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國之君,身係萬民福祉,豈可說退位就退位?這樣的話,愛妃以後不要再說了。”


    1


    也是奇怪,當她決定不再害怕的時候,也就真的不害怕了。緊跟著,腦子也靈光起來。


    dave其實從昨天一見到她,就在想方設法趕她走,偏偏她不買他的賬,晚餐時又羞辱了他。他懷恨在心,完全有可能半夜裝神弄鬼戲弄她,既報了仇,又方便第二天繼續趕她走。


    門外的風聲可以人工播放,白影也可以由人假扮,當時她驚恐至極,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白影上,如果有人趁機溜進她房間放一隻繡花鞋,她也絕不會察覺。


    所謂鬧鬼,不過是人為的裝神弄鬼!


    想明白這一點,她腳步頓時更加輕快起來。裝神弄鬼嗎?世間諸鬼不過是人心,我羅開懷最擅長的就是讀心,我倒要看看,這個朱家到底還藏著哪些鬼。


    為證明心中猜測,她故意走了大門,推了推,門果然並沒鎖。黑亮的小白臥在牆邊,一見到她,“呼”地跳起來。她深深吸氣,強力控製自己站在原地。這種狗雖然長得凶,但腦子很聰明,隻要“認識”的人應該就不會再攻擊。


    小白果然沒有攻擊她,但似乎也記著昨天的戲弄之仇,衝她齜牙低吼。她拿出藏在身後的紙袋,裏麵是她在回來的路上特地拐去一家快餐店買的炸雞。


    “小白乖,這回姐姐不騙你,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雞腿哦。”


    她說著把雞腿扔在地上,小白立刻原諒了她,搖著尾巴歡快地吃起來。她摸了摸小白的頭,心情愉悅地向院內走去。好的開始預示著順利,我羅開懷今次有備而來,才沒有那麽好戲弄。


    轉過石橋恰好遇見dave在掃院子,dave抬頭猛地一驚,掃帚差點掉落。


    “羅醫生,你怎麽又回來了?”


    羅開懷笑笑:“因為我又不想走了呀。”


    “可這房子鬧鬼的,你也不怕了嗎?”


    “當然怕,可是我又一想,這世間所有的鬼,無非都是人編出來嚇人的,所以我就想回來看看,到底是什麽人在裝神弄鬼。”


    dave沒料到她會這麽直接,怔了一怔,抻著脖子問:“你這麽說,難道是在暗示昨晚的鬼是我裝的?”


    “難道不是嗎?哦,你當然不會承認,不過你敢不敢發個誓,如果你說了假話,就一輩子都改不掉娘娘腔?”


    又被戳到痛處,dave氣得臉都憋紅了,“你,你,你”了半天,卻偏偏沒辦法發這個誓。


    羅開懷一邊覺得自己真是太壞了,一邊哼著小曲朝院子裏走去。


    卻在轉彎處猛地停了下來。風吹桂花樹,紅黃月季在樹下招搖,他站在花叢邊,一身龍袍被風微微吹動。真是養眼!不由得暗想老天真是不公,給了他此等天人之姿,卻又偏偏奪走他常人的心智。一下又想到他喜怒無常,下一瞬又是一身冷汗。


    “皇、皇上。”她小心翼翼地叫道。


    他卻不言語,隻默默看著她,眼神叫她有些捉摸不透,好像有吃驚,又不全是,似乎還有喜悅……驚喜?真的嗎?怎麽會?


    學心理學的第一天,老師就告訴他們如果想學好這門學科,一定要學會觀察人的眼睛。這些年她謹遵師教,一有機會就盯著人的眼睛看,自問這項技能還是可以的,可是此刻對著他的眼神,她卻突然感到很沒信心。


    “愛妃今日為何如此奇裝異服呢?”他終於開口,淡淡地問。


    她怔了一怔,旋即放下心來——他並不知道她是逃走了又回來的。


    “呃,臣妾想嚐試一下胡人的衣裳,皇上覺得好看嗎?”她一邊說笑著,一邊原地轉了個圈。


    他一語未發,仍目光不變地看著她,這讓她忽然就感覺自己好傻,不由得懊惱地扯了扯衣角。


    “啟稟皇上,啟稟皇上!”dave一溜小跑趕過來,“羅妃方才不顧皇命,擅闖宮門,被奴才當場抓獲!”


