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跑船養成的壞習慣,停下來就不知道該幹什麽。手足無措。秉義赤腳蹲在船頭抽煙,吐煙時努力挺直脖子,這也是多年養成的習慣。秉義幹瘦的背後,夕陽落盡,西半天大寫意的幾筆晚霞,襯出了天空更廣大的寂寥,秉義整個人也因此有了一個油亮、逆光的黑褐色輪廓,像一隻年邁的鸕鶿。碼頭裏的波浪拍打船幫,發出細碎的惜別之聲。秉義就是這麽想的。兩天以後這個碼頭他就不再來了,他不能蹲在別人家的船頭上。岸上那個穿風衣的姑娘對他揮揮手,他還沒回過神來,她的快門已經摁下。早上也是這樣,他叉著腰站在船頭發蒙,起床後他就沒找著北,就是這個穿風衣的姑娘對他揮揮手;他扭頭看她,她摁了快門。照完了,她又揮揮手表示感謝,騎上自行車往南走了。


    這一次穿風衣的姑娘摁完快門,沒有揮手致謝,而是繼續擺弄她的相機。她還要拍。秉義蹲著沒動,又續上一根八喜煙。隨她拍去,懶得動。穿風衣的姑娘至少拍了二十張,站著拍,蹲著拍,彎著腰拍,架在自行車座上拍;往前走幾步拍,朝後退幾步拍,靠近水邊時腳底打滑,差點掉進運河裏。


    一根煙抽完,照片拍好了。女兒在船艙裏又喊他回,他應一聲,還是沒動。他聽見女兒抱怨,爸爸這是中了哪門子邪,一天到晚魂不守舍。弟弟後天結婚,一堆事等著操辦,他這個當家的成了沒事人。然後是老婆的大嗓門。船上待久了,說句悄悄話都跟用喇叭喊出來似的。老婆說:


    “還沒到時候,你等著吧。星池婚事辦完,他不趴船舵上哭,這事不算完。”


    “我就說我爸偏心!當年我出門子,我還以為他歡喜我嫁個好人家,原來是高興閨女終於到別人家吃飯了。弟弟結了婚還是自家人,生了娃也姓邵,就把我爸弄成這樣。”


    “你爸啥樣你還不知道?他是舍不得這船。”


    秉義揉滅煙頭,說:“都住嘴!”


    女兒對母親吐吐舌頭,手下的活兒一點沒耽誤。她就是想讓父親換個腦子。別說父親不舍,就她,嫁出去七八年,心下也難過。船是他們水上的家。娘兒倆在船艙裏收拾星池的婚床。緞子綢麵老棉花被子,一床紅一床綠,被麵上騰龍起鳳,交頸呈祥。大紅的繡花床單。秉義決意朝船民婚房的最高標準裏弄,別人家有什麽,這條船上就得有什麽。牆紙、吊頂、地板,全是新的,能放進來的家具和家電也都是新的。星池和準兒媳婦都覺得浪費,就住..一晚上,犯得著這麽大動靜?秉義兩眼一瞪,半個晚上也得是一輩子的排場。


    其實就是半個晚上。上半夜喝酒鬧洞房,等親戚朋友都累了,新人入洞房,就隻剩後半夜了。第二天還得早起。船上人家的規矩,婚後第一天你要懶,那可不是個好兆頭。起床後收拾停當,該盡的禮數,該行的儀式,第一次門檻怎麽跨,第一頓飯怎麽吃,演出一樣全走過一遍,星池兩口子就搬到岸上的新房裏了。也是洞房,裝修一新,幸福天河小區3號樓306房間,一百二十四平米的三居室。搬家的車都約好了。


    半個晚上也是秉義蠻橫地定下的。這個家他說一不二,但他極少如此粗暴地下指示:就這麽辦,沒二話。婚禮必須在船上辦,船民就要按船民的規矩走。兒子反駁,船都賣了,誰還是船民?秉義用筷頭點著飯桌,一字一頓地說:


    “老子在船上一天,就一天是船民!你就一天還是船民的兒子!”


    “問題是那天咱家的船已經過戶了啊。”


    “這事不歸你操心。”


    他要跟買家談,推遲幾天交船,不答應這船不賣了。已經夠便宜了。兒子和朋友投資合辦一家修船廠,緊急要錢,這條船是最值錢的家當。要在平常,從從容容地賣,少說也高出個一二十萬。答應賣船揪了他一個多月的心。老婆說,不賣哪來錢?不賣誰跟你跑船?六十歲的人了,還當自己是小夥子呢。六十歲怎麽了,咱家的“天星號”跑得不比誰的快?他斜了老婆一眼。老婆手上下了點力氣,他趴在床上叫起來。全身所有關節都經不起按。因為風濕病,身體裏的任何兩塊骨頭多年前就開始貌合神離,有點風吹草動就酸疼。老婆在給他按摩。結婚三十四年,老婆完全無師自通成了他最可靠的保健醫生。


    “一指頭的力都受不住,還怎麽了!”老婆說,手上又回到專業醫生也無法領會的力道。這個分寸隻有三十年耳鬢廝磨方成就得出來。“你說怎麽了?兒子要真不在船上,你拿放大鏡搜搜這一千裏運河,有咱們這樣六十多歲的老兩口上躥下跳地跑的嗎?你拿什麽跑?”


    秉義不吭聲了。身體的事,得認。身體的事就是年齡的事,也得認。“往上一點。對,兩寸。”


    兒子說:“我才懶得操這個心。我操心的是結婚。”


    “這個也不用你操心。都給你置辦好,你的任務就是穿上西裝皮鞋,打好領帶,把我跟你媽的兒媳婦娶進家門。”


    “爸,家在岸上。幸福天河小區3號樓306。”


    “不,家在這條船上。你生在船上,睜開眼看見的是船,不是什麽小區幾號樓。”


    “爸,你能不能與時俱進一下呢?”


    “你爸我還不夠與時俱進?這輩子我換過多少條船你知道嗎?一條比一條大,一條比一條快,一條比一條先進,我還不夠與時俱進?別跟我來這套。”


    跟他在船上生活的二十多年裏一樣,星池覺得自己從來就沒能跟父親達成過一次共識。他放下吃了一半的米飯,站起身往外走。


    他從來沒和父親達成過共識,他也從來沒有徹底反抗過父親。這一次,他決定試一試。很快他將和父親一樣,成為一家之主。他跨過艙門時猶疑了一秒,因為除了他的腳步聲,周圍一片靜寂,運河的水聲都被不速而至的冒犯屏蔽掉了。那一秒足夠他頭腦中閃現一個翔實完整的畫麵:父親的筷子停在送往嘴巴的半路上,但他依然低眉垂眼,他在等待,他在給不肖之子一個機會;母親則保持了一個僵硬的端碗造型,因為兩眼突然睜大,腦門上擠滿了抬頭紋,這個恭儉溫良了一輩子的女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星池聽見天靈蓋上明晃晃地響一聲,頭皮瞬間發緊,他覺得抬右腿跨過門檻,用了前所未有的氣力,如同將右腿從泥潭裏生生拔出來。母親終於回過神來,說:


    “星池——”


    筷子猛然拍打在槐木老飯桌上。星池高祖的遺產之一。那一年,高祖買下邵家的第一條船,親自置辦了船上所有用具,包括這張槐木飯桌。一個多世紀的水上流離顛沛,堅硬的槐木早已經被運河的水汽浸透;苔蘚爬了一百多年,也終於占領了桌麵以下的所有部位。父親的聲音同時響起:


    “回來!”


