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宋冉時差沒倒過來,淩晨三點還全無睡意。


    窗外夜色無邊,雨水潺潺。


    她坐在木窗邊,開了盞台燈,在燈下整理這次在外的隨筆日記和貼圖手賬。她補寫著六月三號那天的日記:那天她坐飛機從伽瑪到廣州,之後轉機回梁城。落地天河機場的時候,機上的人歡呼一片。


    她用倒敘的方式記錄那段經曆,寫到那個叫“azan”的男人時,停了筆。


    安靜的夜裏,她抬頭看窗外。


    窗戶是老式的排扇木窗,木棱把窗戶切割成整整齊齊的小方塊,拿白石灰和釘子嵌上四四方方的玻璃。


    此刻,夜雨敲打木窗,在玻璃上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她想用一些話來形容他的外貌,落筆卻隻寫了一句:


    “他有一雙漆黑的眼睛。”


    她努力回憶,還想為他寫些別的什麽,樓下傳來玻璃杯摔碎的聲響。


    她下樓去看。她回家後開窗通風,晚上暴雨來前漏了扇窗沒關,風雨摔落窗邊的一杯水生金錢草。她關上窗子,重新拿一隻碗接了水,把小草丟進去,收拾地板上的殘局。


    在東國的那幾個月太幹燥了,回到梁城,恰逢梅雨季節,空氣濕潤像浸在水裏。


    由於返潮,地板、牆壁、家具、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宋冉想,等過了雨季,得找裝修公司給這老屋加上防潮層。


    這是梁城典型的地方特色老屋,紅磚水泥搭建的兩層小樓,外牆露著紅磚;內牆刷白,牆角留約一米高的綠色腳線;白綠撞色幹淨清新。房子坐北朝南,大窗大門,前後通風。後院有灶屋,前院種滿花草樹木;二樓有露天的樓梯和劈出一半空間的大陽台。


    這是外婆的屋。幾月前老人離世,宋冉從父親家搬來這裏。


    父親住單位的筒子樓,兩室一廳,房子又老又小。她跟同父異母的妹妹宋央在十幾平的房間裏擠了二十多年。


    她家境普通,父親拿工資供一家四口生活,等後來手頭寬裕些,梁城經濟飛速發展,房價上漲,均價已破三萬,普通家庭望塵莫及。


    宋冉上床睡覺時,窗外的風雨愈發大了。這樣下去,院子的花都要打落了。


    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點才醒,窗外陽光明媚,橘子樹葉被水洗過,一片嫩綠。推開窗,雨後泥土的清香撲麵而來;房梁上樹梢上卻看不出半點雨漬了。


    牆外一條青石巷,幾個剛下班的女人拎著菜閑聊走過,附近學校的孩子也放學了,邊走邊低頭玩手機遊戲。


    宋冉靠在窗邊看手機新聞,東國反政府武裝攻占了哈魯城三分之二的區域,政府軍退守回了城南。


    而從前天到現在,已有24376位國人成功通過海陸空各種渠道歸國。負責撤僑任務的軍官軍士也會在近期歸航。


    她看著新聞照片裏一排排的迷彩服,悵然地歎了一口氣。


    書上說,人與人之間的相遇,是七十億分之一的緣分。


    不知道她和他是否還有那微妙的緣分再遇見。


    她無心做午餐,衝一碗泡麵填肚,去了電視台。


    宋冉大學畢業後進入梁城衛視新聞部做記者,到今年九月份就滿兩年了。


    她剛從國外回來,照理說要休息到明天。但現在是特殊時期,東國戰爭是當下熱點。


    梁城衛視此前在東國投入的記者數量是全國之最,報道及時,內容詳盡,涵蓋麵廣。此刻電視台網絡台聯合滾動直播的《戰事最前線》在工作日白天時段就拿到了同時段全國第一的收視率。


    演播室內,主持人、專家、嘉賓、前方連線記者,所有人都將工作開展得有條不紊;幕後導演,編導,采編、文案則忙得團團轉。


    宋冉剛到台裏就被告知節目組需要在結束時做個東國戰前城市一覽的片尾,讓她提供資料。這並不難,她迅速從素材裏剪了幾段長約20秒的短片交上去供編導選擇。


    剪素材時,看到電腦屏幕上劃過的景色和臉孔,那天早晨站在窗口俯瞰阿勒城時的那絲淡淡惆悵又漫上心頭。


    存在她電腦裏的許多故事正在湮滅,且不為世人所知。


    快下班時,主管劉宇飛召集大家開會。《戰事最前線》收視口碑持續上漲,部裏想在節目後邊加一個附屬小節目,吸引收視和廣告。


    如果不是特殊時期,宋冉他們這幫新記者是沒有節目策劃層麵的話語權的。因而大家都很重視這個機會。


    同事沈蓓提議加一些對未來戰事的預測,她是學國際關係的,這是她的強項。沈蓓父親是省宣傳部領導。她一開口,同級的人都不發言了。


    劉宇飛雖覺得不錯,但又覺得不夠,問:“還有提議嗎?”