    羅開懷狠狠地瞪他一眼,卻見他目不斜視,口中振振有詞:“奴才以為,羅妃此舉屬違抗宮規,依例該削去名分,逐出宮去。”


    嗬,你怎麽不說把我拖出去斬了?


    朱宣文倒並未接他的話,隻淡淡地問:“愛妃,戴公公所言可屬實?”


    “啟稟皇上,戴公公所言沒有半句實話,臣妾冤枉。”


    dave憤憤地瞪她。朱宣文仍未生氣,薄薄雙唇落在她的餘光裏,似是帶了一點笑意:“哦?冤在何處啊?”


    “臣妾並不是想逃出宮去,隻是想到宮門口逗弄小白。”


    “大膽羅妃!”dave說,“小白是番邦進獻給皇上的禦犬,豈可任你擅自戲弄?”


    她瞥了一眼dave那囂張的樣子,思忖片刻,頓時計上心頭。


    “皇上明察,臣妾並不是去逗弄小白,而是見小白聰明機靈,想訓練它做個遊戲,待練好了表演給皇上看。”


    “哦?那現在練好了嗎?”


    “練好了,隻不過若想表演,還需要戴公公出一分力。”


    dave立刻警覺地看向她。她莞爾,轉身走了幾步,從月季花叢中連枝帶葉摘下幾朵花,三兩下做成一個花環。


    “這遊戲的玩法很簡單,便是臣妾將這個花環遠遠地扔出去,戴公公和小白同時跑去撿,撿著的獎勵一片火腿,撿不著的算輸,要汪汪叫兩聲。”


    dave氣極:“這哪裏是遊戲?分明是在戲弄奴才。皇上,奴才一個堂堂大內總管,怎能和一條狗比賽?”


    羅開懷馬上笑說:“戴公公,禦犬也好,大內總管也好,都是為皇上效力,能有機會博皇上一笑,難道不是你的榮幸嗎?”


    dave說不過她,求助似的看向朱宣文,羅開懷也期待地看向他。這人喜怒無常,腦子又與常人不同,這個遊戲蠻有意思,想來她起碼有一半的勝算。


    果然,朱宣文似乎玩心上來了,哈哈一笑說:“戴公公,朕看你平日跑起步來身姿矯健,想來與小白比賽也未必會輸,不如就借今日比試一次?”


    dave難以置信地張大嘴,羅開懷朝他做一個“叫你惹我”的表情。


    2


    圓桌就設在小樓前一片開闊的青磚地上,桌上擺了茶壺茶盤、果品點心,當然,還有一大盤切好的火腿。羅開懷和朱宣文並肩坐在圓桌前,清風送爽,花香宜人,小白興奮地吐著舌頭,dave苦著臉半蹲在地上。


    隨著一聲清麗的“開始”,羅開懷將花環扔出去,小白一個虎跳飛身躍出,三兩步就搶到了花環,旋即一個漂亮的轉身,獻寶似的快步跑回來。可憐dave才剛跑幾步,小白已經前腳搭住桌邊,把花環放在桌上了。


    “小白好棒!”羅開懷笑著拿出一片火腿丟給它,小白精準地一躍接住,歡天喜地地搖尾巴。


    “戴公公,你輸了喲,”羅開懷笑說,“要學狗叫,之前可是說過的。”


    dave求助地看向朱宣文,朱宣文笑著給他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他隻好苦著一張臉,衝小白“汪汪”地叫了兩聲,引來小白一陣“汪汪汪汪汪”的回應。


    朱宣文哈哈大笑,羅開懷順勢開始了第二局。這一局她故意把花扔向dave那邊以示照顧,結果當然還是被小白搶了先。


    “小白,幹得漂亮!”朱宣文親自拿起一片火腿扔給它。


    羅開懷笑盈盈地給朱宣文斟茶:“皇上,臣妾這個遊戲,您可還滿意?”