    星池心跳突然換了個頻率,但就一下,兩下,他咽一口唾沫,隨後正常。他跳下船。他不知道,在他走後發生過什麽。


    母親放下碗,說:“要不我去叫他回來?”


    “算了,”秉義幽幽地說,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跑船的人隻有歇下來才會喝酒。秉義喝上一口,端著沒放下,再喝上一口,又喝上一口,一杯見底了。他放下酒杯。母親做好了酒杯撴碎的打算,但落得輕盈。秉義對老婆笑笑,說,“這小子,長大了。”


    老婆覺得鼻頭一酸,眼淚就下來了。她受寵若驚地笑,好像領了不該領的賞,她邊哭邊笑地重複丈夫的話:“兒子真是長大了。”


    到傍晚,星池吧嗒著嘴回到船上。一個下午抽了兩包泰山,嘴都麻了。他給姐姐打了個電話。他跟姐姐抱怨,父親太過分了。姐姐說,由他過分能過分幾年?一輩子在運河裏跑,船就是他的家,船就是他的命。他已經答應把家和命都賣掉了給你創業,一個體體麵麵的告別儀式你還不能給他?星池說,姐,我花了兩包煙的時間已經想明白了。我在船上也長了二十多年,我都懂。我就是跟你說說。上了船星池就聞到紅燒鰱魚的香味,他最愛吃的菜。船艙裏燈開著,父親衝門坐在飯桌前,飯菜都擺好了,紅燒鰱魚放在最中間。


    “爸,我回來了,”星池說。“你們先吃就是了。”


    秉義說:“剛上桌。”扭頭朝另一個房間喊,“兒子滿月存下的那瓶酒拿來,我跟星池喝兩杯。”


    老婆亮起大嗓門,“一天喝兩頓?”


    “兩頓。”


    那頓飯吃得相當好,像三個相互感恩的人終於見麵,誰都不說一個謝字,但觥籌碟碗之間,怎一個謝字了得。


    酒杯端起又放下,那頓飯吃過兩個月零六天了。明天幫忙的船隻到來,後天兒子婚禮,一晃兒子成家立業了。一晃六十年過去了。怎麽就一天天走過了六十年?除了空蕩蕩地感歎時光流逝,像鸕鶿一樣蹲在船頭的秉義說不出更深刻的東西來。這回換了老婆在船艙裏喊他,商量新媳婦拜公婆時到底該送什麽禮物。秉義站起來。穿風衣的姑娘已經走了。


    薄霧在水上飄蕩,光線還有些暗淡,但天已經亮了。先是拴在船尾的黑豹一陣猛吠,有船來。這條護船的黑狗,星池養大的,耳朵和鼻子裏像裝了雷達,任何一點意外它都會迅速作出反應。在水路上,一條好狗抵得上兩個忠誠的壯漢,反正黑豹到了船上,秉義沒丟過一件貨,連塊煤渣都沒落到過陌生人手裏。秉義常想,星池這孩子天生是吃水飯的料,訓練一條護船狗他都有一套。黑豹一歲剛過,就被星池訓出了生物鍾,每天晚上十點和淩晨三點,它都會準點醒來,獨自繞船巡邏上一圈。它有超強的平衡能力,一虎口寬的船邊上可以健步如飛。可是這孩子還是堅持要上岸。他說爸爸,水運多苦我都能受,上了岸我也不習慣,老覺得腳底下晃晃悠悠,反倒水上結實安穩。可是今非昔比了。貨運的指標是載重和速度,是效率。跟陸地上的貨運比,我們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也隻會越來越慢;河床在長,河麵在落,我們的船隻能越來越小。一看到岸上的汽車火車越跑越快,我就有種被世界遺棄的感覺:他們在往前跑,而我們在往後退。運河的水運跟這個風馳電掣的世界,看上去一起往前走,實際上在背道而馳。我還年輕,我不想有一天船小得慢得我實在看不下去了再上岸,那時候你兒子可能除了“暈陸”,什麽也做不了了。


    這話讓秉義不舒服。這輩子他隻會做一件事,而這件事在兒子看來,早晚都是在拖這個世界的後腿。他在做一件越做越錯的事。他當然不認同,問題沒那麽嚴重。火箭哧溜一下上了天,高鐵也可以越跑越快,但人還是得用兩條腿走路,再慢你也不能把兩隻腳砍了改裝風火輪。但他也不得不承認,跟他第一次看見船、跟他第一次跟父親跑船、跟他第一次獨當一麵成為船老大時比,作為一個內陸河水運的船主,吃水上飯的跑船人,榮譽感和成就感的確是越發地稀薄了。生意越來越小,貨物越來越低端,利潤越來越少,過去米麵、蔬菜、鋼筋水泥混凝土、各類家電家具都運,現在承接的貨單隻有木材、煤炭、磚石和沙子了。


    船上的裝備越來越好,人還是那個人,吃苦耐勞敬業,但世界他媽的變了。


    黑豹叫過,有人聲響起,親朋好友的船陸續到了。秉義出來跟各位船老大打招呼,感謝兄弟朋友的幫襯。老規矩,水上人家的大事,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一條船上的年輕人大婚,親朋好友的船肯定得幫忙。這個忙隻幫一兩天,要趕上誰家孕婦在船上生孩子,預產期前一兩個月就得有船相伴著走,以免孩子突然提前來到這世界上,旁邊船上的女人就得緊急充當接生婆。


    五條船分別停靠在“天星號”兩側,然後船與船之間鋪上踏板,以便相互自由串門。秉義的“天星號”是婚船,左邊兩條和右邊兩條做酒席宴客用,左邊第三條做廚房,鍋碗瓢盆、蒸煮炒燉都在那裏。還有一條船,明天一早會候在新娘子化妝的美容室附近,化好妝,就載著新娘子在運河裏慢悠悠地轉上三四個小時,中午時分趕到“天星號”即可。水上遠嫁,這也是規矩。


    船到位了,各家主動忙活起來。程序都明白,清理好船隻,支涼棚的支涼棚,擺桌椅的擺桌椅,搭台子的搭台子;戲台給樂隊用,明天會有兩支樂隊來添喜,一支民樂隊,一支西洋樂隊。船都是幾百噸級的大家夥,稍微收拾一下場麵就足夠大。


    場麵必須大,邵家的婚禮一定得體麵。秉義不做摳搜委瑣的事。如果不出意外,這將是邵家作為船民的最後一次婚禮,要對得起祖宗。


    各就各位,管自己的一攤子事。早飯過後,秉義和星池的第一要務是去上墳,把喜訊匯報給先人。下船之前先在船頭燒香拜了龍王、菩薩和其他各路神仙。三十多年前秉義結婚,七年前女兒出嫁,上墳之前都要走這個儀式。爺兒倆提著食籃、燒紙和一串鞭炮上了岸,遇上穿風衣的姑娘又在對著連在一起的幾條船拍照。今天她穿一件夾克,裏麵一件雪白的襯衣,稍微燙過一些大卷卷的長頭發隨意地紮在一起,二十七八歲?也許大一點兒,也可能再小一點兒。秉義對女人年齡向來沒有判斷力。夾克姑娘圓臉,眉目清朗,唇線尤其飽滿跌宕,但肯定沒用口紅,一米七的高個頭,人也清朗,一看就是個幹練有主意的人。


    她對爺兒倆笑笑,說:“嗨。謝謝您讓我拍照。”


    秉義麵對陌生女人有種與生俱來的難為情,又在兒子麵前,更跟逃難一般緊張,“沒事兒,隨便拍。”


    “這麽大的排場,你們這是要——”


    “我明天結婚。”兒子在這方麵比老子更放得開。


    “恭喜恭喜!”夾克姑娘相機掛在脖子上,背一個雙肩包,牛仔褲,阿迪的運動鞋。“我就說準有喜事。”她不想耽誤他們的行程,籃子裏有燒紙和食物,她知道他們要幹什麽。但她轉眼一念,隨口就問出來,“不好意思,我可以拍一些婚禮的照片嗎?”