    宋冉想了想,說:“我覺得可以講講戰前東國普通人的生活麵貌。”


    劉宇飛和沈蓓都看了過來。


    宋冉道:“大部分人在新聞裏看到戰爭,會覺得離我們很遙遠。如果看到平凡人的生活,可能會拉近距離。”


    劉宇飛覺得她的想法更有意思,說:“就怕弄得太苦情了。”


    “不苦情的,也不煽情。就跟小紀錄片一樣,記錄他們的日常生活,還有歡聲笑語的時候呢。”


    同事小冬讚道:“如果是這樣,就很高級。”


    沈蓓說:“那對素材的要求可就高了,得是深入采訪。你們在外頭做的報道,前期放送中都使用過了。得考慮新鮮度和視角問題。素材量也很難達標。”


    宋冉說:“我這兒有837小時的視頻資料,其中包括269小時的人物采訪,還有四千多張照片,和七八萬字的文字資料。”


    一屋子的人都卡了殼。


    同事小秋:“天,冉冉你還是人麽?你也就去了不到三個月吧?”


    同事小夏:“‘記錄狂魔’這個外號真不是蓋的。”


    劉宇飛笑起來:“行,我跟上邊討論一下。”


    收拾東西出會議室時,沈蓓從她身邊經過,道:“恭喜你啊。”


    宋冉說:“上頭不一定通過呢。”


    沈蓓笑笑,蹬著高跟鞋走了。


    同事小春問:“誒,要是沒這新節目,你拿這些資料怎麽辦?”


    宋冉微笑,說:“我打算自己寫成書,記錄成影像。不會浪費。”


    同事春夏秋冬:“……”


    這就是真愛和工作的區別吧。


    當晚有了結果,喬宇飛通知讓她寫一份詳細的策劃案。


    宋冉伏案到深夜,夜裏又下起暴雨,空氣潮濕得連紙張都潤軟了。她詳細寫了對節目設置、時長、風格、人物故事的設計想法和意見,列舉一係列生動的小人物故事錄,寫了滿滿十頁紙。最後在策劃案上給節目加了個標題:《東國浮世記》。


    第二天下午,宋冉還掛著黑眼圈呢。消息傳過來,她的策劃案通過了。但領導覺得《東國浮世紀》這個名兒太文藝,不夠直觀,換成《戰前#8226;東國記》。


    嗯,宋冉心想,確實夠直觀,不能更直觀了。


    兩周後,梁城衛視的《戰前#8226;東國記》節目上線,作為《戰事最前線》的輔助節目播出。誰都沒料到它後來的火爆程度,包括宋冉。


    那時,東國政府軍宣告了對蘇睿城、哈魯城兩座中北部重鎮的失守。阿勒城也岌岌可危。一旦反政府武裝占據阿勒,將國土一切為二,北方軍事薄弱地區將陷入危急。


    交戰中平民死傷的消息不斷傳來,顛沛流離背井離鄉的難民更是不計其數。正是在這種背景下,全國的電視新聞媒體都在對東國前方戰事進行轟炸式報道,梁城衛視上線的《戰前#8226;東國記》成了一股清流——


    戰前東國平靜的生活,湧動的暗流,小人物麵對未來的抉擇……一串串小故事吸引了廣泛的關注和討論度。開播不到兩周,收視口碑話題量連續走高。


    近似紀錄片的客觀冷靜的記敘風格也獲得了廣泛好評。


    其中幾期關於街頭搖鈴藝人、鬥嘴烤肉夫妻的短視頻還上了各論壇網站熱搜榜。


    宋冉的名字也見諸新媒體,接受了幾次采訪;甚至還有暢銷圖書策劃人向她發起邀約。


    但比起工作上的風光,宋冉更關心的是六月下了一整個月的雨。不知是否因為漫長的梅雨季,她近來心情異常的低落。工作時還好,一下班就提不起精神。尤其是晚上獨自坐在窗前,望著窗外的雨能發呆很久。


    好在節目的火爆讓加班量劇增,她沒有太多時間管理那梅雨一樣窒悶的心情。


    一個附屬衍生的節目反客為主帶來如此效果,“宋冉”成了電視台領導口中頻繁提及的一個名字。節目如此成功,同事們攛掇著讓宋冉請客吃飯。


    宋冉在工作上並沒有得到任何實質性好處,但她還是破費一次,請大家去江邊吃麻辣小龍蝦。


    下班的時候是七點多,十個同事擠進兩輛車。


    車行到半路,又開始下雨了。開場便密密麻麻,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敲車頂。


    小冬是北方人,吐槽:“服了。這月就沒有一天不下雨的。我家的衣服被子全潮了。”


    小秋歎氣:“關鍵氣溫不降,白天熱死個人。”


    車內起先還有幾句吐槽,後來就沒了。因雨勢實在太猛,坐在車裏像坐在一個被人不斷敲打的鐵皮盒子裏,震耳欲聾,講話聲都聽不見。


    宋冉卻覺得這樣的世界很安靜,連其他車輛刺耳的鳴笛都被雨聲淹沒。


    車開到一個十字路口堵住了。喇叭聲轟鳴。


    堵了很久沒動,宋冉趴在方向盤上看雨刮器來回掃雨。擋風玻璃上雨水密集,她是一條養在水族館裏的魚。


    看著看著,她忽然就想起了他。


    她坐在車內,像沉在海底。毫無來由地,她心情滯悶,潮濕,難以呼吸。


    很奇怪。


    遇見他的那天,明明沒有下雨。


    明明,氣候那麽幹燥。太陽很大,連風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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