閶闔長老手中的鳥銃已經被截斷得無法使用。現在這位身材高大的黑番半跪在地上,一截截銃管散落在他周圍,嶄新的斷麵像許多麵鏡子一般躺在地上,而每一麵鏡子都能照見死亡的結局。


    他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粗大的鼻孔翕動著,黝黑的臉甚至因為緊張而白皙了幾分。再看那人仍然閑適地站在白虎船的船頭,黑色披風獵獵飄動,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襲擊全然與他無關。簡直是鬼魅一般的劍法……


    但這位精心選拔的神道司長老,並不是沒有後招。


    “嘩啦啦啦——”


    一陣悅耳的金屬撞擊聲響起,從閶闔寬大的漢人衣袖裏分別垂下兩截小臂粗細的鐵索,長長地傾瀉在沙灘上。這鎖鏈的末端是船錨似的鉤爪,另一端則是兩把厚重的腕銬,結實地綁在他粗壯的手臂上。他隻消晃了晃手臂,兩條鎖鏈就如同兩條黑色響尾蛇一般,在沙灘上遊動起來。


    鄭提督站在高處看著這一切,隻是從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對方的意圖很明顯,亮出鎖鏈這種兵器,自然是“有人”妄圖將他製住。他擎出雙劍,再次從白虎船頭輕輕躍下,雙劍同時向眼前的黑番出招。


    兩條鐵索轉動極捷,鐵錨在鄭提督眼前呼嘯,看起來便是衝著他鎖骨襲來的,鄭提督出劍一一將它們打下。他的娥皇、女英雙劍乃是天鐵打造,鋒利至極,加之他劍術高超,尋常兵器自然是觸著即斷,就算是虎蹲炮的炮管在這對劍下都如廢鐵一般。


    但雙劍今天削在這黑色鎖鏈上時,卻隻是泛起點點火光,一時竟難以斷截。


    這黑人隻顧掄圓雙臂揮舞這對鎖鏈,鐵鏈勢大力沉,在兩人纏鬥之下卷起虎虎罡風,旁邊的援兵無法近前。鄭提督心下道,這黑人能將如此粗重的鐵鏈使動得這麽靈活,寬袍大袖下定然是具粗壯的肢體,看這不惜力的打法,可能還在哪個海國做過奴隸。


    他也知道這黑人引他上前攻擊,是意圖令他靠近後轉動鐵鏈將他銬住。但他並不遲疑,腳下步子突進,偏要從飛舞的鐵鏈中尋出一絲破綻。待他欺身侵入鐵鏈的圈子,那黑人果然像收網似地雙臂一圈,環環鎖鏈“咻”地收回,將鄭提督和他的劍圈了起來。


    鄭提督隻覺一股蠻力將自己扣得死死的,當下也不慌張,手中劍柄一轉,劍刃朝環在身上的鐵鏈一咬,接著雙手使力,將雙劍在鐵鏈上長長一拖。


    “噌——”閶闔長老本以為得手,卻突覺手中一鬆。他抬起雙臂一看,兩條鐵鏈竟被雙劍緩慢而有力的拖割斷作兩截,隻剩兩條殘尾掛在臂上。


    眼前寒光一閃,逼得這位可以直視陽光的長老閉上了眼睛。死亡的時刻到了。


    “閶闔,不得對鄭提督無禮。”


    聽到一個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在沙灘上響起,閶闔睜開眼。發現自己好像離那提督大人遠了許多,而且並沒有死?


    他隨即看看自己身後,接著敬畏地道:


    “國師,您可以將屬下放下了。”


    鄭提督收劍昂然挺立,他剛才甚至沒注意到,麵前這位黑衣老僧是何時來到了這裏,而且經這個黑衣老僧一擾,又有不少兵士端著鳥銃圍了過來。


    “來得好。”鄭提督劍光閃動,霎那間就已經攻至老僧麵門。他不問來者是誰,隻因為在先帝埋骨的佛島,任何意圖侵犯的行徑都不可饒恕。


    鄭提督雙劍點、刺、圈、撩,雖然也不見那老僧躲閃,卻覺得自己招招都擊了個空。來者終於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了——也終於引發了他的興趣。


    轉念之間,鄭提督便輕身一躍,三兩步重新回到白虎船頭,俯瞰底下陣勢。下麵端火銃的士兵也愈發多了起來,打量下來看沒有一個熟臉,想來定然是燕帝一係的士兵了。


    中間那個黑衣老僧也未曾謀麵,現在他正仰視著白虎船頭,饒有興味地開口道:


    “提督大人可還記得來複和尚?當日你擊殺他,總共用了幾招?”


