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振東呆呆地看著馮森,但眼光已經發散。


    “豫讓是真正的舍生取義,你們不是,你們是苟且私刑。兩相比較,如日月之於爝火,如天地之於螻蟻,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現在,你還覺得自己是正義之舉嗎?”


    “我承認,以前我們沒有想到舍生取義,隻想要先自保,再複仇……但那也並沒有錯,你不能要求我們一起去送死!我們不能一起舉著菜刀衝到仇人家門口去,那樣會死得很快……我們雖然是螻蟻、小人物,但我們也有追求幸福的權利,我們不想雞蛋碰石頭,我們選擇以螻蟻的方式,在我們的洞穴裏,悄悄觀察仇人及其相關的人露出破綻,然後出手偷襲……這是我們無奈的選擇……但現在,你不能再指責我了,我已經承擔了全部責任,我自認為自己仍然是正義之舉……我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就行了……而且,我這條命還能換回兄弟們的命……我是光榮的,沒有辜負‘忠義’二字……至於你反複提到的鄭瑋麗這樣的無辜之人,我認為你不能苛求我們……在那種情況下,我們能怎麽樣?當我們求告無門、沒有任何路徑可走的時候,當我們無力傷害更強大的對手的時候,我們隻能躲在陰暗角落裏,用間接的手法,去間接地給你們造成傷害,從而達到複仇的目的——你能說這是非正義的嗎?”


    馮森反問道:“這麽說,隻要自己受了冤屈,就可以開車在廣場胡亂撞人,衝到商場裏無差別地殺人,守在幼兒園門口屠殺幼童……這些就都是正義之舉了?”


    “這不是一碼事兒。”


    “沒有本質不同啊。”


    “既然這樣,那我就要說,鄭瑋麗之流並不無辜。”


    鄭銳恨恨地瞪著米振東。


    “她怎麽不無辜了?就因為她嫁給了我嗎?”


    “不……因為我們沒有能力向你、張友成、黃雨虹這樣的人複仇,我們甚至無法接近你們,或者有辦法接近你們,向你們複仇會付出非常慘重的代價……但我們作為最底層的普通老百姓,心頭那一口氣必須出出來!實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隻能發泄在你們的家人身上……這與幼兒園殺孩子完全是兩碼事,殺幼兒園陌生孩子的人是瘋子,他們隻是製造事件引發社會關注,我們是完全不同的……因為你的愛人畢竟與你不是陌生人,她的任何事情都能直接作用在你身上……我們選擇她,也是萬般無奈之舉……”


    鄭銳已經淚流滿麵,他的情緒已經控製到了極點。


    “你的養母出了事,我隻是按照法律辦事,維護了法律賦予的公平正義,你就殺了我愛人。按照你的邏輯,我愛人完全無辜被殺,我是不是也要去殺了你的愛人?”


    “是你害我養母李美娟在先,是你的錯,你不能再報複我的家人。”米振東感覺有點兒不對勁,但還是本能地反駁。但說完這句話之後,他也有點兒發愣。


    “這麽說,一個人該不該死,這個標準就掌握在你一個人手中了?”


    “馮組長,你沒必要上綱上線,我隻是從很樸素的角度出發,為自己的養母報仇而已,不能擴大到什麽標準上去……別的事情我不記得,我隻記得每天晚上,我都能夢到養母被壓在牆下窒息而死的喘息聲,我實在無法入睡……這個仇必須要報啊!”


    “窒息而死的喘息聲……窒息而死的喘息聲……那個聲音……也一直在我的夢裏出現,你說我該找誰去複仇呢?”


    “鄭瑋麗並不是窒息而死的。”米振東很詫異。


    “可苗苗是窒息而死的,她是被活埋的!”


    米振東一臉震驚:“什麽?”


    “苗苗和小米年齡相仿,你的女兒是你的心頭肉,沈廣順和宋麗敏的女兒卻因為你窒息而死……你覺得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的死,和一個碰瓷的李美娟的死,究竟哪一個更應該去複仇?”


    “不可能……不可能……”


    “9月30日那一天,隻要你在橡樹林,無論你有沒有殺人,你都是凶手!都應該被複仇!根據你剛才的邏輯,沈廣順完全有理由殺你的妻子、殺你的女兒,那是完全正義的行為!”


    米振東臉色蒼白,手指發抖。


    “你在橡樹林殺人現場拿著手機錄像,你為什麽不製止沈廣軍活埋苗苗?那你不就是幫凶嗎?”