    秉義看看兒子。他不是不敢做主,而是已經請了婚慶公司,據說全程有專人錄像。他不能再把業務隨便許給別人。


    “對不起,我沒說清楚,我職業就是畫畫和攝影,這段時間沿運河上下走動,隻拍感興趣的題材。不是做生意。”


    “哦,”兒子說,“是創作。藝術家。”


    夾克姑娘笑笑,“謝謝。就是做一點兒喜歡的事。”


    “那沒事兒,隨便拍。”秉義說。


    “不涉及隱私就行。”兒子加了一句。


    “當然。”夾克姑娘說,“也絕對不會給你們添亂。你們可以當我不存在。”她很高興他們答應了,但她又有了新的想法,同時為自己的得寸進尺感到慚愧。“不好意思,我還想問一下,你們,這個祭祖,我也可以拍嗎?”


    “燒紙上墳有什麽好照的?”秉義的口氣有點涼。這應該算隱私了吧?


    但兒子突然來了興趣,“可以啊。但是——”


    “絕不涉及隱私。”夾克姑娘保證,“我隻遠遠地拍。”


    秉義想到看過的電視劇裏燒紙上墳的鏡頭,墓碑上的文字經常會被放大特寫,於是意味深長地說:“別拍那些字。”


    兒子已經發動了摩托車,秉義拎著兩個籃子坐到後座上。夾克姑娘也騎上自行車,她說:“您放心,我隻拍遠景。我要的不隻是人的肖像,我還要拍出人物的故事來。”剛才她一閃念間,就知道自己要什麽了。她固然要拍一場船民的婚禮,她更要拍一段船民的生活,拍出他們在靜止的影像中流動的故事。


    “姐,”星池放慢車速,以便夾克姑娘能跟上,“我被你創作完以後,是不是就能成名人了?”說完他自己先大笑起來。


    “我自己都沒成名人呢。”夾克姑娘笑起來。


    “那我們一起當名人哈。”


    墓地距碼頭不遠,半小時車程。砂石路邊的一塊荒地裏,大小不一地立著幾座墳,每座墳前都有兩棵樹,枝葉葳蕤,風從曠野裏吹過來,所有葉子都拍起巴掌。他們停下車,秉義爺兒倆進了墓地,夾克姑娘自覺留在路邊,以示她不會看墓碑上的字。當然也是掩耳盜鈴,倘若她真好奇,調一下焦,墓碑下爬動的一隻螞蟻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她信守諾言,隻拍遠景。


    半個世紀前,這裏是一片無主之地,茅草高過頭頂,地上布滿石頭。秉義的祖父帶著秉義的父親把他的曾祖父葬在了這裏。墓碑上刻著死亡時間,一九四八年四月初八日,死者邵常來。那一天早上,濟寧邵家的第一位祖先邵常來老大人醒來,照常要在床沿上坐上一袋煙工夫再下地。兩袋煙也該抽完了,老大人還沒有下床,兒子進屋去看,發現父親坐在床上已經咽了氣。父親南方人的小個子在死前挺得直直的。跑船人的規矩,死在哪裏就埋在哪裏。那時候邵家也早已經在濟寧落了戶。


    在邵家最年輕一代的邵星池看來,有故事可講的祖宗裏,高祖父最傳奇。一個四川挑夫,跑到杭州武林門碼頭當腳夫,據說還跟著一個洋鬼子,沿大運河從南到北一直走到京城。問題是,高祖父在船上幹的是專職廚子。挑夫、廚子和水手,星池問秉義,我高祖他會說外國話嗎?


    “會個屁。聽你爺爺說,到老了他說話全串了味兒,四川話、浙江話和山東話摻在一塊兒,可能還有別地方的方言。隻有說夢話你才能搞清楚他是哪裏人,純正的四川話。”


    邵家落腳濟寧純屬意外。邵常來從北京南下,又回了杭州,腳夫不做了,廚子也不算他最拿手的,“一條水路走到底,老子去過北京城”,夠了,一下子成了跑長途的搶手貨。那時候除了個別官船和商船,能京杭兩頭跑的隻有漕船。江南的船一口氣紮到清江浦的都不多,能到濟寧的更少,再往北——算了,還是回去吧。邵常來的北方水上經驗花錢也買不來,跑長途的船主爭著搶著雇用他。開始還兼做廚子和雜務,越往後身價也抬上去了,邵常來開創了一個新的職業,主體工作就是陪船主聊天,出謀劃策,相當於船上的師爺。為此邵常來蓄起了山羊胡子,端起了水煙袋。這個形象星池可以從父親當寶貝收著的老照片裏看到,照片裏的高祖父已經老了,頭頂瓜皮帽,戴一副圓框眼鏡。某一年,秉義也是聽他祖父說,他的曾祖父邵公常來跟隨一條船往北走,到山東境內,反客為主,把船變成自己的了。船主好賭,一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同行的另一條商船上,跟那條船的船主和幾個南來的商人推牌九,褲衩都輸掉了,最後隻剩下一條船。他舍不得直接把船抵押給同行的船主,怕送出去再也收不回來,就找邵常來。


    那時候邵常來手裏還是很有一些錢的,聚了多年的跑船酬金,還有小波羅病逝後分到的錢(這一點秉義並不知情,在他的年代裏,與外國人的交往早已經是忌諱,祖宗跟洋鬼子有染也不行)。“反正你高祖父有不少錢,”秉義跟兒子說,“船主打了個很大的折扣,把船抵給你高祖父了。他覺得一旦鹹魚翻身,從你高祖父手裏贖回來更容易。”原來的船主抵押了船,還過賭債,搭船回江南去臥薪嚐膽了。過了徐州邵常來成了老板。此行終點是濟寧。卸完貨,邵常來遣散水手,他決定留下來。他把船停靠進碼頭,開始招募當地水手,聯係新的貨運業務,同時給遠在杭州的妻兒發電報,務必火速收拾,舉家北上。他不想再回杭州,他擔心前船主籌到贖金,把船再贖回去。這個價他到哪裏都買不到這樣的船。


    事情都做完了,他在甲板上躺下來。頭頂上是藍個瑩瑩的天,白雲朵朵,他想起多年前跟隨小波羅第一次來到濟寧,那時候狂風暴雨,電閃雷鳴。如果那個雨夜沒鑽出來三個河盜,小波羅就不會死;小波羅不死,他的人生是否會是另一番樣子呢?他從懷裏掏出那個羅盤。從站在武林門碼頭等活兒的時候開始,他就想有一條自己的船。現在有了。他想起了意大利人小波羅,保羅·迪馬克先生。羅盤閃耀著金燦燦的光,邵常來不知道是天上的大太陽照的,還是淚水晃花了他的眼。


    自邵公常來始,濟寧邵家的船民生涯開篇了。


    敬完雞魚肉蛋、點心和酒,燒過紙錢,放了報喜的鞭炮,父子倆給祖先們磕頭。夾克姑娘在路邊調整焦距和取景框,她要把這一組船民上墳圖拍好,突然聽見跪下來的老船民號啕大哭。她放下相機。星池也沒料到父親跪下來後會如此悲痛,他在他身後抬起頭,看見父親撅著屁股,腦門搗蒜一樣磕在石頭、泥土和野草上。他能理解一個老同誌麵對祖宗的悲傷。他站起來,拍打膝蓋上的塵土,點上一根中南海煙,等著父親的哭聲結束。一根煙抽完了,父親還跪在祖父的墳前不起來,屁股撅得更高了。父親哭得如此悲傷和敬業,似乎耗費了半個身體的精力;他的左胳膊放在地上,腦袋支在胳膊上,整個人歪倒在那裏。


    “爸,差不多就行了。起來吧。”


    秉義還在哭。


    “爸,你怎麽了?”