    來複的名字,鄭提督當然記得,那妖僧勾結陰陽師,蠱惑先帝尋找佛島,正是他親自手刃的。


    “那個妖僧,一招斃命足矣。”鄭提督昂然站起。你是來替他複仇的?”


    那老僧笑了起來:“不不,這可是天大的誤會。自妖僧來複之後,金陵禍患並未全殲,老衲也是前幾天才剛剛幫陛下處理幹淨。這麽說起來,老衲還想向鄭提督討些功勞呢。”


    鄭提督心道,在我看來,你也隻是比來複厲害些的妖僧而已。他目光一凜:“朝廷的事已經與我無關,現下我隻是為先帝念佛守陵。所以,不要打擾我贖罪。”


    老僧連連點頭:“我們清修之人,當然都不想被人打擾。但近日朝中發生一些事,不得不請您重新出山了——哦,還有這三大靈船。”


    聽到此處,鄭提督不禁暗笑,這些人分明是看王命旗牌不在他鄭提督手中,以為他守著這些船隻毫無用處——可惜他們隻猜對了一半。


    底下那黑衣老僧大概是見他許久不答話,便又道:


    “鄭提督在此地奉身全節,乃是大明之光,可是一個人久了,性子裏也難免會有一絲偏激在發芽。不如聽老衲一句,出島走動走動吧。”


    這便是在激將了。鄭提督正色道:


    “這麽看來,你們這些賊子定是要大逆不道,擾我先帝安眠了。”


    他突然擎起右手劍,道一聲:“白虎船!”


    “呼嚕嚕……”


    白虎船頭竟發出一聲低吼,仿佛是沉睡許久後再次醒來。接著,它喉間傳出一連串不滿的雷音,聽來震耳欲聾,仿佛有什麽巨大的能量正在它的虎口中醞釀。


    隨著這陣虎嘯,船艏虎頭上的一雙眼睛已經白熱化,似乎是爛銀燒化了一般耀眼,好像隨時會迸出劇烈的神光。沙灘上的一些士兵不由得捂住了腦袋和耳朵,更不知這靈船沒有王命旗牌,何以便自行啟動了?


    他們沒有料到,但這正是鄭提督算無遺策之處。誰也不知他在將王命旗牌上交之前,已然留了後手:最後一次為靈船下達的指令,便是將攻擊保持在蓄而未發的狀態,為的就是萬一有天佛島被侵犯,他還可以一己之力,對靈船進行僅剩的一輪驅馳。


    換句話說,他用靈船造了一套對敵的機關,並且親手為它上好了發條。


    鄭提督見白虎船很快蓄勢完畢,滿意地拍了拍它碩大的頭顱,接著,他雙劍“嗆啷”一剪,幾枚火光在兩劍劍刃之間綻落。底下的士兵不知他為何做出如此動作,都相互疑惑地對視起來。


    火花正正地落上了鄭提督腳下的引信,發出“刺啦刺啦”的燃燒聲。他嘴角一揚,向船下朗聲道:


    “那麽,嚐嚐這白虎主炮的滋味如何?”


    聽到這番話,底下士兵們的眼神是絕望的,可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伴著一道撕裂天際的呼嘯聲,天海間突然白茫茫一片,那是白虎船噴射出的巨大炮火。


    那束炮火不像普通大炮般,是劃著拋繡球似的線出去的,而是直直地衝向這片沙灘,不含任何起伏。


    巨響散盡,連鄭提督自己耳中都有幾分嗡鳴。他向地下看去,那沙灘被炮彈轟出一個數百步寬的大坑。坑心之外,竟有一束束琉璃的劍刃排成一圈又一圈,直直指向爆炸的外緣,那是砂石被炮火瞬間熔化,又在瞬間重新凝結而成的。它們顏色斑駁,是因為陣亡的士兵們已經在瞬間被轟得混在砂石裏,足見這果決的一炮穿過戰陣時是有多麽無情。


    一切還是白虎主炮應有的威力,隻不過……在爆炸的中心,那個黑衣老僧竟然還安然無恙地站著。


    黑衣僧的麵前停著一把布滿秘符的圓形白鐵的物件,好像是兩個鐵車輪套在一起,足有丈餘為徑,輪中套輪,竟是在半空中轉動不止。看起來,正是這輪中輪保了黑衣老僧,連他背後的幾個神道司官與離近的士兵也仿佛受了庇佑般沒有死,隻是躺在地上或叫喚或掙紮,反而比那些化為琉璃的同伴還要痛苦許多。


