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輕手輕腳推過一把憑幾放在大廳中間的榻榻米上,矮個子將軍大大咧咧靠著憑幾坐下,蘆屋舌夫帶著懷抱太刀的侍童、隨從等人站在他身後。


    七裏悄悄觀察,隻見那矮個子將軍麵目猥瑣,原本稀疏的頭發被剃成月代頭,顯得額頭更加碩大突出,三綹鼠須也是稀稀拉拉。兒童般瘦小的身上披著件華麗的金斕和服,同在旁邊站立的蘆屋舌夫一起對比,像極了耍猴人帶著的猴子,看起來極為滑稽可笑。


    猴子將軍大人隻是懶散地看著跪在麵前的兩名忍者,代為開口的是旁邊的蘆屋舌夫,“蓬萊狀況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動?”


    “嗨……”帶七裏前來的忍者伏下身體,恭敬地匯報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錦衣衛,並在他們協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萊四個機械處中的三個,彈藥庫和備用零件庫也都被我們破壞。現在蓬萊僅剩一個機械處的鍋爐尚能為全島提供動力,它現在正緩慢朝珍珠港靠攏,準備進行維修補給。”


    聽到這裏,大廳裏的武士們都發出了“喔”的聲音表示對蘆屋舌夫智謀的讚賞,猴子將軍和蘆屋舌夫也麵帶得色。


    “隻是……”忍者待大廳裏的喧嘩聲漸息,又補充道,“隻是錦衣衛被全滅,指揮使褚大人也被蓬萊的人殺害……”


    “無妨,嗬嗬嗬嗬……”蘆屋舌夫用袖子擋住嘴,像梟鳥般笑起來,“他不過是我們的一枚棋子,和胡大人的合作也不過是為了達成我們的計劃。既然摧毀蓬萊、捕獲大明太子近在眼前,與他們的聯盟也可到此為止了。”


    “國師大人所言甚是,多虧你看透胡大人急於得到太子和蓬萊島的心思,提出與他合作,我們才可從中漁利。”將軍大人終於開口了,他的嗓音又細又尖,粗短的脖子帶動禿腦袋扭向蘆屋舌夫,看起來顢頇笨拙,活像隻鼴鼠。


    “將軍大人過譽了,在下不過是洞悉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著要在鄭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們就幫上他一把,將太子綁出來,又一路留下蛛絲馬跡。將軍大人犧牲一名影武者和幾名天狗眾,勾引得明軍和蓬萊軍的船隊相遇,終於兩敗俱傷。隻是沒想到,原本隻是要得到海沉木,誰料這太子竟然是我們要找的人。將軍大人洪福齊天,好運氣都自己撞上來,看來幕府統一朝鮮、大明、南洋和天竺的願望指日可待。嗬嗬嗬嗬……”


    “嗯,區區幾個影武者和天狗眾,隻要有你蘆屋大人的陰陽術,想要多少個就能造出多少個。”


    矮子將軍“呼”地站起來,從腰間抽出把折扇打開舉過頭頂,撒金麵的折扇中間畫著一個刺眼的紅色日之丸,“諸君,阻止我等進入南洋的攔路虎蓬萊已經破敗不堪。我軍以逸待勞,隻等蓬萊駛入珍珠港即全力攻擊。”


    說罷,矮子將軍開始布置作戰:赤鬆播磨的船隊壓製炮台、一條土佐守的船隊偷襲在船塢維修的駐防船隊、上杉信濃守率領艦隊襲擊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萊軍等。所有被點到名的武士頭領都伏下身體表示接受命令。


    見矮子將軍在聚精會神地安排作戰,蘆屋舌夫和其他武士們也都無暇旁顧,跪在不遠處的七裏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幾乎難以按捺自己的激動,“原來真將軍隻是這麽個貨色。如果我現在用苦無投擲,三丈之內正是必殺距離。但萬一失手或隻是受傷,將軍必定後退,隨從會立起榻榻米,第二發基本沒有機會投擲。最保險的方案還是衝到麵前,直接用刀解決。但是跑完三丈的距離,大概需要兩息時間,大廣間裏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間他們就可能反應過來。能賭的隻有在第二息前他們追不上我,時間勉強夠我把刀刺進將軍喉嚨,然後我必定會被武士們殺死。”


    “還有這家夥……”七裏又偷眼看看蘆屋舌夫,“這家夥究竟什麽來頭?上次明明看著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沒死?如果我出手刺殺將軍,他又會如何反應?”