    秉義還是哭。


    星池走過去抓住父親右胳膊,要把他扶起來。秉義甩脫他的手,“讓我再哭一會兒。”


    第二根煙抽完了,秉義還在哭。星池煩了,說:“爸,還有完沒完?”


    秉義直起腰,哭聲停止,淚在臉上。“邵家祖傳的事業到我手裏斷了香火,你還不讓我多哭一會兒?”


    “作為邵家跑船的終結者,那我的罪豈不更大了?”


    “你爸還沒那麽不通情理。”秉義用衣袖擦了把臉,“就是想起來錐心,舍不下。咱們家跑了一百多年船,運河上生,運河上死,活下來的,一個個熬成了把老骨頭。”秉義繞著兩座矮一點沒立碑的小墳轉了一圈,決定給平輩的兄弟和晚輩的孩子也磕一個頭。對不起祖宗,又何嚐對得起死去的兄弟和兒子。“你知道這河上,百年裏有多少邵家的冤魂。”


    那兩座無碑墳,一座是秉義的哥哥思賢;一個是星池的哥哥臭臭,溺亡的時候五歲,還沒來得及取大名。那會兒還沒有星池。


    邵思賢死於血吸蟲病,又叫大肚子病,享年二十二歲。那時候一切公有,他們家的船被編入縣水上運輸隊,掛23號牌。他們去南方,來回差不多三個月。那段時間邵思賢感冒,沒好利索又在卸貨時淋了一場雨,咳嗽和肺炎跟著起來了。船上醫藥簡單,久治不愈,正好趕上行經的河段生長茂盛的水葫蘆,運河水質極差,而他們飲用的隻能是運河水,就感染了血吸蟲病。回程緊趕慢趕,剛過徐州邵思賢就不行了,死在微山湖上。秉義一直覺得哥哥的死跟那些水葫蘆有關,他掌舵的這些年,為了少看一眼水葫蘆,南方能不去他就不去。星池到網上百度過這種父親討厭的水生植物。為了給豬提供青飼料, 1950年代中國特地從巴西引進水葫蘆。比它好養活的東西真不多,往水裏一扔,它就能像革命一樣蓬勃發展,一天一個樣,所以當時還有個中式俗名叫“革命草”。


    臭臭五歲三個月零七天,他們的船裝了半船玉米、半船小麥,穿行在駱馬湖裏。當時秉義已經把西樟木頭船換成鐵船,改用大功率的柴油機做牽引。岸上有人搬家,遠道的親友來賀喬遷之喜,一掛鞭接著一掛鞭放。臭臭從廚房裏出來看熱鬧,秉義在開船,老婆在廚房做飯。說好了看兩眼就回去吃西瓜,一個菜炒好了也沒回去,喊也不應,秉義老婆就慌了,拎著鍋鏟出來找,整條船上哪還有臭臭的影子。秉義趕緊停船,附近的陌生船也都停下,能下水的都跳進駱馬湖裏找。從中午一直打撈到半夜,一無所獲。兩口子後半夜一直抱頭痛哭,船停在原地沒動,怕走遠了不知道孩子在哪兒丟的。次日清早,旁邊船上的人喊,浮上來了。臭臭肚皮朝下漂在遠處水汽氤氳的湖麵上。


    因為趕時間交貨,秉義把臭臭就近埋在駱馬湖邊。下一趟專程過來,空船上備一口小棺材,裝足冰塊,把臭臭帶回到濟寧,重新葬在邵家的墓地裏。


    船上的孩子小時候都穿一種“龍頭帶子”,像馬甲穿在身上,沒衣袖,後頭拖根繩子,拴在某個鐵環上,以防小孩掉進水裏。臭臭答應媽媽看兩眼就回來,還要吃瓜呢,哪用龍頭帶子。就疏忽那一下,臭臭沒了。臭臭之後是星池姐姐和星池,他們倆龍頭帶子一直拴到十歲。上船了必須拴,尿尿都得在腰上係根繩子。


    秉義磕完頭,讓星池也磕一個。星池說:“臭臭也磕?”


    “多大他都是你哥。”秉義摸出一根八喜點上,“跟他們都說一聲,邵家的船不跑了。”


    “爸,是跑不動了。”


    “你爺爺臨死前,非要我去把船檢修一遍。我說頭年剛檢過,繞太平洋跑兩圈都沒問題。你爺爺不點頭,非讓檢。你不能跟要死的人較勁兒,我就把船廠的大師傅請來。師傅跟我說,你爹哪是讓你檢船,是怕你半道上把船扔了?。跟老人家保個證就行了。”


    “管用?”


    “我跟你爺爺說,爹,放心,河幹了,我也讓船在。”


    “爺爺就放心地死了?”


    “你爺爺突然坐起來,說那我喝杯酒再死。我給他倒了一杯糧食燒酒,你爺爺喝完了躺下,才滿意地闔上眼。回光返照。”


    “行了,爸,我磕。”星池在小哥哥的墳前跪下,“不管什麽原因,是擊鼓傳花到我手裏,咱家的船才沒了。給誰道歉都應該。”


    星池伏拜在地,秉義弓著風濕病嚴重的腰和脖子站在旁邊,像一隻準備抓魚的鸕鶿。背景遼闊,大野蒼茫,拍照的姑娘在他們似動非動時,及時摁下了快門。


    六條船上更熱鬧了,能來的船民都來了,各司其職。他們必須在天黑之前把明天需要的一切食材、工具、設施和不時之需全備好。狹小的船民圈子是個熟人小社會,多年的交往給每個人都精確地定了位,所有人都知道誰該做什麽,誰能做什麽。反倒秉義成了個多餘人。一到這種時候他就犯蒙。


    三十多年前他娶媳婦,排場沒這麽大,人和事也沒這麽多,新郎要幹的活兒不少。但他那兩天像個二流子一樣晃來晃去,完全不知道該幹什麽。新娘子的嫁船到了,新郎不見了。周圍幾條船翻了個遍,最後在岸上的老柳樹底下把他抓住了。他穿著一身新衣服坐在石頭上抽煙,像個古怪的看客。七年前嫁女兒,也這樣,親家都納悶,平常腦子挺好使的一人,那天像個傻子,都分不清哪裏該站哪裏不該站,隻知道抱著兩盒喜煙,見人就遞。


    現在他從自家的船艙裏走出來,新房早就被老婆和女兒收拾妥帖。秉義踩著踏板走到旁邊搭好戲台的船上,再從演出船走到旁邊支著很多張飯桌的船上,繼續走,又經過一條船,然後跳上岸。夾克姑娘放下相機,跟過來。


    秉義背著手沿碼頭走,走一步頭點一下。夾克姑娘拍了他的背影,背景是空茫的運河,取景框裁掉了地麵,照片裏的秉義像是直接走在水上。秉義突然停下來,他隻想回頭看一下忙碌的六條船,看到的卻是拍照的姑娘。他覺得應該跟拍照的姑娘打個招呼,於是他說:“隨便拍。”


    夾克姑娘沒弄明白是隨便拍他,還是隨便拍準備婚禮的場麵。“我可以拍一會兒您嗎?”