    鄭提督心下一沉,這次可有點棘手了。


    “不愧是鄭提督,不愧是……靈船白虎。”老僧麵色一變,從嘴角滲下一絲血跡。


    鄭提督知道他雖然是受了傷,但能用法術與法器擋住這絕對不可能存活的一擊,當真也是深不可測。一方麵,對此人的深淺,隻能重新探查;另一方麵,按他的設計,白虎的第一輪攻擊既已發出,玄武、朱雀二靈船就會有所感應,他還需爭取些時間讓另外兩艘船蓄滿備好的靈力。


    念及此處,鄭提督故意問道:


    “你想為陛下開走白虎船?靈船隨大明水師出海,有三件要務,哪有那麽容易。”


    那黑衣僧慘然一笑:“願聞其詳。”


    看來這妖僧是真心衝著靈船來的了。鄭提督威嚴道:


    “第一件,需專程祝禱諸天神佛、海外天女,祈求一路順風順水,海不揚波,這你可做得?”


    “老衲別的不多,各類佛寺道觀倒是依製建好,且煙火時時祝禱不休。”


    “第二件,需聖旨,清楚明白下達聖意,你可做得?”


    黑衣老僧從袖中拿出一樣黃布包裹的卷軸,朝天揚了揚,看來也並沒有展開來細讀的意思。鄭提督點點頭:


    “很好。第三件,大軍出行,要提督親領水師兵符,以禦賜王命旗牌發號施令,你可做得?”


    這次黑衣老僧卻道:“鄭提督性情剛烈,未必一時就會配合老衲,北海水師的新提督忙碌不堪,他的大駕老衲自然也請不動。但老衲也並非沒有辦法,連那王命旗牌或許也不需要哩。”


    鄭提督疑惑地“哦?”了一聲,接著見黑衣僧念動口訣,那寫滿符號的輪中輪再次升了起來。


    他舉臂操縱那輪中輪,口中還道:“也許,鄭提督看完後,自然會想移駕跟我們走一趟了。”


    鄭提督不知他又要搞什麽名堂,但看起來玄武和朱雀兩船也快要啟動了。為了分散這輪中輪的用處,使玄武、朱雀兩船機關順利運轉,他不得不挺劍向前,向那法器攻去。


    黑衣老僧不急不躁,隻是用那輪中輪調整著方向,去躲避鄭提督的進攻。鄭提督雙劍攻勢甚猛,常常是以一劍去阻礙一輪,另一劍尋隙去攻擊那老僧,可輪中套著的另一輪又來格擋了。十個回合內,鄭提督並沒有占到太大優勢,不過,他本就是在借纏鬥拖延時間,這膠著狀態自然是越久越好。


    可是又進得幾招,鄭提督開始覺得手腕愈發吃力,他剛剛還是持劍進退自如,現在兩柄用慣的鐵劍卻運轉有些吃力。鄭提督意識到,那是一股他難以抗拒的吸力。


    與此同時,地上似乎有無數牛毛粗細的琉璃碎屑爬升起來。鄭提督覺得雙腿酸麻無比,原來那些慢慢爬升的琉璃就像針一般,將他的雙腿包圍了起來,接著是腰胯,接著是上半身。鄭提督心下凜然一驚,當他的手腕也感覺到陣陣刺痛時,這被邪術控製的琉璃細針已經飛舞在他周圍,壓迫著他周身每一個穴位。


    鄭提督雙手酥麻難忍,娥皇、女英雙劍竟然再也拿不得了,自己也一動都不能動了。劍柄的孔裏鑲著牛筋挽繩,本來套在他腕上不致雙劍墜跌,現在卻被輪中輪的一股吸力吸引,慢慢被摘了下來,使得雙劍漸漸脫離了他的手腕。


    那鐵輪嘩嘩旋轉,竟然像一個口袋般,將雙劍緩緩納入環中,仿佛在肆意吃著鄭提督的這對愛劍——那可是大明最鋒利的兩把天鐵寶劍。


    那輪中輪吃了鐵劍,爬得更高了。鄭提督在群針環伺中咬牙說道:“來啊,還有更邪門的嗎?”他的武藝雖已經練至凡人最強的水平,對付一般的邪術也綽綽有餘,但此番的勁敵實在不是常人能預料的。


    隻見那輪中輪升到白虎的頂部,從輪中現出一個星體模樣的東西。那星體綻出熠熠的白光,白虎船艏好像能對其進行感應,發出一聲“嗚——”的蒼涼長歎。


    鄭提督從沒見過這種景象。白虎船艏的眼睛中,有一絲悠悠的白氣被什麽東西牽扯著從瞳孔冒出來。那白氣在船外越積越多,到最後竟成了一匹巨大的白虎,四蹄瘋狂地在半空刨著,卻不由自主地向半空中升上去。


    “船靈……是白虎船的船靈?”


