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chapter 64


    李瓚腿部中彈,被即刻送往醫院。移動病床推進手術室那一瞬, 他突然躍起來抓宋冉, 但醫護人員將他強摁在病床上推了進去。


    宋冉追到門邊,裏頭傳來刀片鐵器摔地砸亂的聲響。病床、手術台、置物架、鐵盤、手術器械乒乒乓乓撞成一團。東國的醫生護士們叫著喊著。


    她撞門進去, 就見李瓚拖著中彈流血的右腿,彎著舊傷的左腿趴在移動病床邊,手肘勉強支著身體。他整個人警惕而緊繃, 另一隻手抓著把手術刀, 威脅而自保地對著眾人。


    “你現在安全了!我們是醫生,是好人!”醫生護士們圍繞兩旁, 試圖上去安撫他, 卻不敢正麵碰他手裏的刀刃。


    兩相僵持。


    他抓著移動病床連連後退, 但雙腿無法直立,病床一滾, 他失去支撐, 猛地摔倒在地, 手術刀甩飛出去。他立刻去抓,可周圍的醫護人員看準了機會撲上去製服他。


    他手推腳踢,搡開眾人從病床底下滾爬過去,竭力站起身,抓著病床用力一甩,掃開眾人。置物架掃到在地, 鐵質的手術器械劈裏啪啦, 一片狼藉。


    “阿瓚!”


    飛速掃到宋冉麵前的床尾突然刹停, 李瓚抓緊病床,一雙深黑的眼睛隔著髒亂的碎發看著她。他呼吸急促,劇烈喘著氣。受傷的右腿正在流血;他好似沒有感覺,強撐著站著,盯著她看。


    “阿瓚……”宋冉扶住移動病床的床尾,朝他伸手,走上前,“你不記得我了?”


    李瓚幹枯的嘴唇蠕動一下,喉中發出一絲聲音,沙啞而模糊:“冉冉。”


    宋冉眼眶驟熱,正要說什麽,他臉色一變,踉蹌著一步上前抓住她遞來的手,將她扯到身後護住,另一手抓著病床,盯緊了手術室內的一幫醫生們。


    “阿瓚!”宋冉抱住他,伸手去摸他的臉。


    他迅速回頭看她一眼,又立刻警惕盯向那群人。


    “阿瓚你看著我。”宋冉用力將他的臉掰過來,“他們是醫生,不是壞人。他們是醫生!”


    李瓚勾勾地盯著她看,那眼神筆直而執拗,仿佛嬰兒看著自己世界中唯一的存在。


    他怔怔的,聽著她的話。


    一個醫生趁機上前,迅速在他脖子後紮了一針。李瓚眼神一變,就要扭頭去反擊。宋冉撲上去將他脖子緊緊抱住,李瓚掙了一下,沒掙開。醫生已打完針,迅速退後。


    “沒事的。”她抱住他的頭,安撫,“阿瓚,沒事的!”


    這話一落,他身體開始劇烈發抖,手握住她的脖子,正是那枚子彈留下疤痕的地方。宋冉驟然想起,那晚她中彈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阿瓚,沒事的。”


    他抱緊了她,死死捂著她的脖子,腦袋緊貼住她的臉頰,淚水洶湧般流出。


    那低低的哭聲帶著無盡的心碎與絕望,竟和她夢中的哭聲重疊。


    麻醉藥很快起了作用,他意識模糊開去,趴倒在她身上。眼看宋冉撐不住,醫護人員立刻過來將他抬上病床。


    宋冉滿麵淚水,緊跟上去,護士攔住她,將她往外推:“抱歉,請您出去。”


    宋冉被推出手術室,門“砰”地一聲關上。


    她扶住冰涼的門,緩緩蹲下來抱住自己。身子沒有一絲力氣,連眼淚都流不出了。她無力地坐在地上,腦袋歪靠著牆壁,寂靜而無聲地等待。


    摩根蹲在牆邊,雙手抱緊低垂的頭顱,一顆眼淚砸落地上:“上帝,他到底經曆了什麽?”


    “為什麽?”他質問,“為什麽?”


    可靜靜的走廊裏,沒有人能給予回應。


    足足四個小時後,李瓚才從手術室裏推出來,雙眼緊閉,麵色蒼白。


    他頭發剪短了,全身的泥垢傷痕都清理幹淨。臉龐上也洗去了泥汙,消瘦得可怕。耳後到脖子上有道很長的疤,延伸到衣領裏。


    他穿著夏天的短袖病號服,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傷疤層層疊疊,一重又一重。


    病房裏,醫生跟哈維和摩根介紹著病情:“……身體非常虛弱且營養不良,187的身高,體重消瘦到隻剩54公斤。……身上到處是傷,遭受過長時間的酷刑。……斷了三小截手指和兩根腳趾,左腳的腳筋斷了。身上有多處骨折,但沒有治療,最後自動愈合的。舌尖缺失了一小塊,好在並不太影響說話進食。身體上的傷還是其次,目前最需要的是心理醫生。雖然從某種程度上說,並不會有太大用處了。”


    宋冉不知聽也沒聽。她伏在病床邊,撫著他細瘦的手指。他的手指並沒有齊根切斷,右手的小指頭和無名指斷了第一個指關節;左手的小拇指也是。


    隻是看一眼,她就疼得幾乎無法呼吸。


    病床邊掛著點滴。


    摩根問:“他什麽時候能醒?”


