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李強的母親再也無法容忍自家兒子拖著一個好女孩,等了一年又一年,她親自帶著那個叫“娟”的未來兒媳,一起踏上了來這片高原的旅程,這兩個女人在出發的那一刻,她們共同定下的目標,就是帶著李強回家。也就是因為抱著這個強烈的信念,她們才會在大雪封山之後,放睛的第一天,不等部隊派出接送,就不顧一切的拋出重金,雇傭一輛越野汽車,強行向軍營進發……軍官轉業,一般都是在年底提交申請,再由相關部門予以核實,一旦過了年關,就會再拖一年。


    “我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女人躺在那裏,要不是你創造了一個奇績,我看到的就應該是兩具屍體。你知道嗎,在我娘開口罵我的時候,我心裏湧起的,除了慶幸,還是慶幸。”


    李強舉起手中的酒瓶大大的灌了一口烈酒,然後用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從眼角掠過,將他湧出來的眼淚一起拭掉,“她們對我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調回內地或者轉業,然後結婚。我李強隻是一個小小的少校,無權無勢無門無派,調離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換上一個好崗位,對我來說太困難了,所以我隻能選擇轉業,在我交出肩章和領花,與及軍官證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是一個軍人了。麵對我娘和我最喜歡的女人,我慫了,我選擇當了一個逃兵,在我做出這個選擇的時候,我真是又快樂又悲傷,我想找人談一談,可是我找來找去,最後竟然拎著酒瓶子,找到了你這個新兵蛋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燕破嶽已經安靜下來,聽著李強這個男人,發自靈魂的低語,他喝再多的酒,又怎麽可能不恢複清醒?也就是直到這個時候,燕破嶽才知道,為什麽在他們進入新兵營的第一天,李強會向他和蕭雲傑講起了一個老戰友被妻子帶著離開的故事。


    “學曆一般,能曆一般,就算在部隊繼續幹下去,也跨不過團級這個檻,遲早要轉業,如果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再呆下去,和社會脫節了,那又要用不知道多少年時間,才能彌補回來。”


    李強站起來,用貪婪的目光望著眼前的一切,似乎想要把它們印刻進大腦,形成他記憶中的永恒,“走了,都走了,有些是被家人拉走的,有些是看不到前途和希望,自己想辦法調走的,有些是轉業走的,還有的是在這裏呆的時間太長,身體落下病根,因傷退伍。當年一起踏進軍營的老兄弟,走的走散的散,傷的傷,現在隻剩下我一個人了。而且就連我也要走了。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曆來如此。”


    燕破嶽看著李強的背影,這個老兵就算是站在冰山最頂峰,周圍除了他們之外再不可能有第三個人,他依然站立如鬆挺拔似箭,“軍人”這個職業印記,早已經在十幾年漫長歲月中,深深融入他的骨髓,這一輩子都不可能磨掉。可是在這一刻,看著他的背影,燕破嶽卻看到了一種曲終人散般的蒼涼與孤獨。


    他們這批老兵,也曾經象燕破嶽他們現在這樣青春無悔熱血沸騰,他們也曾經心懷夢想誌比天高,想要在這片祖國的邊防線上,寫書出一篇屬於自己的動人傳說。


    可是,沒有大規模戰爭,沒有可歌可泣的史詩級故事,當然屬於自己的傳說也無從談起,他們隻是默默的駐守在這裏,默默奉獻著自己的青春與健康,就這麽一年一年又一年,直到他們的熱血一點點被磨沒,他們從誌比天高,到一點點向現實折彎,直至他們將一個男人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留在這裏,帶著滿滿的回憶與不舍,離開了這片如此深沉,又是如此廣闊的土地。當若幹年後,他們再次故地重遊,找到自己的老部隊,那時候也許已經是時過境遷,再也沒有幾張熟悉的麵孔,隻能從軍營中,尋找昔日的回憶。


    但是你問他們怎麽看待這段軍旅歲月,這些曾經的共和國守衛者們,他們的回答,幾乎是千篇一率,而且簡潔得讓人無可置疑……無悔!


