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7


    傍晚的加羅城是熱鬧的。尤其軍隊駐地附近這幾條街,店鋪照常營業,行人往來如織。小孩子在街邊踢皮球,也不用擔心下一秒碰上意外。


    宋冉跟著李瓚往回走,街上人聲嘈雜,他倆卻一路沒怎麽說話。


    他不講話,她揣測不出他心思,幹脆也閉嘴不語。


    李瓚倒不是心情不好,而是耗了一天,實在疲乏。


    路經一家當地餐館,烤肉飄香四溢。


    李瓚扭頭問她:“餓了沒?”


    宋冉原打算回住處吃的,反問:“你餓啦?”


    “嗯。”


    “……那就在這兒吃吧。”


    餐館裏客人不少,但大部分是附近駐地的維和兵,陡然走進來一個女性的外國人,士兵們的目光都有意無意往宋冉身上瞟。


    李瓚有所察覺,輕聲說:“你要覺得不舒服,我們換個地方。”


    宋冉不願麻煩,道:“不用。我也不是美女,沒什麽好看的。再說,這家烤肉聞著很香。”


    李瓚怕她不自在,選了最外邊靠街道的桌子。兩人點了特色的烤肉,麵餅和煮豆子。等上菜的功夫,李瓚忽然微笑一下,說:“怎麽就不是美女了?”


    “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宋冉小聲說,見他笑了,知道他心情不差,這才發問,“那邊不會有問題吧?”


    “哪邊?”


    宋冉拇指往身後指了指——美軍駐地的方向。


    “沒問題。”李瓚說,“這種人,打服了就好了。”


    宋冉沒料到他會說這種話,沒忍住笑了。


    “你笑什麽?”


    “沒。”她搖頭。


    說話間,老板端上了切好的烤肉麵餅和煮豆,外加一小盆清水,洗手用。


    李瓚下巴指了下小鋁盆,說:“你先洗吧。”他揚了揚自己的手,“我這手下去,水就黑了。”


    “噢。”宋冉將手浸在水裏,輕輕搓兩下。


    李瓚瞧著,第一次注意到女生的手竟會那麽細膩,白白嫩嫩的,小小的;他看了半晌,悄然移開目光。


    很快,宋冉把鋁盆推過來給他,他洗完手,又將臉隨意擦了下。


    麵餅卷上烤肉,綴上煮豆子,別有一番滋味。宋冉一口氣吃了四張卷餅,一碗煮豆,很快就飽了。


    不知是不是軍營裏帶出來的習慣,李瓚吃飯時很安靜認真,並不講話聊天。卷肉的時候,烤肉片一塊塊擺在麵餅上排列得整整齊齊,然後疊被子似的將麵餅皮層層疊好。這才送到嘴邊。


    宋冉有些忍俊不禁,但也沒開口打擾他。


    街邊有個維和兵經過,手裏拋著一顆蘋果。宋冉瞅見,隨口說:“這裏的蘋果超級貴。”


    李瓚正咬下一口麵餅,抿著嘴巴抬頭看,那人拋著蘋果走遠了。他問:“你喜歡吃蘋果?”


    “也還好吧。”宋冉說,“但加羅沒有別的水果。”


    吃完飯結賬,李瓚付的錢。


    宋冉不太好意思,說:“我們aa吧?”


    李瓚看向她:“宋記者,不要太客氣了。”


    宋冉於是沒再堅持。


    回去的路上,她確認了句:“本傑明下次不會找你麻煩吧?”