    “不……不……這不可能。我米振東絕不可能幫他殺孩子……沈廣軍跑出樹林之後,我並不知道他車上有人……後來,他又跑回來到車上救人的時候,我才知道車裏藏著一個人!我……我承認當時猶豫了……本來我應該出來幫忙救人,甚至打電話叫救護車的……但是徐大發……就死在旁邊,我不能打電話……而且,我心存僥幸,覺得沈廣軍在那裏給苗苗做人工呼吸,在搶救……那樣應該能救活……”


    “你還有心情給他錄像,這可不像是一個講江湖道義的人做的事情!你回家去問過供在你客廳裏的關老爺了嗎?這樣做對嗎?如果你當時就出手救人,苗苗就不會被活埋了!”


    米振東眼淚流了下來。


    “苗苗死了……這是壓死宋麗敏的最後一根稻草,她無法承受與你共享的秘密,這個秘密害得她家破人亡,她為了忠誠於你,隻能選擇自殺……所以,你不光害死了苗苗,也害死了自己的同盟宋麗敏……”


    米振東哽咽著哭了起來,說道:“這麽多年,我一直在想著,身體發膚,雖然來自不知名的人,但我米振東的人生,全都是白繼發和李美娟夫婦賜予的……為他們所受的不公主持正義,為他們的死進行任何形式的複仇,我認為是一種光榮!無論出現了什麽失誤,付出了什麽代價,我認為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這是身為人子必須盡的道義……這就是人間最大的愛——孝道!如忘此道,人與禽獸又有何異?慈父的教誨仍在耳邊,慈母的笑容曆曆宛在,但他們或於車輪之下慘死,或於瓦礫之間窒息而亡……這種慘烈的記憶時時刻刻浮現在我眼前,日日夜夜在提醒著我不要忘記人間正道……複仇是我的使命,複仇是我的宿命,我米振東如果不行此‘忠義’之事,有何臉麵苟活於人世間……”


    馮森、羅欣然、鄭銳靜靜地看著米振東。


    米振東忽然用頭使勁兒撞著椅麵:“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這些支撐我複仇的想法全都不對了?為什麽我以為對的事情……會有這樣的後果……我追求的是正義,我沒錯啊!為什麽現在錯了?為什麽?為什麽啊……”


    米振東哀泣起來。


    “正義……一個多麽美好的詞!多麽令人向往!一個社會如果想正常運行,公平正義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原則!人民的正義,是每一個‘我’的公平!但是,不是每一個‘我’都能私下製定標準!如果每一個‘我’都以自己的標準來追求正義,哪有真正的正義可言?正義的標準,怎麽可能自說自話?你想為養父養母複仇,就私設公堂搞地下審判,濫殺無辜!黃雨虹想為兒子複仇,就把你米振東的施工隊變成黑惡勢力,把你老婆逼得自殺,把你們的小公主白小蓮包裝成殺人犯……這就是你們濫用私刑的結果!米振東,你有沒有想過,如果真的都這樣下去的話,社會就會完全崩潰,完全不可收拾,大家都回到叢林世界,隻有適者才能生存!可我們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了!不是冷兵器時代了!必須有現代的法治意識了!說白了,世界存在不公之事,必須由最大多數人製定出一個標準,再由國家機器來監督執行!”


    米振東頹然靠在椅子上,不敢再看馮森。


    “每一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魔鬼,一個天使……他們每時每刻都在交戰之中!如果不能控製心魔,你自己就會成魔!一個好的執法者,更應該嚴格要求自己,每日必三省吾身!否則隨時可能走火入魔!我愛人被害,我花了十年時間來調查……我早就知道是誰殺了她!每一個參與者我都查到了,這十年的時間,我隻要稍微放縱內心的魔鬼,完全可以利用公權力,讓這些人一個一個合理、合法地從人世間消失!可是,我控製住了!今天,我可以驕傲地宣布,我是一個合格的執法者!我沒有辜負法律賦予我的光榮!我,一直為人民主持正義;今天,人民也給我主持了正義!這,才是真正的‘人民的正義’!”


    馮森說完,鄭銳、羅欣然忍不住鼓掌,兩人都眼含熱淚。


    米振東含著懺悔的眼淚,抬頭看著帶鐵欄杆的窗戶,仿佛在那裏看到了回憶。在一種絕望之後的平靜裏,米振東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


    “米振東,你還有什麽要說的?”


    “我來過,我見過,我努力過……現在,我是四大皆空,靜待輪回吧!”米振東輕聲呢喃。


    馮森慢慢站起來,轉身往外走去。羅欣然、鄭銳也跟著起身離開。


    米振東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眼睛微閉,似乎已經入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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