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歲星


    “這浪比船還高!”騰格斯扒著船幫在洶湧的海浪下大喊。


    小藍船一邊躲避著如巨棰般斜斜砸入海麵的大櫓,一邊向前疾馳。剛才出發之前,一眾哨兵和舵手曾向建文拍胸脯保證計劃的可行性,說這小藍船從敵兵眼皮子底下溜過去並不難——可他們從來沒說要從這天降的大櫓之間穿過。


    不過頭頂這種福船有三四層,它的製式不像青龍船一樣在船尾外掛兩個望樓。如果不是從側窗伸出頭來,搖櫓一層的軍漢們勢必看不到櫓下麵的狀況。同樣地,也正是隻有從櫓下這裂石崩雲的海麵上穿過,才不會暴露在對麵一翼的視線之內。綜合考慮之下,這的確是潛入敵軍深處的最佳路線。


    “放心放心!平安通過。”那哨兵雙手把穩船舵,讓諸人使勁蹬船。


    這船下起起伏伏的每根巨櫓之間僅隔了兩三丈,一艘便要過十餘道櫓。小船往左偏三五尺,就會被雄渾的海流拍到船壁上;往右偏三五尺,就會被巨櫓砸成肉醬。哨兵說得沒錯,世界上的確很難再有比這更“刺激”的遊戲了。


    建文他們聽哨兵這麽說,哪裏敢怠慢,趕緊再次蓄力狂蹬,畢竟誰都不想死得過於刺激。四周隻剩下起起落落的巨大黑影和澎湃的水聲,他們把船舵的支配權完全交給了哨兵。哨兵現在已經一句話也不說,而是全神貫注地調節著舵盤和曲軸連枝,表情帶著一種與戰場不相稱的沉靜。


    那表情好像他並非是在紛紛落棰、洶湧浪潮之間駕駛一葉小舟,卻更像是端坐在明堂淨幾之前,正映著充沛的日光給一粒米雕花。


    “大家不要打擾,他現在進入了‘心流’。”七裏借用忍術的術語冷靜地解釋。


    建文和騰格斯也定下心來。這就像走吊橋一樣,橋下水流湍急,與過橋人可無關。


    沒有了那種煎熬的感覺,時間仿佛也流逝得更快了。船外炮聲隆隆,仍是一陣亂轟,可見鐵麵佛的火氣還沒撒完。建文和小郎君相約三刻西洋鍾內到達青龍船,剩下的時間已經不算充裕。


    巨櫓起了又落,他們數了有十餘記,總算越過了這條船。建文道:“快,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大王坐好。”哨兵沉靜地答道,接著小藍船迅速穿越海麵,又移動到另一艘大福船底下。


    這便是運送朱雀的大福船船尾。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天光已經黯淡下來。船上所載的所謂“佛焰”大放光明,更是把船底這篇位置映成死角,仿佛提前來到了黑夜。為了準確無誤地傳遞旗語,大明船隻都在瞭望樓燃起火盆,建文在這艘船下,竟感覺到一種極其獨特的心跳在胸腔下搏動。他知道,那火焰中熊熊燃燒的不是別的,正是朱雀船的船靈。


    “有什麽可做的嗎?”七裏察覺到了異樣。


    建文搖搖頭。青龍現在已經認主,隻要找到它的位置,要與它搭上話並不難。但其它三靈可未必能識得建文,除非是以王命旗牌或者玉璽去嚐試。但是,那隨身的玉璽已經給姚國師奪過去了,估計更不在這隊船陣之內。他不僅是欠下了騎鯨商團一筆驚天的抵押款子,橫豎沒法跟銅雀交待不說,眼前也沒法去嚐試驅動其他三靈。


    他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四靈一同號令,並且成功將它們解禁出來,那麽戰局將會有驚天的逆轉,這場玩鬧般的追逐戰也將會升級為一次注定載於史冊的大戰——但那不是他想要看到的結果。


    他們沒有停下,繼續沿著大福船的左舷船腹往前摸索。由於運送四靈的船隊是整個明軍陣型被護佑的中心,朱雀船底又是名副其實的“燈下黑”,加之夜幕降臨,現在倒完全不必擔心被敵軍發現;但是這麽一來,躲避巨櫓的難度也增加了很多。


    大福船的船櫓仿佛一群在夜間啄飲海水的怪獸,僅僅是昂頭低頭就卷起一個又一個亂流。眾人在沉沉暮靄中小心地踩著踏板,分分秒秒又變得難捱起來,那哨兵畢竟也隻是一個人,用如此驚險的途徑闖過大船實在耗費精力,再加上天這麽黑下來,他漸漸沒有了剛剛全神貫注的狀態。好在有了剛剛那條船的經驗,這次還算順利。


    行到船的一半的時候,哨兵忽然道:


    “這櫓的節奏開始亂了。”


    建文仔細聽了聽船外的火炮聲,炮聲一時停住了。


    “一定是小郎君那邊開始撩撥成功了。之前說注意與大明之間炮火的節奏,想來現在一是炮手疲了,二是明軍的首領磨合出了經驗,想要將蓬萊船甩掉,準備加速了。”