    “不會。”


    接下來幾天,如李瓚所說,聯合作戰隊的士兵們誰都沒再找過他麻煩,甚至紛紛對他轉變態度。尤其在見識他的拆彈能力後,本傑明逮著空兒就找他聊天說笑。


    宋冉想起第一次見本傑明時他的嘲笑以及後來那句seeyou,她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本傑明這人就是欠虐。


    集訓結束後,宋冉照例將剪好的視頻送去給羅戰審查。這段紀錄片不會在梁城衛視放送,而是直接在國家新聞頻道和軍事頻道播出。


    視頻從李瓚參訓前期被“特殊對待”,講到後期和各國士兵融成一片。打架那段宋冉沒錄下,但和本傑明的兩次摔肩摩擦被記錄了下來。故事講述到最後,一個由拆彈兵、狙擊手、防空兵、遠程炮兵、醫療兵等人組成的特別聯合部隊正式成立。而李瓚的存在是這隊伍中的關鍵一環。


    羅戰看了之後非常滿意,連誇她做得好:“宋冉,你對細節和整體的把握太棒了。我看你天生是做記者的料。”


    “沒有啦。是……李少尉表現太優秀了。”


    “這小子的確有一套。”


    宋冉說:“我覺得,他特別清楚自己要堅持的東西。”


    “是啊。這樣的年輕人,難得啊。對了,排雷那期節目播了吧?”


    “上周末播了。”


    羅戰笑道:“阿瓚那段播出去後,是不是一堆小姑娘來打聽?”


    “嗯。……電視台接到一堆電話。”


    “也好,打打廣告,回去了給這小夥子挑個好女朋友。”


    宋冉遲疑一下,終於說:“李少尉好像有女朋友了,還是我們電視台的呢。”


    “哪兒啊。”羅戰擺擺手,“他指導員給安排的,見了幾麵,他不喜歡。沒談成。”


    宋冉一愣。


    ……


    菜地裏,幾個士兵在給菜秧子澆水。畦田上,西紅柿轉紅了,黃瓜也長大了許多。


    宋冉坐在一旁圍觀,時不時四下望望。已經過了晚飯時間,他回宿舍一定會從這裏經過。但等了二十多分鍾,也沒見著他人影。


    宋冉拍拍屁股,起身往外走,忽聽一段口琴吹奏的《天空之城》,悠揚的曲調從操場那邊蕩過來。


    她繞過營房,就見一隊士兵剛結束完一天的事務,有的坐在地上休息放鬆,有的正往營房走。而李瓚坐在台階上吹口琴。


    宋冉想起上次去他宿舍借梳子時,他抽屜裏就放著一把口琴。


    她順著那悠悠的曲調走過去,在他身後的兩級台階上坐下,托腮靜聽。操場上,黃沙漫漫,夕陽掛在天邊,像一顆鹹蛋黃。


    李瓚吹完了,口琴在手指間轉動一圈,抬頭看向遠方。他餘光察覺到什麽,回頭一看,見是她,意外之餘,一抹微笑在唇角緩緩綻開:“什麽時候來的?”


    “剛才經過,聽見你吹口琴,就坐下聽了會兒。”她說,“也準備要走了。”


    “噢。”


    幾個戰友要回了,叫他一起。


    李瓚看宋冉,低聲:“先走了。”


    她點點頭,見他擦身而過,“李警官……”她又叫錯了。


    “嗯?”他回頭。


    “那天你說加羅城形勢不穩定,不要亂走。但我明天需要上街拍攝,走那幾條道會安全一點兒?”


    “第五大道,第……”李瓚停下思索,說,“明天我們去巡邏,你要不跟著一起?”


    她抿抿唇:“不會給你添麻煩麽?”


    他輕笑起來:“你能給我添什麽麻煩?”


    她心跳一漏,輕輕點頭:“好啊。”


    “行。到時一起。”


    “那……”她還沒好意思開口,他說,“上午九點?”


    “好。”


    “駐地門口見?”