    醫生說:“可能幾個小時。麻醉藥還有一段時間。你們要注意,他醒來之後不要刺激他,不要讓他看見任何尖銳的東西。在不受刺激的情況下,他是可以正常交流的。”


    宋冉始終守在病床邊,怕他醒來的時候看不到她。


    等待的間隙,她突然對哈維說,她明天就回國。等他一醒,她就帶他回家。一刻不停,一刻也不等。希望少校能幫她處理回國相關事宜。


    哈維答應了,說立刻去溝通協商。


    中途,哈維意外接到一個消息。三天前,也就是七月三十號那天,政府軍在倉迪北部80公裏邊境線上搗毀了一個恐怖分子據點。也就是宋冉和哈維去尋找的那天。


    政府軍剿滅了大部分恐怖分子,卻有一小部分逃走了。


    而昨天,倉迪的守軍在巡關時抓到一個可疑人,確定了是三天前從據點裏逃出的餘黨。審訊過程中,那個恐怖分子提到了李瓚,說是二月份倉迪寺中消失的庫克兵,被囚近半年,直到三天前的襲擊中,據點被炸,從牢裏逃了出去。現在已不知去向。


    士兵察覺事態嚴重,立刻致電位於伽瑪的戰爭事務委員會,說得到了李瓚的消息。


    而委員會早已從哈維這邊得到李瓚活著的消息,讓哈維立刻聯係倉迪守軍,務必查清楚李瓚的遭遇。


    哈維說他要去審訊那個恐怖分子,問宋冉去不去。


    宋冉握著李瓚的手,沒做聲。


    自找到李瓚後,她幾乎就不說話了,隻是默默守在他身邊。仿佛隻有他和她才是一體。隔著一個玻璃罩,外頭的一切她都不管,也不在乎了。


    她長久地不說話。


    哈維說:“那我先過去,具體情況等回來再告訴你。”


    哈維和摩根剛走到門邊,宋冉鬆開李瓚的手,起身回頭:“我跟你一起去。”


    ……


    ……


    隔著一麵淡灰色的玻璃,宋冉看見了對麵審訊室裏的恐怖分子。


    他二十四五歲,年輕,平凡,中等個頭,身材偏瘦,長相很普通,乍一看不像凶惡之人。若是放在大街上,也不會有人對他心存戒備。


    他如今戴上手銬腳鐐,卻無所畏懼,姿態尋常,隻是眼裏的漠然讓人無法忽視。仿佛生而為人,他無心無感,無知無覺。


    哈維起先還用平時對待戰犯的那一套去質問他為什麽傷害無辜,為什麽不想想自己的父母。


    “如果組織需要我,我可以殺掉我的母親。”那青年摳摳耳朵,“你別給我講這些無聊的廢話了,我想你來的目的也不是感化我,不是嗎?”


    哈維少校麵色如鐵,放棄了,轉問他李瓚的事。


    “lee很有名,他毀了我們很多據點。我們當然對他恨之入骨,還有庫克兵另外幾個狙擊手。進攻醫院那天,我們想將倉迪最厲害的一幫庫克兵一網打盡,但功虧一簣,我們隻能撤離。他追去倉迪寺搶他女友的屍體,這是我們沒料到的。把他的女友拖回去,是為了羞辱泄憤。”


    哈維:“他那天應該傷得很重,怎麽活下去的?”


    青年挑眉:“當然是我們救活的。要不然,他現在已經是一堆白骨。他為了救那個女孩,獨自闖進據點,還把頭盔和防彈衣給她。簡直不把我們放在眼裏。”


    哈維:“所以把他救活,為了折磨他?”


    “我們沒那麽幼稚。他的製彈技術一流,怎麽能浪費?不過,我們積攢了那麽久的怒氣也要發泄。”


    哈維:“你們做了什麽?”


    “那個女孩被救走了。但我們剛好殺掉了另一個亞裔女孩。”


    玻璃這頭,摩根臉色變了一遭,擔驚地看向宋冉,她沒有一絲表情,目光空洞,盯著玻璃那頭的人。


    “我們挨個兒強奸了那具屍體,玩膩了,切掉了她的手和腿,把她的身體吊在旗杆上,曬了一個月。他以為那是他的女孩。那段時間,牢房裏從早到晚都是他的哀嚎聲。”青年說到此處,覺得好笑,就笑了一下,“至於用刑嘛,都是你們常見的,有時候折磨他,有時候讓他看著別人被折磨。你知道嗎,當他看到我們的小孩殺人時,他會流淚。”青年覺得很滑稽,“不過他骨頭真硬,死活都不肯幫我們製炸彈。他要是願意加入我們,也不會受那麽多折磨。金錢、美女、地位,什麽沒有?”