    “雖說能報仇的話,舍棄此身並無可惜,可若不能成功豈不犬死……”七裏的手握緊刀柄,內心還是在投擲苦無和用刀狙殺間苦苦掙紮。距離幕府將軍如此之近的機會,隻怕將不會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該牢牢把握?


    此時,矮子將軍的目光最後轉向一名絡腮胡子的武士,招手將他叫到麵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表示親切,“島津薩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換的珍寶。我將最後的六名天狗眾,以及九十四名精選出來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強的戰士交與你,專門負責狙殺破軍,活捉大明國太子。”


    旗本武士是將軍身邊最精銳的武士集團,大都是跟隨將軍在統一日本的戰爭中幸存的老兵。見將軍大人對自己器重有加,島津薩摩守也激動萬分,聲音都有些發顫,“將軍大人如此厚愛,小人怎能不用命,請放心,小人即便捐棄這條性命,必定拚死取回破軍的首級。”


    “不,你要活著。”笑嘻嘻的將軍忽然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都說了你是日本最寶貴的財富,待天下統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將成為我的副將軍,與我共治天下。”


    大廳內的武士們聽說島津薩摩守將被封為副將軍,都是震驚又嫉妒,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島津薩摩守也是驚喜萬狀,涕淚橫流地連連叩頭謝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島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殺死破軍。


    當矮子將軍口中說出“活捉大明國太子”,七裏被複仇之焰灼熱了的腦袋忽然稍稍冷卻,眼前浮現出建文被捆綁在這裏,將軍和舌夫誌得意滿獰笑的模樣。


    “如果我刺殺不成,他們還是會去攻打蓬萊,那麽建文會不會被他們抓住?”七裏猶豫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生命產生留戀,作為忍者她本該為任務可以隨時舍棄自己的身體,可是現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躊躇不前。


    “努力奮戰,取下破軍的首級。武田幕府興廢,在此一戰!諸位,讓我等一起對著八幡大菩薩祈求勝利!”說完,矮子將軍雙手合十拍了兩下,然後低下頭祈禱。眾武士也都雙手合十拍了兩下,然後低下頭向他們所信奉的祈禱。八幡大菩薩是武田幕府將軍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這些來自日本的好戰者從不信奉神靈,卻對這位強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裏也假裝跟著祈禱,眼睛還是在偷瞄著矮子將軍和蘆屋舌夫,她發現,蘆屋舌夫一直在朝著自己看。


    “難道他看出破綻了?”七裏感到汗毛聳立,這個陰森森的陰陽師深不可測,讓她始終摸不清底細。


    蘆屋舌夫忽然咧開嘴一笑,對矮子將軍說道:“將軍大人,似乎有小蟲子混進碗裏,我們是否該把它挑出來?”


    “噢?什麽蟲子?”矮子將軍正在帶著武士們祈禱,聽蘆屋舌夫這般說,抬起頭眨巴眨巴眼,一臉的茫然。


    “你看啊,不覺得此人可疑嗎?”舌夫笑著伸出手指,用他長而卷曲的指甲指下麵跪著的忍者。


    七裏心中一涼,她沒想到在自己躊躇的時候,竟然被蘆屋舌夫看出了破綻。自己究竟哪裏出了差池?是遊移的眼神,還是手握著刀柄太緊?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將刀柄握得更緊,隨時準備拚死一搏。


    “怎麽?不願意自己承認?好吧,我們有的是辦法讓你招認。”蘆屋舌夫起下頭,雙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頭也伸出幾寸長,舌尖上閃閃發光。這是他慣用的迷魂術,隻要被這法術攝住,沒有什麽秘密不會招出來。


    七裏此時已無選擇,她的刀拔出一半,作勢要拚死一搏。就在此時,她聽到擦著耳朵的“嗖嗖”兩聲,兩道銀光朝著矮子將軍還有蘆屋舌夫飛去。矮子將軍看起來像個肉球,身子倒也靈活,隻見他向後一閃,抓過抱著刀的侍童擋在身前,侍童“啊”地慘叫一聲,當場被飛刀刺中咽喉斃命,蘆屋舌夫則收起舌頭略一閃身,閃過刺向自己的飛刀。