    隨著白虎的上升,白虎船與輪中輪之間也形成一道熾烈的白色光柱,直直連在天地之間。鄭提督也在這道光柱內,他推斷白虎船屬西方,在五行曰金,而那個雙層的金屬巨輪似乎要把它範圍內的所有金屬物吸掉。


    果然,鄭提督覺得身軀灼熱,他一向威嚴與儒雅並重,此刻罩衣和其下的護甲也在逐漸分崩離析,一寸寸露出結實的軀體。


    大明船靈可以被法器沒收這件事,饒是操縱靈船多年的鄭提督都沒見過。眼見白虎的船靈被一點點收走,他束發的金冠也已經不知消失在何方,長發飄揚在颶風之中;但任憑他如何掙紮,身體卻始終不再聽自己使喚了。他怒視黑衣僧,想知道這妖人有何說法。


    那黑衣僧果然道:“陛下現在有一樣要緊事,因此需要拿靈獸精魂,用在他的寶座中和寶座周圍。”


    燕帝想要船靈?黑衣僧說了一半停住了,轉而看向小島的北方,鄭提督知道,那裏終於按自己預想中的那樣,開始掀起巨大的波浪。


    那正是玄武船蓄有的機關。玄武船上龜下蛇,龜靜蛇動,水麵下螺旋形的蛇軀旋轉,將周圍海水翻攪起來擠向佛島,就像一場小型的海嘯一般。


    滔天波浪猛烈地敲打著這片不祥之島,仿佛連天光都被它遮蔽了。玄武體量巨大,它卷起的海水竟然直接漫過整個小島,從島北衝刷向島西,黑衣僧身後掙紮的手下除了閶闔長老,一個沒剩地被這海水卷入身後的大海,再也沒了蹤影。


    見黑衣僧一時分神,鄭提督渾身氣力一聚,收緊全身的肌肉皮膚。他屏息凝神,忍受著萬箭鑽心般的痛苦,竟從那白光與琉璃針雨中強撐著走了出來。


    那黑衣僧正在半人高的海水中站穩腳步,空中的海水暴雨般墜在他周圍。見到鄭提督從拘束中走出來,一時竟還有些驚訝。


    鄭提督此刻上半身赤裸著,多處流著琉璃針雨劃出的血液,又被海水衝淡;他的頭發披散在雙肩,目光仿佛要將這妖人射穿。


    他樣子雖然有些狼狽,腳步卻是堅定的,隻見他在漫天海水中飛身向前,欺到妖僧身前,也是半個身子泡在海水中,雨水從他的披散的頭發滑下。


    “鄭提督真是一代軍神,孤身一人竟能全殲大部分兵力,又能從拘束中掙出,老衲實在佩服。”老僧再次稱讚道,隨後話鋒卻是一轉,“可惜太遲了,老衲已經拿到了想要的東西。”


    仿佛在印證他的話一般,兩人身旁的水麵不再上漲,巨浪拋灑下的苦澀雨水也停住了。


    而朱雀船那邊,卻沒有如鄭提督最初的預想中那樣降下火雨……


    怎麽回事?鄭提督向島南、島北望去。


    在島南島北的天邊分別升起一柱黑雲、一柱赤焰,與他們身後的白色光柱交相輝映。黑雲與赤焰中,各有一龜一蛇的黑影、及一隻巨鳥的紅影漸漸成型;在它們頂頭上,也各有一個飛速旋轉的物體,應該也是像輪中輪一般的拘靈之物。


    “你還有兩個法器?”鄭提督嗓音低沉,那黑衣老僧卻淡然地擺擺手,仿佛是在說“這沒有什麽”。


    雨完全停了,鄭提督艱難轉身,向這三道通天徹地的拘靈通道望去。果然,單憑自己一人之力終究是獨木難支。其實燕帝如果真的想要收回船隻,鄭提督也沒什麽想要抵抗的,或者說,他對這一結果早有預料,隻是沒想到它的方式竟然是抽靈。


    並且——伴著三道巨大的光芒騰起,鄭提督不得不作出腦中存在已久的,那個最壞的推論結果:


    既然三靈均已經被抽,那麽燕帝下一個想要的,隻有那艘現在不知在何處的青龍船,和現在駕駛青龍的人。


    或者,眼前這妖僧已經采取過什麽行動了……鄭提督想得出神,右腕不覺又刺痛起來。


    他抬腕一看,手腕係著的那枚小小的平安符被白光侵蝕,已經在一寸寸燃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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