了桌子。


    “同誌,您要吃什麽?”


    “麻煩給我一碗菜泡飯。”


    服務員去了廚房。顧耀東還和以前一樣,從櫃子裏拿出工具,準備去修窗戶。但是他意外地發現窗戶一點問題都沒有。


    服務員正好端了菜泡飯過來。


    顧耀東:“小同誌,這扇窗戶有人修過嗎?”


    “不好意思,我才剛來幾天,不清楚。這是您的菜泡飯。”


    “謝謝。”顧耀東狐疑地看了窗戶一眼,放下工具吃飯。他吃了兩口,似乎覺得味道不對,竟然一點都不鹹。心想自己有段時間沒來,老板的廚藝倒是好多了。


    臨走時,他照例從罐子裏拿了小魚幹。走到街角,正打算把小魚幹放到喂食的地方,卻看見有人已經在他之前放了魚幹,那隻胖胖的野貓正津津有味地吃著。


    顧耀東怔了片刻,忽然轉身朝飯館狂奔而去。他徑直衝進了廚房,裏麵一個人都沒有。老板娘正好買菜回來:“耀東來啦。”


    “夏處長回來了?”


    老板娘一臉茫然:“什麽?”


    顧耀東激動地問道:“剛才那碗菜泡飯是您給我做的嗎?”


    “我去買菜了,剛剛不在廚房呀。”


    “可是剛才有人給我做了一碗特別好吃的菜泡飯!窗戶修好了,貓也喂了!”


    老板娘轉頭問一旁的服務員:“小林,廚房剛剛有人嗎?”


    “沒有啊。”


    顧耀東蒙了:“那你端給我的菜泡飯……”


    那名年輕服務員說道:“我進廚房的時候,已經放在灶台上了。我以為是老板娘提前做好的。”


    顧耀東失魂落魄地走出飯館。一片碩大的白色花瓣徐徐飄落在他肩上。他抬眼望去,同那年夏繼成第一次帶他來這裏時一樣,門口的廣玉蘭樹仍是一樹白花,碩大的白色花朵在陽光下耀眼到令人恍惚,仿佛是夢裏才能見到的景象。


    一聲“丁零零”的電話鈴聲傳來。


    他驀然望向街邊的電話亭。刹那間,他忽然意識到了什麽,衝進電話亭猛地抓起電話。電話裏並沒有人說話。顧耀東和電話那頭的人長久地沉默,時間仿佛靜止了。


    終於,他忐忑地,充滿期待又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處長,是你嗎?”


    電話裏的人輕聲說道:“顧耀東,謝謝你沒讓我失望。”


    又過了片刻,電話“哢噠”斷了。


    顧耀東緊緊抓著電話,心潮起伏。


    顧耀東剛開完會回科長辦公室,母親的電話就打了進來。他以為家裏出了什麽事,緊張兮兮地一問,結果是通知他亭子間要租出去了。


    “媽!不是說好了亭子間不出租嗎?……你等我馬上回來!”


    掛上電話,他匆匆請假離開了公安局。


    從解放到現在,已有大約五年光景。福安弄恢複了曾經的煙火氣。弄堂裏人來人往,曬台上的花草愈發蔥鬱了,各家各戶門口的鹹肉和青菜也都晾了起來。任伯伯依舊坐在門口聽收音機。二喵又老了五歲,成了名副其實的老貓,不過身手依然矯健。但凡去過福安弄的人,都見過它在晾衣繩上的淩波微步。幾個中年男人又在那張桌上下象棋了,周圍一群看棋的人沒有誰在乎觀棋不語,每到焦灼處,他們便開始七嘴八舌地指點江山,熱鬧平和,生機勃勃。


    顧耀東一路狂奔跑進家門,耀東父母、顧悅西、福朵和多多從樓上說說笑笑下來。


    顧耀東:“媽!不是說好了亭子間不租出去嗎?”


    “我都在電話裏答應人家了。”耀東母親笑盈盈地說。


    “就說家裏的原因,臨時有變租不了了。”


    “不行,租金都收了,反悔不了。”


    一行人自顧自聊著天,朝門口走去,似乎沒有誰在意顧耀東的心情。於是他隻能死乞白賴地跟在後麵,說個不停:“租金退給人家。”


    “那不行。收了錢哪有再退的道理,人家也不會答應。”


    顧悅西嚷道:“搞不好毀約還要賠人家錢的,那就不劃算了呀!”


    顧耀東:“反悔是我們不對,該賠錢就賠錢吧。”


    顧邦才也嚷了起來:“哎你個臭小子,當科長了不起啦?家裏你說了算還是我們說了算?”


    “是你們說了算,可是當初答應過亭子間要一直留著……”


    耀東母親一本正經地說道:“你爸爸現在要去下象棋,我呢,要去做頭發。你姐姐要帶福朵和多多去公園。租客一會兒就來,你就自己在家等著吧。”


    說著幾個人轉身就往外走,顧耀東趕緊去拉他們:“爸!媽!再商量商量!”


    一家人七手八腳地將他推回門裏。


    “沒得商量!”


    “啪”的一聲,門關上了。


    顧耀東推開亭子間門,屋子收拾得一塵不染,裏麵的擺設也和沈青禾走時一樣。這幾年過去,沒有人舍得動過一下。他正悵惘,樓下敲門聲響了。他一邊匆匆下樓開了門,一邊說著:“爸,這亭子間真的不能租!不是錢的問題……”


    話音未落,顧耀東愣住了。地上放著一隻行李箱,站在旁邊的是長發披肩,穿著連衣裙的沈青禾。


    沈青禾故作一臉茫然:“亭子間不能租了嗎?”


    沒有人回答。站在門裏的人已經說不出話了。


    沈青禾:“五年前我就交了定金,現在反悔來不及了吧?顧警官。”


    顧耀東依舊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抱住了她。


    以前總以為,人生中最難能可貴的是相遇。後來才明白,其實最美好的是久別重逢,別來無恙。那時候沒有說再見,是因為知道,我們終會有再相見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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