    “很滿意,愛妃有心了。”朱宣文說著接過茶杯,笑吟吟地輕抿一口。


    她又拿起一塊點心遞上去:“皇上,這點心甜而不膩,做茶點最合適了,是臣妾特地吩咐禦膳房為您準備的呢。”


    他欲伸手來接,她卻繞過他的手指,直接喂到他嘴裏去。晨光不強不弱地照在他臉上,映出一副心滿意足的表情。餘光瞥見dave哀怨的小眼神,羅開懷忽然覺得自己若生在古代,絕對是魅惑昏君、陷害忠良的不二人選。


    又玩了幾局,小白越來越興奮,dave卻已滿頭大汗。第九局結束,羅開懷漸漸氣也消了,想著再賞小白一片火腿,就向朱宣文請求結束遊戲,誰知小白這一回興奮過了頭,叼著花環幾步躍回,不等她扔出火腿,直接一個縱躍跳上圓桌,親昵地朝她撲了過去。


    小白畢竟是一條大型犬,不曉得自己的體重加上速度,撲將過去會是個什麽結果,羅開懷一驚,下意識地站起身向後躲,卻忘了身後是個實木凳子,退一步正好被凳子絆住腿,尖叫一聲,整個人仰麵倒下去。


    也就是一刹那的事,朱宣文立即從身後飛身躍出。利落的身手,漂亮的躍步,若是扶住了,絕對能擺出個絕佳的造型。


    可惜沒扶住。小白撲得太猛,他那一扶唯一的作用,就是把他自己也摔了進去。


    有朱宣文做肉墊,羅開懷雖然嚇了一大跳,疼倒是不怎麽疼的。她急忙站起來:“你……皇上,您不要緊吧?”


    他一下沒坐起來,表情滯了滯,旋即一手支頭,衝她帥氣地一笑:“不打緊。”


    dave慌裏慌張地跑過來,沒好氣地說:“要不要緊的不會看嗎?還站在那兒幹什麽?還不快過來幫忙?”


    她急忙應著,就要伸手來扶,誰知朱宣文輕輕地揮一揮手,一臉淡然又從容地說:“朕沒事,愛妃不必大驚小怪。”


    說罷就要起來,一用力,又沒起來,笑了笑,再一用力,還是沒起來。


    “戴公公,”他從牙縫裏說,“扶朕一把。”


    羅開懷看看那堅硬的地麵,不由得真的擔心起來:“皇上,您真沒事嗎?”


    他拽著dave的手總算站了起來,仍舊是一臉淡然:“朕真的沒事,隻是這日光漸強,愛妃身體嬌弱不勝日曬,戶外遊戲今日就到此吧。”說罷轉身欲走,隻是才走兩步又停下,伸手喚道:“戴公公。”


    dave眼明手快地奔過去,扶著他慢慢朝宅子裏走去。


    羅開懷目送他們進門,不由得擔憂地低頭看了看小白:“小白,你說他真的沒事嗎?”


    小白早已沉浸在撒落一地的火腿中了,不時發出幸福的哼哼聲。她蹲下身,撫摩它威風凜凜的黑毛,片刻,視線又飄向他背影消失的大門。


    “小白,這名字也是他給你取的嗎?”


    “哼哼,哼哼。”


    3


    dave把朱宣文安放到臥室裏的軟椅上:“少爺,您還是去醫院看看吧,千萬別傷了筋骨。”


    “不必,已經好多了。”朱宣文伸展了一下脊背,噝地又咧了下嘴。


    dave看著他疼的樣子,擔憂又憤憤地說:“哪兒疼您就直說,我又不是羅醫生,您用不著裝給我看。”


    朱宣文知道他心中不平,笑了笑,安慰說:“剛才委屈你了。”


    “我受點委屈倒沒什麽,我就是擔心您中了她的美人計!”


    “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有分寸嗎?我怎麽覺得您一見到她,魂都丟了半個?就說剛才您救她的樣子,如果摔倒的是我,您會那麽緊張嗎?還有啊,明明是要趕她走,您怎麽又不趕了呢?剛才隻要您順著我的話說,就可以輕鬆趕走她的,您卻偏不。我看,您就是中了她的美人計!”


    dave越說越憤憤不平,話落,胸脯都跟著起伏起來。他很少這麽發牢騷,朱宣文想解釋一下,張了張嘴,卻若有所思地停住了。良久,他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邊低頭向樓下望去。青磚地上,她正在打掃散落一地的水果和茶點,紅色衣裙在桂花樹下十分顯眼。


    “你有沒有問她,既然逃走了,又為什麽回來?”


    dave翻了個白眼:“問啦,她說想明白了是我在裝神弄鬼。”


    “她說得沒錯啊。”


    “少爺!”