    青年講得有些累了,打個哈欠,靠進椅子裏:“五月份的時候,有個美國的庫克兵來救他,應該是他的朋友。但失敗了。他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朋友痛苦死去,執刑的是我們的小朋友們。


    哦對了,他自殺過幾次,但都被我們搶救了回來。我們想讓他為我們所用,從來沒餓過他,每天都給食物。他自己絕食才瘦成這樣,之後都靠營養液點滴維持。我們也察覺到他精神出了問題,想著他弄不清楚了或許會幫我們製炸彈,就一直沒殺他,等他歸順。但老天,”他歎了口氣,“我也沒見過骨頭這麽硬的人。”


    饒是身經百戰的哈維,此刻也聽得額上冒出一層冷汗。若不是要繼續詢問,他緊握的拳頭恐要擊碎對方的頭顱。“他是三天前逃出來的?”


    “政府軍攻打邊境據點,牆炸了,混亂中,他逃走了。那時候誰還有工夫管他?”


    “邊境距這邊80公裏,而且全是沙漠,他是怎麽來倉迪的?”


    “這我就不清楚了。走過來的?”青年說完,自己也不太信,“沙漠溫度50多度,他一邊腳筋斷了,應該走不過來。”


    倉迪寺。


    半年的囚禁生涯,他已神誌不清,卻靠著近似本能的驅動,走了三天三夜,回來了最後分別的倉迪寺。


    已經不知今夕何夕,已經不知歲月變遷,甚至已經不知戰爭結束了,卻竟還如孤鬼一樣在那白色的陵寺附近遊蕩,不肯離去。


    問完話,那人被士兵帶了出去。


    突然,宋冉拿起桌上的瓷花瓶,猛地往牆上砸碎了,攥著布滿尖刺的瓶頸衝出房間。


    摩根瞥見她恨到淬血般的眼神,立刻追上去,可宋冉已衝上走廊,舉著手中的碎瓷片狠狠朝那人臉上刺去。


    “畜生!”


    那青年臉上赫然幾道血痕,皮肉翻翹,鮮血淋漓。還不夠,她又是一道刺向他脖頸。事發突然,士兵們全無反應。那人臉上脖子上鮮血直湧,捂著被尖刺割斷的頸動脈,冷漠的眼瞳裏驟然浮現驚恐,血手抓住士兵:“救我!”


    哈維雙眼血紅,冷眼旁觀。


    宋冉揚手,朝他另一邊脖子刺去。


    摩根衝上來,將宋冉抱起往外拖,宋冉將瓷瓶砸碎在青年額頭,手抓腳踹,指甲撕摳著他的喉嚨不放。


    她瘋了,她是瘋了,這一刻她隻想殺了他,千刀萬剮都不解恨,殺一千遍都解不了她此刻千萬分之一的痛。


    她痛啊,她快痛死了。她痛得恨不能下一秒就死掉,恨不能把自己的心都剜出來。


    她痛得在摩根把她從那人身上揪扯開的一瞬,再也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嚎哭起來。


    ……


    ……


    回到醫院,是兩個小時後。


    摩根陪她走過走廊,低聲道:“ruan,對不起,我攔住了你。上天知道,我比你更想殺了他。但我們不能。”


    宋冉經過一番發泄,已平靜下去,說:“我知道。謝謝你。”


    “你放心,經過審判後,他們最終也難逃一死。”


    宋冉點了點頭。


    推開門走進病房。


    幸好,李瓚還在沉睡。


    下午五點多,外頭太陽還很大,但窗簾拉得嚴實。室內光線朦朧,透著一抹橘黃的暖色。


    宋冉輕輕走到床邊。半年多了,她很久沒見過他的睡顏了。他閉闔著眼,眉心緊緊擰著,在睡夢中也很痛苦虛弱。


    她爬上床,鑽進薄被中摟住他,緩緩閉上眼睛。她也很累了。


    迷迷糊糊睡到不知多久,李瓚突然從噩夢中驚醒,整個人彈跳一下,就要躍起。宋冉條件反射地收緊手臂,摟住了他。


    “阿瓚,是我。”


    他靜了一下,胸膛起伏,劇烈喘氣,在黑夜中盯著她。


    已是夜裏了,天光昏暗,他的眼睛明亮而清黑。


    他還是他啊。


    那樣幹淨而純粹的眼神,瞳孔裏隻映著她一個人。


    “是我啊,”宋冉衝他微笑,“阿瓚,我是冉冉。”


    他伸手,三根手指輕輕觸了觸她的臉龐,他說:“你來了?”


    “我來接你了。”宋冉說著,身體貼緊他,“阿瓚,我們明天就回家了,好不好?”


    李瓚低下頭去,蹭了蹭她的臉頰,將腦袋埋在她脖頸間:“好。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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