    此時突然一陣風聲大作,吹得小船連連搖晃。建文道:“不好,大明要調戧了。快把好舵。”


    原來晝夜之交,海上起了一陣逆風,明軍的船隊想要開得快一點,便調轉了船頭與船帆,把頂頭的逆風轉成側風,使船隊能以之字形前行,叫做“調戧”。


    但這麽一來,小藍船可就不好過了。建文話音剛落,大福船巨大的身影一偏,就像一座大山般傾了過來。騰格斯幫著哨兵把舵打滿,才堪堪逃過這一劫。剛剛僥幸死裏逃生,他們卻發現自己離船頭又遠了一些。


    “剛才是到第五櫓,怎麽又回第八了?”建文驚道。


    “因為兩隊船都提速了,我們現在是開倒船……”哨兵抽出閑暇答道。


    果然,身邊的大福船和另一翼船隻都摸黑拚命地搖起櫓,在昏暗的海麵上激起一道道白波。小小藍船前方的巨櫓上下翻飛,比剛才更加難以通過了。


    建文拚命蹬著踏板,好讓小小的藍船開得更快點,以便趕上順風得勢的大福船。畢竟他們跟著福船的之字形走動十分危險,最好能在下一次調戧之前衝出去,否則船再次拍過來的時候,能不能避得開就兩說了。


    由於福船的速度提升,又是頂風,這次小藍船的進步慢了很多,以前過三櫓的時間,現在隻能過一櫓。耳聽得艦隊後的炮火聲沒有那麽猛烈了,不知道是大戰前雙方陷入了寂靜,還是因為事態升級,真的有船隻被擊沉了。


    行到第三櫓的時候,巨大的櫓身從小小藍船一側擦過,小小藍船幾乎是原地打了個轉,才在狹窄的落櫓點和船壁之間定住身。


    眼看押解青龍的大船就在前方,他們的小藍船卻越難通過了。


    “都別急,都別急!”哨兵按下雙手,“我說棄船的時候,大家再一並跳下去!”


    “已經這麽嚴重了嗎!”建文把踏板蹬得飛轉,眼看就要穿過最後一個櫓了。


    “砰!”騰格斯那側的踏板處傳來一記斷裂聲,原來是蹬得太猛,曲軸整個斷裂了。哨兵見狀,當即就喊出:“棄船!”接著眾人毫不思索,一齊跳進海裏。


    在他們頭頂,一聲巨大的脆響通過海水傳來,轉舵不利的小藍船被攔腰擊得粉碎。


    那哨兵見棄船成功,幾乎要驚險得睡死在海水中了。他手舞足蹈地掙紮一番,覺得自己迷迷糊糊地,隻想往海底沉下去,連氣也不想喘。突然,他覺得腰間有什麽東西一纏,整個人被提出了水麵。


    哨兵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感覺自己活了過來。


    ——原來騰格斯早就迫於在船內隻能蜷著,無法舒展筋骨,現在他蹦出來之後,左手提著建文,右手攬著哨兵,在海麵上幾個彈跳,終於到了押解青龍的船下麵。哨兵被駭得大驚失色,又看見前方船壁上憑空生出一道道珊瑚,在初生的月亮下閃著光,接著便是一盤軟索扔到了船下。


    這是何等奇異的經曆啊……可是旁邊這個年輕的蓬萊新任大王好像已經習以為常。待他跟著建文和騰格斯升到甲板上,隻見那個女忍者已經和幾十餘個大明士兵戰成一團。


    哨兵驚得說不出話,但建文向他使了個眼色,便朝船頭的一處奇異設施跑去。


    哨兵點了點頭,按照建文之前的吩咐,他要到瞭望台上執行一件特殊的任務。這哨兵身手也是個好的,他跑到桅杆下麵,身旁的騰格斯左衝右突,正在給自己清理爬杆的障礙。他一紮腰帶,“噌噌”攀上桅杆,第一層,第二層,接著是最後一層……然後便輕身翻上了瞭望台。還沒趁兩個旗手改換旗令的動作,他“劈啪”幾下手刀便將兩人擊暈,纜繩一捆,一腳一個把兩人踢到桅杆外,葫蘆似地蕩了起來。


    身邊的火焰燒得正旺,他拿起大旗,執行起建文傳給他的一套動作。


    原來這北洋水師傳承了金陵的一套旗令,其中有一路是專門匯報平安情況的。也就是說,船隻即便隻是在備戰狀態,也需要按規定好的頻率和動作,定時向主將船做出旗勢,以期匯報平安。如果是在夜晚,便用大旗從火燈前劃過,造成燈火明滅的效果,同樣可以傳信。


    押解青龍的大船離鐵麵佛很是遙遠,夜晚黑暗,因此鐵麵佛是看不到這邊發生什麽的,所有消息的出口,就隻有令旗和令燈一條。這哨兵依建文的吩咐把令旗劫了下來,繼續用令旗遮掩令燈,發出平安無事的訊息。短時間內,這的確能給鐵麵佛造成一個假象:這艘船根本沒人接近。