    朱宣文收起玩笑,認真說:“既然她是那邊派來的,趕走了她,一樣會有別人過來,所以倒不如留下她,看看她還有什麽把戲。”


    這話倒是有幾分道理,dave撇了撇嘴,不反駁也不認同。


    朱宣文放任他的不滿,默默看向窗外。她已經打掃好了院子,正俯身撫摩小白,像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她忽然抬頭向樓上望去,他一驚,急忙離開窗邊。


    dave口袋裏突然傳來振動聲,朱宣文麵色一凜看過去,dave拿出手機,也是表情凝重。從頭到尾幾乎都是對方在說,dave“嗯、嗯”地應答幾句,便掛了電話。


    “醫大實驗室的檢測結果出來了,”dave轉述道,“她給您服用的,是一種國外治療精神病的新型藥物,藥效是普通鎮靜劑的好幾倍,隻能在患者發瘋的時候用,而且副作用極大,不能連續使用兩次以上。如果連續使用一周,會造成患者深度昏迷,甚至腦死亡。”


    朱宣文點了點頭,走到桌邊給自己倒了杯涼茶,一口氣喝下去。


    “這種藥在國外也還沒開始推廣,”dave繼續說,“因為許多人對它的安全性存疑,她給您用這種藥,絕對不是無心之失。”


    朱宣文又點點頭,在桌邊坐下:“知道了。”


    “知道了?”dave誇張地說,“他們這樣處心積慮地害您,您就這三個字,知——道——了?”


    “早就在意料之中的不是嗎?”朱宣文轉動著茶杯,“現在敵明我暗,於我們有利,與其坐在這兒憤慨,不如花些心思,研究一下他們接下來還有什麽招數。”


    dave想了一會兒,也將視線瞥向窗子:“難道他們除了藥,還會有別的招數?”


    4


    六月的上午陽光漸盛,陪小白玩了一會兒,羅開懷不情願地回到室內。外麵已熱得灼人,一進小樓還是突然涼颼颼的,她打了個寒戰,明知鬧鬼是假的,還是沒來由地一陣害怕。


    走到二樓房間門口,她強忍著不去看對麵的紅門,可越是不看,那詭異的紅色就越是無孔不入。她開門一閃身進了房間,心怦怦直跳。


    dave說那是古董陳列室,古董有靈性這種說法流傳甚廣,雖說dave今天早晨是在故意嚇她,也難保不會真有其事……這想法一經啟動,就像自帶魔力似的在她腦中膨脹開來,詭異的紅色充斥腦海,再看看自己的房間,明知鬧鬼是假的,也越發覺得駭人,那隻繡花鞋仍躺在地上,她一下又打了個寒戰。


    糾結許久,她突然反身開門,麵對麵地直視那扇木門。


    恐懼源於未知,如果想徹底擺脫這種恐懼,她知道自己必須像曾經一遍遍告訴患者們的那樣,走過去,打開這扇門。


    她慢慢走過去,門鎖是老式的,她不會撬,唯一的辦法是找到鑰匙,而鑰匙……這小樓有這麽多房間,鑰匙應該都收在一處……會不會在dave那裏?


    走廊裏靜悄悄的,她側耳聽了一會兒,悄悄向一樓拐角處那個房間走去。


    dave不在,她剛剛看到他的房門開著,此刻果然沒鎖,她悄悄潛進去,輕手輕腳把桌子櫃子翻了個遍,卻連把鑰匙的影子也沒找到,正思忖是不是猜錯了,忽聽外麵響起腳步聲。她一驚,急忙關好抽屜返身出門,卻聽見腳步正是朝房間裏來的,她情急四顧,想躲卻已來不及。


    dave推門進來:“羅醫生?你在這裏做什麽?”