    一直跪在她身邊的忍者跳起兩丈多高,飛到大廣間的房梁上,單手撐著牆壁。屋子裏的武士們都抽出刀,將牆角圍住,眼看著這忍者無路可逃,隻要跳下來必被萬刃分屍。


    “你是何人!”矮子將軍將侍童的屍體推到一邊,氣急敗壞地仰頭指著忍者問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來,“在下是錦衣衛密探,奉命潛伏在你身邊。胡大人早料到你們倭寇靠不住,才命我來摸摸你們的底細。現在才被你們發現,是不是太晚了?剛剛的言語,早被我用傳聲蟲錄下來,蟲子也飛走了,兩個時辰後,胡大人就能聽到你們的講話。”


    聽到“傳聲蟲”三個字,不要說七裏,連蘆屋舌夫也吃了一驚。和擅長利用海洋珍物異獸的陰陽師還有忍者不同,大明的錦衣衛偏愛巫蠱之術,用自己培養各種的蟲類為自己解決問題。七裏上次見識到沈緹騎用蟲子吃掉被殺錦衣衛的屍體,這次又聽說錦衣衛密探用所謂“傳聲蟲”傳遞情報,不由得不吃驚。


    “殺!給我殺了他!”矮子將軍扯著公雞嗓氣急敗壞地尖叫,武士們紛紛將手裏的刀朝著錦衣衛密探所在的位置擲去。錦衣衛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靈活閃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牆,如同刺蝟的針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所處的危險處境。


    “不好!”蘆屋舌夫忽然想起跟著這錦衣衛密探前來的另一名忍者,在他們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牆上的錦衣衛密探時,那名忍者悄無聲息地失蹤了。舌夫左顧右盼,結果發現原本放在世界地圖屏風旁的傳國玉璽不見了,顯然是被那人偷去。


    他趕緊指給矮子將軍看,矮子將軍見玉璽沒了又驚又氣,跳腳大叫:“追,給我追!把另一個奸細給我追回來!我要把此人身上的肉磔成碎塊,然後用烙鐵燙!”


    破軍掀開裹屍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後一眼。躺在裹屍布裏的老何穿戴一新,臉也擦得幹幹淨淨,平靜得像是睡著了,破軍將裹屍布蓋回到老何臉上,示意葬禮繼續。四名工兵手腳麻利地用布條將裹著老何屍體的裹屍布捆好,像是在包裝一樣貨物,在嗩呐演奏的淒厲樂聲和禮炮聲中扛到船舷邊上,用力拋入大海。


    白色的裹屍布裹出的人形“噗通”一聲掉進藍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麵浮了幾浮,漸漸沉下去,當模糊的白色人形從視野消失,海麵又恢複了如初的藍色。


    建文是第一次參加海葬,想著那麽愛絮絮叨叨的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沒了,他感到心裏憋悶得難受。可是,同來的破軍、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萊人倒並不顯得悲傷,有的還在聊天。建文本來心裏還挺難過,看到他們的樣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問同來的銅雀是什麽情況。


    “蓬萊人都是自詡為戰鬥民族,他們從不覺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麽好悲哀的。在他們看來,這可是死得其所,人們不但不會哭,還會為他的走運感到慶幸。另外認為自己與大海是為一體,死亡不過是另一種回歸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後都要海葬。若是他們死在陸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會為他哭泣。”


    聽了銅雀的解釋,建文感到這些家夥實在是不可思議,若是按照大明的習俗,老死在床上並且入土為安是完美的人生結局。


    “所有加入蓬萊的人,不管你來自哪裏,都要自願斷絕過往的族屬、國家、信仰。蓬萊人自稱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們有一整套屬於自己的生活習慣,破軍要建立的不光是個島嶼,而是要打造有著全新信仰的新種族。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銅雀眯縫著雙眼,撚著不多的胡子說道。


    執行海葬的船隻是破軍的座船,從這裏極目遠眺,蓬萊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這座人工島嶼並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島小多少,遠遠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萊。蓬萊的多數水兵都已上島休息,隻有少量當值工兵在勤奮工作,從珍珠港運輸各種補給品,以及維修蓬萊因戰鬥及爆炸造成的毀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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