    那些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組成的城市裏,抬頭就是一片陰霾天空,耳邊總是車來車往燥音的人們,可以不理解這些軍人的選擇與回答,也可以站在一邊,不痛不癢的諷刺這些軍人是傻大兵。


    但是一個當男人有機會來到這裏,外界的繁華與隨之衍生的種種都被排斥在外,白天與夜晚氣溫差距劇烈,必將錘其心誌練其膽魄,登高而立放眼遠望,天與地之間幾乎凝成一線,永恒不化的雪山直聳入雲,當山風吹拂群山嗚咽,被稱之為“聖山”的崗底斯山魏峨挺立透著神聖的莊嚴肅穆,雪山鷹飛的俯仰天地,自然會心胸開闊,明白何為男兒的一片天。


    “燕破嶽,我們這批老兵,正在慢慢退出舞台,可是這裏是我們中國的土地,我們必須牢牢守住它們,為我們的子孫後代,守住它們!”


    李強霍然轉頭,他盯著燕破嶽的臉,放聲喝道:“在你們下一代軍人成長起來之前,你們必須給我挺直了別趴下,以前的曆史遺留問題,那些爭議地帶我們這些小兵可以不去考慮,但是現在中國的土地,一寸也不許丟!你們要把中國軍人的光榮與尊嚴,把我們的無悔軍魂傳下去,傳下去,傳下去,一代代的傳下去,我要你對一個已經決定離開,但是還沒有正式脫掉軍裝的老兵說一句實話,你們能不能做到,能不能守住?!”


    燕破嶽猛的跳了起來,他沒有象電視劇中的主角那樣慷慨激昂,回答的話也沒有象製式文章那樣冠冕堂皇,迎著李強的雙眼,燕破嶽沉聲回應:“放心,誰敢跑到中國的地盤上炸刺,老子弄死他!!!”


    李強笑了,他真的笑了。他們這一代軍人,已經為自己的祖國鞠躬盡瘁,有些人常把“養兵千日用在一時”掛在嘴邊,實際上,不就是他們這些共和國的守衛者,在默默無聞中,支撐起共和國的邊防線,為自己的祖國,贏得了如此寶貴的和平發展時機,在數十年時間裏,沒有讓敵人再踏上屬於我們中國的土地?!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們雖然隻有三十多歲,但是他們已經“老了”,能親眼看到新一代的軍人走進軍營,在軍營這座大融爐的曆練下,一洗稚氣,漸漸擁有了軍人的堅毅不屈,直至成長為新的共和國守衛者,甚至是一代比一代強,他們也應該欣慰,可以笑著離開了。


    李強舉起了手中的酒瓶:“該說的話,我都說了,現在我就一個字……喝!”


    叮!


    兩隻酒瓶再次碰到了一起,各自狠狠灌了一大口酒,燕破嶽突然又衝進雪堆裏,連翻了幾個跟頭,驕傲如燕破嶽,當然不會告訴任何人,他剛才在熱血沸騰之下,突然……想做詩!


    燕破嶽在心中暗暗下了一個決定,回去再揍呂小天一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種事,咱燕大少爺,是絕對不屑去做的。


    但是,各種情緒湧上心頭,這詩詞卻象是打開閥門的自來水似的,忍不住就從心底湧了出來……


    老兵,當你們青春不再,當你們的夢想漸漸失去了光彩,請不要悲傷,也不必彷徨。


    老兵,你們離開了,不是你們懦弱,也不是你們自私,你們已經做得夠好,做得夠多,你們已經用自己的言傳身教,讓我們這些初入軍營的新兵,讀懂了軍人的責任與尊嚴,更明白了屬於共和國軍人的天職與使命。


    老兵,你們走時,請歡笑著離開,請你們堅信,我們在從你們手中接過鋼槍的同時,也繼承了來自那個硝煙彌漫的時代,中國軍人在一片黑暗的絕望中,用熱血與生命,支撐起來的希望燈塔!


    縱然你們青春不在,縱然蒼海桑田,縱然時間埋沒了你們曾經存在的印痕,在共和國的豐碑上,你們也閃爍著群星的永恒!


    這首詩,並不算公整,但是它的每一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是發自燕破嶽的內心,如果非要給這首詩加一個名字,那就叫它“再見,老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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