    由於是秘密承運法器,這船麵兵士非常少。第二層的軍士即便能聽得見上方的喧囂,也不會上來支援,因為沒有後備櫓手,貿然參戰會影響船速不說,船隻在海上追尾都有可能。因此除非鐵麵佛親自下令,否則這船隻是不會停下來的。


    但是,鐵麵佛的命令也隻能通過旗手轉譯,這哨兵所做的,算是把兩條船都變成了啞巴。


    甲板上的千總把總有識得此理的,連忙舉銃要把哨兵射下來。騰格斯左一拳右一腳,能有幾個是他的敵手?頂多過得三四個回合,就全給打暈在甲板上了。


    七裏在一旁打得也輕輕鬆鬆,沒過多時,便把船麵上所有的士兵都擊昏了,心下正奇怪為什麽守備人馬這麽少,卻見建文在船頭瞎逛。


    那裏是四座等身高的天王像,共同舉著那天他們所見的木構藻井。藻井停在那裏不動,內外各個環節也就不再轉動,現在安靜得很。


    建文伏下身向裏探視,現在它看起來倒是和自己小時候看到的別無二致。他凝神屏思,想要在這空空如也的藻井之中感受青龍的蹤跡,可這藻井宮殿重重,何止千百,卻沒有任何一個角落傳來朱雀船下那般猛烈的心悸之感。


    事實上,他剛剛到達這艘船的時候,就想著是不是要提醒青龍不要發出異樣的動靜,以免被發現,但直到登上甲板也沒察覺到任何青龍的氣息。


    “想必還是被這個東西罩起來了。”建文站起身,將上麵兩層輪軸“哢哢”地轉動。這東西轉動起來倒也靈便,但正忙活著,“撲通——”一聲響動從建文胸口傳來。


    建文不由得單膝跪在地上,原來是胸骨處突然傳來一陣似曾相識的劇痛。他順勢望向藻井深處的天象圖,其間果然又出現那顆玄黃斑駁的球體,正在兀自轉個不停。


    七裏看他痛得趴在地上,連忙上前扶住了。騰格斯也趕過來自告奮勇道:“安答一時救不出來也無妨,咱們解下一個救生船來,把這東西裝上去,待會到了水麵上,俺就可以推著它走了。”


    建文道:“是歲星……它被鎖在了歲星裏。”


    與小郎君約定的時間這便要到了。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接下來蓬萊船隊就會將全隊掠向大明右翼,起一字長蛇陣——那時走蛟船將藏在陣後,順著一字長蛇闖入四靈陣中,將建文他們接應出來。


    現在押送青龍的船麵上,已經不再有一個還能站起來還擊的人,下層操作艙室的人也遲遲沒有上來,正是脫身的好時機。


    “時間不多了,我們把整個藻井背走。”


    聽建文這麽說,騰格斯往手心裏唾了兩口唾沫星子,便上前鑽到藻井下麵,聳肩往上一頂。


    “走你!”他力氣甚大,偌大一個實木所雕的藻井被他一扛,竟輕易地給扛了起來。


    騰格斯剛要邁步,突然“哎喲”一聲,又停了下來。接著身子沉了一沉,那藻井竟然又落回四大天王的掌中了。


    建文和七裏向藻井上方一看,那上麵不知何時竟蹲伏了兩個青袍的怪人。


    鐵麵佛拿起千裏鏡,看到青龍船靈所在船上那桅杆上的旗幟與旗令。他叫費信傳來了令兵。


    鐵麵佛雖然被尾翼的攻擊所擾,但也不是沒有想過這其間有沒有調虎離山的把戲。他剛剛故意放低發炮的頻率,對方果然也沒有冒進,一時間兩方的火力都弱了些。


    “敕青龍福船,‘飛燕投林’令。”


    這“飛燕投林”令乃是他在老的旗語之上又加入的一層驗證,如果那邊沒錯,應該返回一條“振索鳴鈴”。旗手發出了這道命令,他便開始靜心等待。


    “將軍,那邊沒有反應啊。”費信看了半天,向鐵麵佛道。


    的確,這條規定中的旗令並沒有傳回來。鐵麵佛叫令兵又發了一次。


    仍然是機械的平安令,鐵麵佛的臉上牽出一絲笑意。


    “能騙得我這麽久,看來隻有一種可能。來呀,‘燕子剪尾’陣。”


    大明水師的尾翼剛剛作燕尾之形,隻是為了抵禦蓬萊船隊的追蹤,就像拒馬一般。其炮火都集中在尾翼的尖端,十艘船裏倒有八艘隻是為了組成喇叭形,或是預備著替換戰損的船隻。換句話說,這種程度的交火其實很難稱得上真打,如果是全麵開戰,顯然是“倒剪尾”的陣型形成的交鋒麵更大。


    而鐵麵佛現在下令這燕形尾翼變作“剪尾”之勢,就是讓兩列尾翼合攏,圍殲蓬萊船隊的先鋒船隻。費信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咱們真要把蓬萊船隊包圓嗎?對方的火力可絲毫沒有減弱啊。而且國師不是說不要輕易開火……”


    “我們要先他們一步變陣,給國師爭取時間。”鐵麵佛道,“太子沒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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