    “啊,我……我在找你啊。”她嬉笑著說,“是這樣的,我剛剛出門的時候,把鑰匙忘在了房間裏,不知你這裏有沒有備用的?”


    dave哼了一聲,把她從上看到下,又從下看到上,轉身打開一個她剛剛翻過的抽屜,從裏麵的暗格裏取出一串鑰匙,摘下一枚。


    哦,原來還有一個暗格。


    “用完記得還我。”


    dave說話的態度雖然冷冰冰的,但取鑰匙的動作並不掖著藏著,這說明他仍在為早晨的事記仇,而對她借鑰匙的目的並未起疑。


    羅開懷嫣然一笑:“一定。”


    再次潛入並不是難事。午餐時她借口不舒服,看著朱宣文吃了藥便早早離開了餐廳,之後輕車熟路地來到dave的房間,順利找到整串鑰匙,又輕手輕腳地上了樓。


    按照大小試了試,很快便找到正確的那一枚。隨著“哢嗒”一聲,她隻覺得自己的心猛然收了一收,一種奇異的感覺蕩過心底,仿佛這扇門裏真的有什麽未知的東西在等著她。她拿著鎖的手微微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推開了門。


    暗淡的光線,灰塵的味道,仿佛一個塵封已久的時空被打開了一道縫隙。


    裏麵立著好幾排古董架,架上多是些瓷器、玉器、瓶瓶罐罐,她走進去,悄然關上門,一回身,正看見身旁矮架上放著一隻繡花鞋,正好和她房間裏那一隻配成一雙。她陡然吸了口涼氣,不過眼見它擺在這裏,那層神秘的恐懼感反倒慢慢消失了。直麵恐懼,果然是消除恐懼的最佳辦法。


    她沿著古董架慢慢走,看著那一件件五彩的、天青的、月白的、碧綠的古物,仿佛能感受到它們穿越過漫長的時空,各自帶著不同的故事,終於此時此地來到她麵前。


    忽然有種莫名的感動,她停在一個白底繪花鳥的五彩茶壺前。壺身蒙了薄薄一層灰塵,她猶豫片刻,抬起衣袖輕輕擦拭,花紋立刻鮮豔起來,仿佛沉睡的景物驟然蘇醒,花更紅,鳥更靈,纖細筆鋒繪出傳神羽毛,仿佛那鳥下一刻便要銜著花飛起來似的。她忍不住輕輕撫摩壺身,幾乎可以感受到幾百年前它曾在主人麵前釋放嫋嫋茶香。


    誰曾用你斟茶?茶又斟給誰喝?古物有靈性,這話的確是對的。


    她繼續沿著古董架走,不知不覺已走到最後一排。這一排的古董不多,最後一件被一個漆器茶盤擋住了,她想走過去看,卻又想起自己逗留已久,晚走一會兒就多一分被發現的危險,糾結片刻,終於忍住好奇轉身離開,可是剛走一步,又驟然停了下來。


    仿佛有種巨大的力量在身後召喚,那力量無聲無息,卻又無可抗拒,她幾乎是不自覺地轉回身,看向那被擋住的一隅,呼吸也跟著變得深長,她佇立片刻,再不猶豫,徑直朝那一隅走去。


    走到漆器茶盤前麵,她停了一停,深深地吸氣,接著再邁出一步。


    一枚白玉發簪靜靜架在小木托上,簪子質地如脂,簪頭雕著一朵玲瓏的桃花,花芯處是天然一點朱紅。雖是室內暗淡,簪身仍泛著瑩瑩光亮,花芯處那一點鮮豔的紅潤,仿佛一滴新鮮的血。


    刹那,她隻覺周身血液都凝固了,她緊緊盯著那枚玉簪,直到眼睛發痛,又緊緊地閉上眼,深深幾個呼吸,再慢慢睜開。


    它還在那裏!它真的在那裏!


    她驚得發不出聲音。夢裏反反複複出現過的玉簪,此時此刻,竟就在她的眼前!


    縱使夢裏許多情景記不清楚,可這枚玉簪她是無論如何都記得的,多少次從夢裏醒來,睜眼仍能看見簪尖刺向自己。


    難道那真的不隻是一個虛無的夢?難道自己真的保留了前世記憶?這支簪子,就是自己前世用過的東西?