    “我有啥好拍的?我就去看看我的船。”


    “船不在那邊麽?”


    “住家船。”


    “好啊,”說住家船她就懂了。眼下搞運輸的船民另有住家船的不多,因為岸上都有房,貨船停運了,他們就住到岸上的家裏,沒必要再置一條來住。“您岸上沒房子?”


    “住不慣,渾身比風濕病犯了還難受。走這地兒腳底下都發軟,”秉義跺跺腳,這條河堤邊的人行道鋪著紅白相間的地磚。“家裏還有幾隻鸕鶿。”


    “真棒,那我就拍您和鸕鶿。”


    “我就是鸕鶿。”秉義嘿嘿一笑。


    夾克姑娘笑了,看來並非隻她一人覺得他長得像鸕鶿。


    “從小他們就叫我鸕鶿。水性好,一個猛子紮水底,憋個七八分鍾沒問題,看見的魚絕對跑不掉。比鸕鶿還管用。不過那都是年輕時的事了,好漢不提當年勇。”


    “現在呢?”


    “紮下水骨頭疼。”秉義自己都笑了。


    地磚路斷了,接下來是土路。河邊開始生長叢叢簇簇的蘆葦。兩叢蘆葦之間,一條住家船拴在岸邊的柳樹上。運河沿岸這樣的住家船夾克姑娘拍過不少,有一陣子她專門去裏下河、洪澤湖、駱馬湖、南陽湖和微山湖去拍住家船上的生活。很多是名副其實的住家船,岸上沒房子,長年住船上,一切生活都在水上展開。捕魚,養殖,在岸上種一點蔬菜和莊稼,跟南方的疍民幾無區別。也有個別人家純粹是因為岸上買不起也建不起房子,幾口人蝸居到船上,上班時出門,下班了回到船上。


    五隻鸕鶿機警地蹲在船上,看見秉義,嘎嘎地叫起來。秉義對它們拍拍手張開雙臂,一個大步跳上船。它們飛起來,要落到秉義肩膀和手臂上,秉義往後躲閃,說:“不能停不能停,爺我今天穿了新衣服。”五隻鸕鶿又落到船上,腳脖子上都拴著細麻繩。秉義說,“別小看這幾隻鳥,吃香喝辣的都指著它們。吃不完的魚。親戚朋友一圈送完了,還能賣不少。”


    “魚這麽好抓?”


    “不比從前了。”秉義習慣性地從口袋摸出八喜,夾克姑娘搖搖頭不抽,他自己點上。“過去運河水也不幹淨,但那是水草啊、死魚爛蝦子啊漚壞了的髒;現在才真叫髒,各種塑料袋、垃圾、取土、打沙、工業廢水,還有機械船漏的油。你看看,從南到北,有哪段運河水還能淘米洗菜?過去跑船,要做飯燒茶了,伸手就從河裏舀。現在你舀看看,喝下去拉肚子拉死倒在其次,嘴都進不了,那個味兒,你說不出來成分有多複雜。我兒子說,馬上就成化學藥劑了,裝進瓶子裏熬熬煉煉都能做原子彈。魚少多了,抓上來的你也未必敢吃。所以我隻讓鸕鶿在蘆葦蕩附近下水,長蘆葦的地方水起碼還幹淨點。”


    “繼續說。我拍我的。”


    “你對著一拍,我就不會說話了。我說到哪兒了?”


    “長蘆葦的地方水起碼幹淨一點。國外的一些河道就規定,所有機動船都不許走。”


    “不走機動船怎麽運輸?不能運輸的運河還叫運河?要它幹什麽呢?”


    “留著做景觀啊。很多地方不是都在做沿河風光帶麽?”


    “你們文化人的想法。你們天天都在說什麽‘喚醒’運河,我不懂什麽叫‘喚醒’。跑了一輩子船,我能明白的‘醒’就是睜開眼,下床,該幹什麽幹什麽;讓一條河‘醒’,就是讓這條河你來我往地動起來。‘醒’了不動,叫‘醒’麽?醒了不動,醒又有什麽意義?”


    “您的意思是?”


    “運河運河,有‘運’才有河。不‘運’它就是條死水。”


    “那您還打算在這條河上跑多久?”


    秉義如同被迎頭悶了一棍,嘴裏隻剩下吸煙的聲響。他得弄出點動靜,吧嗒吧嗒。沒錯,這一直都是個問題。隻有陌生人才會不講情麵地問出來,因為她什麽都不知道。


    “不跑了。前天回到碼頭,那是最後一趟。”


    夾克姑娘放下相機。這是她沒想到的,為此她有點難為情。“對不起,我就是那麽一說。”


    秉義一屁股坐到船上,坐下來才想起來征求夾克姑娘的意見,他說要不合適拍就不要拍了,然後習慣性地把鞋子甩到一邊。隻要不太冷,在船上他還是喜歡光著腳。光腳不怕水,又防滑,船民都這樣。“跑不了了。”秉義說,“心有餘力不足。”他跟夾克姑娘簡單地說了兒子的新工作。


    夾克姑娘完全理解。“好幾個船老大跟我說,活兒不好幹了,成了夕陽產業。”她站在船邊,以秉義變形的光腳丫為焦點,視角上移。光腳,新衣服,鸕鶿,住家船,船上的一堆小零碎,秉義黧黑的臉、沒剃幹淨的胡楂、幹裂的嘴唇,歪在嘴角煙灰低垂燃燒了一半的八喜香煙,纏繞著升騰的煙圈,還有他混濁茫然的眼神;不管是自然色還是處理成黑白兩色,都會是一幀好照片。她得讓他繼續說下去,表情自然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您開過多少船?”


    “多少船?數不清。讓我想想啊。”果然是個好問題,一想就進去了,一雙老眼裏放出穿透曆史的精光來。“大漁船、小漁船,罱河泥的船、運糞的船、客船、貨船,木頭船、水泥船、鐵皮船,大集體的時候我還開過一段時間公交船。開始是篙撐、手搖、腳踩,後來是帆船,然後是帆動力加上蒸汽動力,燒木炭和汽油,現在完全是柴油機動力,還能發電。”


    “水上生活裏,您最開心的是什麽時候?”夾克姑娘在聽講和發問時手都沒閑著,船上船下地走,不停地換角度、構圖和找光。


    “一個是小時候,跟爹媽跑長途,我負責十隻鴨子,天天跟鴨子玩。我跟我爹手工編了兩個大鴨籠子,可以放在船上也可以掛在船幫邊,它們可以在籠子裏遊水。鴨子睡覺是在籠子裏,下蛋也在籠子裏,我做了一個活動的窩,哪隻鴨子要下蛋了,我就把窩塞進籠子裏。為什麽養鴨子?鴨子好啊,可以測水流、水溫和天時氣候。十隻鴨子每天能下七八個蛋。在那個年代,船走到哪兒都不缺魚吃,還有鴨蛋,真覺得過的是天上日子。我爹會說書,船一停下就拍著大腿開講《水滸傳》,把其他船上的大人小孩都吸引到我家船上。你說那時候我高不高興?”