    “嗯。”


    ……


    宋冉哼著天空之城的調調,回到旅館,一進門就把行李包翻了一遭,挑出一件裸粉色的外套打算明天穿。趁著沒停水她趕緊洗了頭洗了澡。頭發半幹的時候綁了條麻花辮盤在頭上,明天就有卷發了。


    晚上九點,太陽漸漸西下。外頭天還是亮的。宋冉這幾天太累,有些犯困,早早上床睡覺了。


    上午六點,一通電話把她吵醒,是電視台。東國局勢突變,她有了新任務——去東國和埃國的邊境城市哈頗,報道邊境難民。即刻出發。


    宋冉說好。


    她翻身下床收拾東西,看到那件裸粉色外套才想起將辮子拆了。她將一頭卷發隨意綁成馬尾,粉外套塞進包裏,換了身灰色衣服。她迅速收好行李,經旅館前台租了輛車。


    早上七點,宋冉把行李搬上車,出發了。她繞去駐地,跟站崗的士兵說,如果看到李瓚,就說她有任務,離開加羅了。


    士兵應允。


    清晨的街道還很安靜,燦爛的陽光籠罩著寺廟樓宇。宋冉開著車,任熟悉的景色一路流過。她知道,她可能再也不會回到這座城市了。


    又或許未來某一天她再回來時,這座城已在戰火中麵目全非。誰知道呢。


    她有一絲惆悵與不舍,但更多的是隱隱的緊張和激越——她在一點點走向這個國家真正的傷疤。


    出了加羅城,她一路向西,藍天沙地,遠處的橄欖樹林綿延無邊際;她向著東國和埃國漫長的邊境線絕塵而去。


    ……


    上午九點,宋冉留意了下時間。李瓚這個時候應該在駐地門口等她,然後知道了她離開的消息。不知道他會是什麽態度。想到此處,心中一絲遺憾,一絲酸澀。


    而她已開車走了一百多公裏,離西方邊境還有一兩百公裏。


    宋冉戴著頭盔,穿著防彈衣,為了省油沒開空調,早已熱得渾身是汗。


    又走了半小時,她到了地圖上一個無名小城。進入城鎮的一刻,莫名的不安襲上心頭。


    上午九點半,街上空無一人。建築矮平破舊,房屋灰蒙蒙的,仿佛天上下過幾天幾夜的土。


    宋冉放慢車速,輪子碾過遍地雜物——水泥塊、碎玻璃、木屑、子彈殼——發出一串碎裂的聲響。


    這詭異的安靜讓她摸出手機看了眼,noservice。


    突然,“轟”一聲巨響,宋冉嚇得猛縮脖子。


    一發炮彈落在幾個街區外,街邊房屋的外牆塗料簌簌下墜。水泥塊砸在車頂上哐鐺響。


    這隻怕是兩軍交戰地。宋冉咬著牙猛踩油門,汽車加速在街道上飛馳而過。街區外槍.炮連天,宋冉隻管開車飛馳,一路衝出鎮子。


    喧囂漸小,眼看要離開,前方突然冒出一道關卡。宋冉猛驚,可定睛一看,是政府軍。


    車速放慢,停在關卡口。一個別著槍的軍人上前來,彎腰一看,示意宋冉下車。其他人開始對車輛進行全麵檢查。


    軍人臉色嚴肅把她帶到一邊,用帶著濃厚口音的英語問:


    “from?”哪國人。


    “china.”中國。


    “destination?”去哪。


    “hapo.”哈頗。


    “ocupation?”做什麽的。


    “correspondent.”記者。


    軍人檢查完證件文書,要檢查相機。宋冉開機給他看。


    “女士,我建議你後退,我們得到可靠情報,叛軍及恐怖組織都在進攻從各方去哈頗的路段。”


    如果交通線被切斷,西部多座城市將陷入圍剿。


    宋冉問:“可現在哪裏是絕對安全的呢,先生?”


    軍人頓了一下,從相機屏幕上抬起頭看她。


    宋冉又問:“交通線會被切斷嗎?”


    “當然不會。”軍人臉色如鐵,“我們的軍隊能守住。”


    “我也這麽認為,先生。”


    軍人沉默了,把文書還給她,說:“祝你好運。”相機要還給她時,軍人忽然大笑起來,招呼自己的戰友過來看。


    原來是宋冉在加羅街上拍到的一張圖,一個老人坐在爆炸後的廢墟旁拉琴,途徑的少女旋轉著跳了支舞。


    “這照片真棒。”


    揮手放行時,軍人竟衝她笑了一下,問:“isn’tthiscountrygreat?”