    不用別人出言否定,自己都覺得這想法太不可思議。或許終究是自己記錯了吧,清醒時的記憶都會有偏差,何況是夢裏的?還有,古代玉簪樣式不多,做來做去就那幾樣,覺得似曾相識也不足為奇吧。


    心中千回百轉,手卻仿佛被一種奇異的力量吸引著,慢慢朝古董架伸去。玉質觸手冰涼細膩,她隻覺周身發顫,心底湧上莫名的悲傷。


    你曾屬於一個怎樣的主人?你是否,曾經曆過一個悲傷的故事?


    她鬼使神差地綰起了頭發,她從沒用過玉質的簪子,可這一次卻綰得極順手,似乎這動作她從前已做過許多許多次。


    旁邊的漆器茶盤光亮可鑒,她想了想,移步到茶盤前,以盤為鏡細細端詳自己的影子。


    鏡中那個人真的是自己嗎?為什麽如此熟悉,卻又透著陌生?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


    她忍不住去觸碰那個人影,指尖伸出去,隻觸到冷硬的茶盤。


    “別碰!”身側突然響起冷冷的聲音。


    她嚇得幾乎摔倒,猛然回頭,撞上他淩厲的視線。


    “誰讓你進來的?”


    刹那間意識醒轉。“啊,我……我……”亂碰東西被抓個正著,真是欲辯無詞,她環視左右,飛快地想說辭,“我不是要亂碰東西,我隻是看這裏灰塵太多,所以進來打掃一下。”


    話一說完她簡直想找個洞鑽進去。偷鑰匙進來的,還說看這裏灰塵多?


    朱宣文卻並未戳穿她的謊言,或者說,他根本就沒在意她在說什麽。他一步一步走到她麵前,直直盯著她頭上那枚簪子。


    “誰讓你碰它的?”


    “啊?”她太緊張了,反應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急忙摘下簪子遞給他。“對不起,我不是隨便戴上它的,隻是,隻是覺得這枚點朱桃花簪……它太美了,我一時忍不住,所以就……”她咬了咬唇,又遞得近一些,“總之對不起。”


    太丟人了。


    他卻並未接,他的視線陡然從簪子轉移到她臉上,目光如炬,幾乎要把她看得無地自容。


    “你說它叫什麽?”


    “啊?”


    “簪子的名字,你叫它什麽?”


    “點朱……桃花簪?”


    他麵色巨震。她驚訝地觀察他的表情,不明白這隨口一編的名字,何以讓他有如此反應?


    “你怎麽知道簪子的名字?”


    “啊?”


    “我說,”他胸膛明顯地起伏,似乎在強忍她的遲鈍,“你為什麽知道簪子的名字?”


    “我……編的呀。”她幾乎要為自己的答案感到抱歉了。


    他也果然沒有相信她的意思,眉心壓低,用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眼神深深看著她。她被看得心慌,本能地低下頭去。她是心理醫生,本是從不懼怕病人的眼神的,他卻是個例外。


    他握住她的手,她一驚,卻見他隻是從她手中取走了簪子。


    “抬起頭來。”


    她乖乖照做,一抬眼,正撞上他的眼睛,刹那間心如小鹿亂撞。


    操守,她暗暗提醒自己,羅開懷,注意你的職業操守。


    好在他也並未再與她對視,隻是微微傾身向她,一隻手臂貼著麵頰探到她耳後,撩起她的長發。


    這動作太意外,她幾乎不知該如何反應。不過第二秒,她忽然意識到沒有反應也是一種反應,是自己的潛意識接納了他的動作。她被自己這個結論震驚到了。


    他另一隻手拿著簪子也探了過去,將一頭青絲在指間纏繞,慢慢插好了一個發髻。


    心跳慢慢地又亂了。他竟然會盤發髻?哦,重點是,他為什麽給我盤發髻?她覺得他應該會說些什麽,便靜靜地等著。他卻什麽都沒說,隻是看著她,看了很久。


    一陣嘩啦啦的金屬撞擊聲打破安靜,dave尖細的聲音緊隨其後:“哎喲,這不就是丟失的那串鑰匙嗎!怎麽在這兒?咦?羅妃娘娘,您也在?”dave說著把鑰匙晃得更響,身姿輕盈地走過來。“您不是說身子不舒服,要回房休息嗎?”