    秉義已然十分放鬆,一臉拉家常的表情,時不時伸手摸一摸某一隻鸕鶿的羽毛。


    “還有一段是我結婚後,三五年換一次船,我是全縣個體運輸第一戶。電視、報紙、廣播都來采訪報道,政府也重視,下了力氣扶持我們兩口子。結婚時分家,我爹給我們的是25噸木頭掛機船,兩年後我就換成30噸的。到1984年,我們賣了30噸的,換成了42噸的木頭掛機船。三年後,換成了50噸的鐵船。1990年,舊船賣掉,買了78噸的鐵船,舊船賣了四萬二,新船花了八萬,錢不夠向朋友借了一筆。1994年,舊船再換新的,我要了100噸的鐵船內艙機船,十五萬。1996年,賣掉100噸的,換成200噸的鐵船,三十五萬。2003年換成了273噸的。這些年我們一直在換船。換船有樂趣。跑船人的樂趣。男人的樂趣。”


    “273噸?就現在這條?”


    “就這條。”秉義一下子就黯然了,他下意識地掰著手指頭。“差四個月零十六天十年。”


    “對這條船,您有什麽想說的嗎?”夾克姑娘說,“抱歉,我做過幾年記者,有點職業後遺症。”


    “你們文化人別笑我酸,我還真想過這事兒。這條船差不多已經是別人的了。晚上我經常睡不著覺,就想,舍下一條船就這麽難麽?真就這麽難。除了跑船我不會別的,現學也來不及了,離開這條長河,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得下去。所以我就想,人的命其實不在自己身上,都在別處。我的命,一半在船上,另一半在這條河上。”


    夾克姑娘覺得秉義說得真好。她也恍惚覺得自己的一條命分在了兩處,一處抓著畫筆,一處按在相機快門上。五隻鸕鶿此刻排成一隊,站在秉義身邊,像五個認真聽課的好學生。秉義挨個去摸它們的腦袋,摸到第三隻,夾克姑娘按了快門。


    《五隻鸕鶿和一個老人》。


    “船賣了以後呢?”


    秉義點上煙。“在水上。”他說,“剩半條命得當心著用。我跟老婆都說好了,跑一輩子了,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條船上,”他拍拍屁股下的船板,“吃睡、睡吃,抓兩條魚,喝二兩酒。生在這條河上,活在這條河上,死也得在這條河上。”秉義的電話響了。他從褲兜裏掏出手機,最簡單的那款諾基亞,他摁了接聽鍵,老婆的聲音雄壯地傳出來:


    “又到哪兒遊屍了?一到關鍵時候你就掉鏈子。給我死回來!”


    “什麽事?”


    “事多得要用船拉!你兒明天娶媳婦你知道不?”


    秉義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點,對夾克姑娘難為情地攤攤手。


    “忙您的。”夾克姑娘小聲說,“我到處轉轉,隨便拍。明天婚禮我會再來。”


    秉義對手機說:“嚎啥?給鸕鶿喂口吃的,這就回。”


    兩裏地外放了三個二踢腳,這邊船上就開始熱鬧了。新娘子馬上就到,管事的招呼所有人各就各位:廚師回到鍋邊;樂隊站到台子上;伺候桌椅的一律擺放完畢;陪同新郎的小夥子把西裝領帶理清爽;迎接新娘子的小媳婦、大姑娘和老娘們最後查看一遍新房;找不到事做的親友和看客自覺閃開一條道,準備好巴掌、歡呼和要撒的花。秉義呢?秉義!鸕鶿邵秉義!別跑,跟星池他娘到屋裏去,對,坐在太師椅上別動,廁所也不許上,把紅包和禮物揣好了,星池和媳婦磕完頭就給。


    ——鼓樂班子,走起!


    民樂隊一例中式唐裝,嗩呐、笛子、二胡、笙簫、鑼鼓、鐃鈸,演奏的是《彩雲追月》;西洋樂隊穿黑西裝、燕尾服和白襯衫,長號、短號、三音號、薩克斯、小提琴、單簧管、雙簧管,演奏的是《婚禮進行曲》、門德爾鬆《仲夏夜之夢》的第五幕前奏曲。民樂隊在船頭,西洋樂隊站船尾,呈對壘之勢演奏。每個樂隊前麵都支著若幹個立麥,每個樂隊自備兩個大音響,巨大的樂聲呈八字形向外擴散。看熱鬧的先用左耳朵聽民樂、右耳朵聽西洋樂,有點亂;再用右耳朵聽民樂、左耳朵聽西洋樂,還是有點亂;後來不管民樂、西洋樂,也不管哪個耳朵進哪個耳朵出,亂糟糟地聽見什麽是什麽,聽見多少是多少;再後來,音樂也聽不進去了,隻顧看兩邊隊員吹胡子瞪眼地鬥法的表情,看得開心極了。然後,有人高喊:


    “新娘子駕到!”


    兩支樂隊對陣的中間地帶立馬空無一人,都去看新娘子了。在西裝革履的邵星池從自家船跨到迎親船去迎接新娘子的一瞬間,換了一件喜慶的紅上衣的畫家和攝影家按下了快門。拍照的時候,她頭腦裏閃過一個題目,《腳踩兩隻船》,覺得這玩笑有點過分,立刻就否決了,這種時候還是老實巴交的《奔向新生活》更討喜。


    新娘子是岸上人,這讓邵家的親友既羨慕又擔憂。船民與船民結親,祖輩傳下來的規矩。一是船民的生活圈子太窄,能見著的都是並肩和迎麵跑船的人;二則水上的生活習慣跟岸上不同,倘若接受不了,真過不到一塊兒去。船民的兒女緣定終身,門當戶對、知根知底固然讓人放心,但生活也是一眼就看到頭,孩子將來還是得跑船,所以水上生活幾乎都祖傳。跟岸上人家結了親,多半改變了生活軌跡,上了岸就很少再下水;但頭頂是天、腳下是水跟抬頭天花板、低頭水泥地的差異完全是世界觀的不同,順順當當過下去的也不是很多,你又不能不擔著一份心。而猶猶疑疑間,生活過了一年又一年。


    不過邵家的星池娶了岸上姑娘,親友們還是普遍看好的,因為星池不在水上待了。他要到岸上開公司當老板。古老的船民隊伍裏的不肖子孫,我們祝福他吧。


    ——鞭炮響起來!音樂再大點聲,對,有多大聲就吹出多大聲!《步步高》。兩支樂隊同時演奏,一,二,三,走——


    拍照的紅衣姑娘不得不承認,不管她沿運河一路拍下來走過多少條船,還是沒法像看熱鬧的船民那樣,船仿佛長在腳上,他們在不同的船隻之間如履平地。她缺少水上圍觀的基本能力,她必須提心吊膽地盯住腳底下,才能防止哪一腳踩空了掉進水裏。等隨人流安全地擠到新房門口,新郎新娘已經進屋了。她踮著腳也不能越過別人的頭頂。又把相機舉起來,還是不行,看不清取景框,機子也拿不穩。她聽見坐在太師椅上的秉義說了一聲:


    “請各位借個過,讓那姑娘進來。”