    “yes.”宋冉說。


    ……


    繼續往西,宋冉明顯感覺到了局勢惡化的氣息。一路上,她幾乎再沒見到活人。途徑的村莊小鎮皆是斷壁殘垣,覆滿戰爭侵蝕過的痕跡。


    快到中午,她經過一個無人小鎮,比之前經過的所有小鎮還荒涼。


    一路寂靜,災禍暗藏。


    某一刻,寂靜陡然被打破,危險從天而降。這就是戰區,子彈不會提前打招呼。


    一發子彈橫穿後座時,宋冉根本沒意識到車裏飛過了東西。


    “砰!”窗外的電線杆上打出一個洞,灰石飛濺,宋冉這才知子彈從兩扇車窗間飛過。


    她立刻壓低身體,猛踩油門。知道不妙了,這是誤入了正麵交戰區。


    街道空蕩,子彈疾飛,一發發擊射在地麵和牆壁上。


    既然打起來,總有一方是好的。她是外國平民,政府軍一定會救她。


    腦子一邊高速運轉,手卻機械而準確地打開相機蓋,調整程序,開始錄像。


    四處槍響,要成包圍之勢。躲不過了。


    宋冉大喊:“help!”


    有一瞬間的停火,兩邊都在判斷。


    幾秒後突然爆發,火力全開,槍手們紛紛從樓房窗戶、巷子、掩體後竄出來。


    兩方都來搶人!


    宋冉一刻間看清,沒有政府軍。是叛軍和恐怖組織!他們都來搶人質!


    完了。


    她滾下車,衝向路旁的空巷子。兩個叛軍從二樓窗口跳下,一個舉槍瞄準,命她投降。


    “砰”一聲槍響,宋冉尖叫捂頭,叛軍卻倒在她麵前,太陽穴鮮血直冒。另一人立刻伏低朝宋冉撲去。


    “砰!”第二個叛軍斃命,鮮血噴了宋冉一臉。


    宋冉驚恐至極,不知這兩槍從哪兒來。


    而對麵街道出現了一幫高鼻梁深眼窩的男人,其中一個衝過來,一躍跳上宋冉的汽車,踩過車頂,朝她這邊跳下。強壯的身影遮蓋住漫天刺眼白光。


    宋冉看清了他身上的圖標:恐怖組織!


    她抓著相機爬起就跑,轉身那瞬隻見那人扭曲臉上一雙嗜血的眼。


    她瘋了般衝進巷子,披頭散發,渾身塵土與血汗。


    身後,恐怖成員嗓音沉狠,由抑漸揚,囂張地喊出一串外語;話音未落,樓房、掩體、街角、店鋪、各個地點傳來一眾男人們邪肆的響應。


    宋冉像闖進狩獵圈的鹿,野狼從四麵八方蜂擁而至。


    她鑽進小巷,瘋狂奔跑。身後的人大笑著,喊著當地語言,朝天空鳴槍。樹葉,枝椏,砂石,撲簌簌墜下。


    她拚命跑,不斷往七彎八繞的小巷子裏鑽。突然一隻手伸出來將她拉過去箍進懷裏。宋冉尖叫,衝那男人下頜一通亂打,奮力掙紮著推開他。她一腳踩進坑裏,腳下一扭便坐倒在地,手腳並用拚命後退。


    男人迅速朝她逼近,身影刹那間遮住一方斜射的陽光。


    一雙黑色軍靴進入宋冉視線,灰綠色的褲腳綁進靴子裏,捆得緊梆梆的。


    可她無暇細看,連滾帶爬翻身就跑。男人一大步上前,將她撈起來摟進懷裏,一手死死捂住了她的嘴。


    宋冉驚恐嗚咽,拚命踢打。


    他掀開她的頭盔,低聲喝道:“別動!”


    宋冉一驚,抬起眼眸。


    他黑色的眼睛閃著光亮,一把將臉上的麵罩扯了下來,聲音極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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