    羅開懷暗暗咬唇,反正已經被撞破,索性實話實說:“對不起,戴公公,是我偷了你的鑰匙,偷偷進來的。”


    dave驚訝地張大嘴:“哎喲,羅妃娘娘,您忘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了嗎?就算您是皇妃,也不能在宮中亂闖。”


    “是,我知道錯了。”


    “違犯宮規,可不是知錯就行,”dave不依不饒,“你快說清楚,你偷偷跑到這裏是想做什麽?”


    羅開懷一時語滯,不過緊接著就反應過來了,她今天能順利偷到鑰匙,並不是她有多幸運,根本就是dave有意為之,目的正是製造現在這一幕。


    想明白這一點,她語氣反倒硬起來:“我沒想做什麽,就是好奇,所以進來看看。”


    “好奇?你,你,”dave被她的態度氣到,一著急又說不出話來,“皇上,她,她她她……”


    朱宣文看著她,眼神幽深難測。她心中一凜,低下頭去,可不知怎的,她就是隱隱覺得他不會幫著dave責問她。


    “念羅妃是初犯,又已知錯,這次就不追究了吧。”


    dave驚訝地張大了嘴,愣怔半晌,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羅開懷施禮:“謝皇上。”


    氣氛一時很特別。dave臉上悲憤交加,頻頻向她投來怨恨的眼神;朱宣文眸深似海,她低著頭也能感到他一刻不離的目光。羅開懷頓覺自己還是不要再在這古董室待下去的好,便又補施一禮:“臣妾告退。”


    古董架間空間狹小,她話已出口,才發覺自己若要出去,就必須要朱宣文側身讓路才行。朱宣文倒也不遲鈍,默然側了側身。她屏息收腹,麵對著他,很小心、很小心地穿過縫隙,剛走幾步,卻又忽然意識到一個特別嚴重的問題——簪子還戴在頭上。


    羅開懷,你這個豬腦袋。


    她隻好又轉回身:“呃,皇上,那個……”


    他麵無表情,又再次側了側身。她便又咬著唇,很小心、很小心地貼著他的身體穿回去,把發簪放回木托上,再接著轉回身,很小心、很小心地貼著他的身體穿出來。


    簡直不能更尷尬。


    經過dave的時候,她覺得如果他的目光有形,自己一定會被他刺成刺蝟。直到出了門都還沒喘勻氣,身後默然無聲,她頭也不敢回,徑直走到樓梯拐角處,忽聽身後遠遠傳來隱約的聲音,像是……關門聲?


    5


    “少爺,我越來越看不懂您的行事風格了,”dave雙手叉腰抱怨說,“您先是讓她偷到鑰匙,又一路跟著她到這兒,總算抓到她偷拿古董了吧,又什麽都不做,那您到底是圖什麽呢?”


    朱宣文不答,隻是抬手將架上那枚玉簪取下。簪身溫潤,若有馨香,仿佛仍留有她的氣息。


    “你說,她為什麽到這兒來?”朱宣文凝視著簪子,像是在問,又像自言自語。


    dave愣怔片刻,環顧四周,目光最後落到朱宣文的手中,一下恍然大悟:“哦,一定是為了偷古董!”


    朱宣文輕輕搖頭。“是因為它。”他晃了晃簪子。


    “哦,”dave再次恍然大悟,“是為了偷簪子?”


    dave的智商朱宣文了解,他無奈地笑了笑,良久歎道:“我找到她了。”


    dave又反應一會兒,這才恍然大悟:“不是吧少爺,您說羅醫生就是您一直找的那個‘她’?哎喲,她和那幅畫中的人隻是長得像,之前您說過的呀。”


    “你還記得這枚簪子嗎?”


    “當然記得,那年您花大價錢在拍賣會上買的,非說夢裏見過,當時我們都覺得您瘋了呢。”


    沒錯,何止他們,當時連他都懷疑自己瘋了,夢裏的東西,怎麽會出現在眼前?可它明明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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