    前麵的人回頭看,見她拿著相機,以為是跟正全程跟拍攝像的人是一夥的,給她讓出了一條道。她千恩萬謝地進了新房。攝像機的支架放在靠牆的中間位置,這樣紮了馬尾辮的男攝像師就可以隨意轉動鏡頭,把新房裏的一舉一動悉數納入鏡頭。紅衣姑娘是個編外的,不敢造次,就躲在靠牆的一角,站定了不再挪動。她決定就在那個位置拍出幾張別致的照片來。


    儀式即將開始。秉義兩口子一身地主和地主婆的裝扮,分別坐在左右兩張太師椅上,等兒子和兒媳婦磕頭端茶。秉義的胡子這回剃幹淨了,穿一雙新上腳的黑皮鞋。多年來隔三岔五接受媒體采訪,也算久經沙場,他的表情顯然比老婆更從容。星池媽的表情跟她放在並攏的膝蓋上骨節粗大的兩隻手類似,總是控製不住地輕微抽搐。她僵硬地坐在冒牌的紅木太師椅上,頭發花白,運河上的風吹日曬讓她的臉跟丈夫一樣黑。她坐在那裏,不像個婆婆,倒像個恐懼婆婆刁難的媳婦,還是舊時代的媳婦,新時代的媳婦早就翻身當家做主了。如此說來,她這個婆婆如履薄冰地坐在那裏,倒也貼切,兒媳婦可不是好惹的。


    請來的司儀,一個光頭小夥子,據說是當地電台娛樂節目的主持人。聲音不錯,像低音炮,就是說話有點油。他說,水陸聯姻,祝兩位新人早生貴子,娃兒要是飛行員,三軍齊了。


    船民的婚禮不知道是否有其特殊的程序,但在光頭司儀的主持下,跟岸上普通人家的婚禮沒任何區別,還是那老三篇:證婚人致辭;新人真情告白,交換結婚戒指;親朋好友插播祝福;給父母跪拜獻茶,父母送禮物和紅包;父母或長輩諄諄教誨,祝願明天會更好。可以嚴肅,可以活潑,也可以插科打諢無厘頭,說多說少,全看現場氣氛和當事人心情,豐儉由人。


    按照程序走,紅衣姑娘沒聽到多少有價值的信息,拍照的激情和想象力大打折扣。在她的理解裏,繪畫和攝影並非簡單地尋找好看的畫麵,而是要在畫麵中有所洞見,發現意味和故事。這就需要被拍攝者情緒、思想、表情和肢體語言的深度介入,但這些程序隻是不走心的“擺拍”。到了秉義兩口子出場的環節,總算有點意思了。


    星池和媳婦跟著司儀的口號,跪在大紅蒲團上給秉義和老婆磕過三個頭,小兩口舉起蓋碗茶敬獻父母,以謝養育之恩。也是個形式主義,要在別家的父母,濕濕嘴給個意思就行了,秉義兩口子不,滿滿一大茶碗,一口氣全喝下去了。圍觀群眾可能沒見過這麽實在的公婆,嘩一下爆笑開來。秉義老婆突然眼淚下來了,哆嗦著嘴唇說:


    “孩子端的茶,我得喝完。”


    秉義開始也是要個意思,喝了兩口瞟一眼老婆,她還繼續喝,就算茶碗遮住半張臉,他還是看出了她表情裏的悲壯。壞了,這婆娘關鍵時候想起早夭的大兒子臭臭了,她一定是把這茶當雙份喝了。她喝完,他必須步調一致。大家都為星池媳婦感到高興,一碗茶就知道她攤上了個好婆婆。秉義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折疊整齊的小手帕,遞給老婆,順便在她手上按了一下。她明白他的意思,要節製。她點點頭,用小手帕擦掉眼淚。這手帕本來是個擺設,放在新衣服裏做樣子的。


    門外冒出一句:“這眼淚要新媳婦親自擦。”


    大家就跟著起哄。星池媳婦聞聲真就站起來了,走上前兩步給婆婆重擦了一遍。眾人鼓掌叫好。紅衣姑娘哢嚓哢嚓一串拍。秉義老婆倒不自在了,一手握著兒媳婦的手直感謝,一手往兜裏找紅包,提前就給塞兒媳婦手裏了。


    “嗨嗨嗨,我說阿姨,”司儀說,“您再好的婆婆也不能搶戲啊。離下個程序還有兩公裏,我這發令槍還沒響呢。”


    眾人又大笑。


    秉義老婆說:“一樣一樣,早晚都要給。孩子,拿著。”


    兒媳婦大方地接住,謝過婆婆,退回到蒲團後又跪下來。


    “這事弄得,”司儀做出無辜的表情,“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接下來我都不知道怎麽主持了!”他走到秉義跟前,說,“隻能委屈大叔唱獨角戲了。您懷裏有什麽寶貝,能不能給咱們親朋好友開開眼?”


    秉義從太師椅上站起來,解開唐裝的上麵三個盤扣,真就從懷裏摸出來一個紅綢子包裹。紅衣姑娘剛還奇怪,老人家不胖啊,穿了新衣服肚子怎麽就大起來了?倒是難為了裁縫,上衣裏做了一個這麽大兜。秉義打開紅綢,裏麵還有一層黃綢子。門外的看客齊刷刷踮起了腳。秉義又打開黃綢子,一個貌似黃花梨木做的圓形盒子。繼續打開木頭盒,一個黃銅做的圓盤。秉義端著圓盒傾斜著朝向大家。透過圓盤表麵一層被摩擦得含混的玻璃,眾人看見黃銅圓盤上刻滿奇怪的符號、數字和刻度;圓盤中間有一片垂直於圓盤的翅膀形狀的指針,指針的顏色比黃銅淺,發出嫩黃的光;而在翅膀形指針之下,還有一個細長的銀白色菱形指針,指針的軸在圓盤的中心。秉義展示圓盤時,菱形指針一直晃動,好像在尋找自己要指的方向。


    “啊?羅盤!”


    跑船的人對這個東西不陌生,但如此隆重地層層裹藏,又以如此漂亮的材質與造型,他們還是頭一回見。


    “對,羅盤。”秉義說,“我爺爺娶我奶奶時,我爺爺他爹把這個羅盤給了我爺爺。我爹娶我媽時,我爺爺把這羅盤給了我爹。我和星池媽成親那天,我爹喝了兩大碗酒,抹著眼淚把它傳給了我。今天,星池和小宋結婚了,按照祖上的規矩,我把這個羅盤親手交給星池。”他把上衣盤扣扣好,捏住衣角打理整齊,再次捧起羅盤,挺胸抬頭,對兒子說,“星池,來,接著。”


    星池站起來,有點蒙。他走到父親跟前,雙手伸出來了還在說:“爸,我們不再跑船了啊。”


    “跑船不跑船,咱們邵家都是船民。接著!”


    司儀及時地鼓掌,他說:“老人家說得實在!親友團的各位朋友,你們覺得叔叔說得好不好?好就來點掌聲!”


    圍觀的多半是船民,還有比這句話更提神的麽。掌聲像河水拍打船隻。


    星池捧著羅盤退回到蒲團上。


    司儀說:“我覺得老先生還想再說幾句。我們要不要再給點掌聲?”


    掌聲又起。


    “說兩句就說兩句。”秉義回到太師椅上,有段半分鍾的空白,然後拍一下椅背,說,“今天孩子結婚,作為父母,我和老伴很開心。都長大了。小宋的叔叔和舅舅也在場,我和老伴感謝你們,謝謝你們把小宋送過來!小宋是個好姑娘,我們老兩口會像親閨女一樣待她,請轉告親家公親家母,請他們放心。我把星池交給小宋,我和他媽也放心。我們希望他們小兩口的日子越過越好!”


    司儀插了個空,帶領大家掀起了一個鼓掌熱潮。


    “兒大不由娘。星池今天成家立業了。咱們家世代跑船,到星池這裏,上岸了。說真話,我這心裏堵了好幾個月,不是想不通,是放不下。水飯吃了一百多年,飯碗到我邵秉義手裏,砸了。我答應過我爹,要把這個碗端好的。但是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想法,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活法,這個世界在變,年輕人就應該按年輕人的想法去活,去幹。我不知道星池是走對了還是走錯了,但我尊重兒子的決定,就像當年我爹尊重我的想法一樣。


    “咱們船民的傳統,兒子一結婚就分開過,分家的禮物是一條船。我和星池媽要成親了,我爹問我要什麽樣的船。我說要機動的,讓機器推著船跑。我爹想不通。他說咱們船民的手藝在哪兒?在撐篙,在劃槳,在扯帆。一篙值千金。最牛的船老大都是使帆的高手,不管哪個方向來風,都能調節好帆的角度,讓船一直跑。帆都不用,你跑什麽船!我說要麽給我機動船,要麽不要。我爹咬牙切齒地答應了,他覺得邵家跑船的事業毀在我手裏了。我沒有。我把船跑得很好,我把船跑得更好了。所以,我一直在說服自己,我們的老黃曆不一定就對,年輕人的事讓他們自己決定。


    “星池從小就是個好孩子。我們長年在水上,耽誤了他,要不他能讀出很好的書。小時候他孤單,被繩子拴在船上,沒有玩具,頭發裏長滿虱子。他自己跟自己玩,把褂子脫下來往天上扔,落下來再扔到天上去。風把衣服吹起來,他就拍手笑。吹到河裏的衣服,看見了我們就撈上來;沒看見,就順水漂走了。那幾年,不知道丟了多少衣服。”


    老婆對秉義使個眼色。講幾句行了,還沒完沒了了。秉義講得專心,根本沒看見。老婆想伸手碰他一下,怕動靜太大,就清一下嗓子。秉義還是沒扭頭看她,繼續講。兩人表情微妙的那一瞬間,紅衣姑娘抓拍到了。


    “星池是有主見的孩子。在家裏,我這把老骨頭說了算,但我很清楚,我這兒子一直都很有主見。在場的都是多年跑船的老兄弟,都是親人,這幾個月為了我們家的事都沒少操心,趁這個機會,我一並對大家說開了,也算個交代。


    “成家立業都是一輩子的大事,星池決定了,我支持。有條件要上,沒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上岸對船民也是個生死離別的大事。但舍得也要舍得,舍不得也要舍得。我是個老古董,但我不迷信,更不是老糊塗。想做的盡力去做,就一定能做好。我相信星池。我和他媽結婚第二天,她到娘家回門,回到家遲了一會兒,太陽落了。照咱們船上規矩,新娘子得帶著太陽進門,要不會敗財路。說來不怕大家笑話,那天中午我在丈母娘家多喝了兩口,眯著了。醒來後緊趕慢趕,回到家太陽還是落了。我爹氣壞了,兩年沒跟我們倆說話,船也不讓我們跟了,怕壞了財運。我們倆就這麽分家單幹了。我們倆起早貪黑,三兩年跑成了微山個體運輸的第一大戶。我爹臉色才好看一點,有天晚上叫我喝酒,喝到位了才跟我說,帶不帶太陽進門看來都行啊。”


    秉義老婆實在忍不住了,直接把手伸過來,“叫你說幾句,你這上天入地的一通扯!倆孩子還跪著呢。”


    “那小宋、星池,你們倆先起來。”


    “爸,你說吧,”星池說,“這些年我就沒聽過你說這麽多話。”


    小宋也說:“爸,您隻管說。我跟星池聽著呢。”


    秉義站起來,撓撓腮幫子,扭頭看老婆,“我說到哪兒了?都是你,沒事瞎打斷啥呀。三十多年你就沒讓我痛痛快快說過。”


    老婆哼一聲,臉扭到另外一邊,“看把你憋的!我也沒見你哪天成了啞巴!”


    屋裏屋外的人都笑起來。


    “好吧,再說最後兩句。就兩句。”秉義說,“這個婚禮呢,是我堅持在船上搞的。咱們家是船民,上了岸、上了天都是船民,邵家祖祖輩輩就是船民。老祖宗都在天上看著,也在水上看著,在這一千多公裏長的大運河上看著。我得給祖宗一個交代。還有那個祖宗傳下來的羅盤,傳到星池手裏了,怎麽用是他的事。過幾年他可能回到河上了,也可能一輩子不再下水。不管下不下水,那羅盤的指針該指南的時候還指南,該指北的時候照樣指北。我就說這些。謝謝各位老兄弟,謝謝各位親朋好友,謝謝到場的所有人!老鸕鶿給大家鞠躬了!”


    秉義彎下腰,鞠了一個九十度的躬。


    掌聲之前,按相機快門的聲音先響起來。


    半下午,酒足飯飽,忙的人先撤了,沒事的就懶散地坐在酒桌旁,看兩支樂隊繼續較勁。進入點歌模式,想聽什麽曲子,想讓哪隻樂隊演奏,交錢。看熱鬧的就起秉義和星池姐夫的哄,讓他們掏腰包。這是他倆的義務。星池的姐夫也是個船老大,看肚子的規模應該掙了不少。這是個爽快人,往樂隊旁邊的船上一坐,架起二郎腿,對起哄的那夥人說:


    “隨便點,銀子我出。越熱鬧越好。來就是幹這個的。”


    秉義把一個小夥子叫到跟前,掏出大小一遝鈔票,讓他代辦。“別讓停。喜事就得有個喜事的樣兒。”然後就下了船,背著手往南走。


    紅衣姑娘跟上去,她隻是想跟他道個謝,順便告個別。午飯她被請到貴賓席上,秉義介紹她是大畫家、大攝影家,說得她臉都紅了,趕緊喝下兩杯酒。她給新娘子帶了一件禮物,一條布拉諾島產的手工蕾絲邊絲巾。年前去威尼斯拍潟湖和運河,慕名去了布拉諾島。這次裝進旅行箱,打算合適的時候自己戴,趕上星池婚禮,正好送新娘子。


    紅衣姑娘叫一聲叔叔,秉義站住。“叔叔,我要回去了。下次再來看您哈。”


    “隨時歡迎,”秉義中午喝了不少,還有一臉酒氣。“就那條住家船。來不來我都在。”


    “您真是個好人,都不問我是誰。”


    “你是來拍照,又不是要債。”


    “謝謝叔叔,說得好!”紅衣姑娘笑起來,“您這是去哪兒?”


    “給我那幾隻鸕鶿弄口吃的。”秉義說,突然詭秘一笑,伸長脖子,人半蹲,右手五指並攏,掌心朝下,放到額頭前;左手掌心向上,放到腰後,“嘎,嘎。”他的右手和腦袋同時點動,左手跟屁股一起搖擺,學起了鸕鶿。那造型也的確神似一隻鸕鶿。


    “就這樣,別動!”紅衣姑娘眼睛一亮,迅速舉起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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