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小子搖頭道:“沒有。”


    和尚道:“可惜我沒有時間教你。”


    窮小子道:“我也沒有時間學。”


    和尚道:“你連一個親人都沒有?”窮小子忽然低下頭去了,麵色黯然,顯然是被和尚勾動了他的傷心事。和尚見他那副可憐相,也不開口了,陪著他默默無言。


    窮小子突然抬頭道:“和尚,充軍到底有幾個地方?”


    老僧莫明其妙,見問詫異道:“你問這個作什麽?”


    窮小子道:“我須明白這個皇法。”


    和尚道:“從前充軍隻有一種,名曰屯種,那是犯了嚴重流刑的人發配到邊塞去集中守邊疆,永世不許回故鄉。”


    窮小子道:“現在呢?”


    和尚道:“現在皇法改了製,充軍分了很多等級和地區,先說地區罷,分析邊、煙瘴、邊疆、邊旗,沿海近軍,最重的犯人配到極邊去,終身不許回來。不過這種犯人配去,雖說永遠不許回來,但在邊避如立下汗馬功勞,仍可赦罪放回。”


    窮小子道:“當前極邊和邊疆有哪幾個地方是發配之地?”


    和尚道:“發配之地要看情形,邊疆什麽地方有軍情,發配就向那邊送,目前朝庭正與新疆各部落打戰,同時又要征苗,因之發配就集中這兩處邊疆了。”


    窮小子道:“多謝和尚指點了。”


    天色不早,和尚忽由身上摸出一本小書交給窮小子:“你日後也許須要這書裏麵點東西,總之我也不要了,你拿去看罷。”


    窮小子鄭一虎搖頭道:“我不要人家的東西,你自己仍留著罷。”


    和尚生氣道:“我不久就要死在貴州,與其遺失,不若給你。小子,這東西在江湖上有千千萬萬的人願要,我還不給哩。”


    鄭一虎驚:“你明知去貴州會死,那又何必去呢?”


    和尚道:“小子,你將來說不定也會到我送死的地方去,到了那時你就知道我必須去的原因了。”


    鄭一虎接著道:“你能告訴我那地方嗎?”


    和尚道:“鬼窩。”


    鄭一虎大驚道:“真有鬼窩。”


    和尚點頭道:“世間有兩個古怪的地方,一是“魔窟”,一就是“鬼窩”。去鬼窩的人是心甘情願,去魔窟的也是心甘情願。”窮小子鄭一虎還待多問幾句,可是和尚顯得很急躁,忽然揮手便去。鄭一虎有點依依不舍,目送到不能見其背影才轉身。


    離大道不到半裏,那兒有一家大莊院,鄭一虎這時趕著幾條黃牛正向莊前行去,那幾條牛中,確是有一條瘦得像沒有肉的幹老黃牛。古家莊不怎麽大,可是莊主古員外是那一帶最有錢有勢的大戶,莊前莊後的地皮可不少,仆從眾多,子女成群。鄭一虎在莊上當了三年牧童,可就沒有人緣,因為他個性強,上下人等都對他無好感,如果不是他祖父在莊上教了幾年書,也許他連這牧童都幹不成。


    這天下午趕牛進莊,迎麵就遇上莊上的管家先生,那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姓高名就,是個逢上壓下的家夥,一見麵,他就板起麵板道:“一虎,我看你的牛根本沒吃飽。”鄭一虎一向受夠了他的閑氣,不過從來不低頭,要理不理的仍舊趕著他的牛向側麵柵欄去。


    高先生也許喝了幾杯酒,接著就大吼道:“一虎,我的話你聽到了沒有?”


    鄭一虎回頭道:“難道叫我再趕出去放夜牛不成?”


    高先生大喝道:“再放一個時辰回來不遲。”鄭一虎再也不理,這時已趕進了柵門。


    高先生哼聲道:“明天要你滾蛋。”他說完立刻回身向上房走去。上房分兩進,前排是高級仆人住的,後排才是莊主自己一家人所居,高先生一直走進後麵客廳。


    這時是剛吃過晚餐,莊主一家子都在廳裏聊天,高先生見了莊主,先行禮,再放出卑下的聲音道:“員外,我有一點事情稟告。”


    莊主是個二十出頭的人物,冷麵孔,一看就知是個守財奴。他身旁坐個胖女人,肥得像隻豬,長了一臉橫肉,她卻先接口,問道:“高就,有什麽事?”


    “夫人,那……鄭……一虎不是東西……”高就顯然最怕這肥女人,他連話都說不出似的。


    “噫,今天沒有過節日,你又喝酒?”莊主嗅覺很快,麵色更冷了。


    高就連聲道:“員外,下屬不是喝家裏的酒,下屬是朋友請客。”


    肥女人一橫眼,擺手道:“我聞不得酒氣,你退後一點,怎麽著,一虎他又沒有等牛吃飽就趕回來了,是不是?”


    高就連聲道:“是,是,夫人,我看那小子不能再留他下去了,再留下去,那七條黃牛非要餓死不可。”


    肥女人還沒開口,外麵已走進了鄭一虎。莊主一見就叱道:“一虎,你過來。”鄭一虎似有什麽話要說,可是未張口先遭喝斥。他就幹脆不說了,過去就過去,他立在高就的旁邊。


    “一虎,你來了幾年了?”莊主滿麵帶怒的問。


    鄭一虎知道是高就進了什麽壞話,他抬頭看了他一眼,答道:“上個月滿三年。”


    莊主扣著指頭數什麽,良久才道:“第一年,你祖父領去了三兩四錢,第二年又領一兩五。”算到這裏,他忽向高就道:“你算算看,還剩多少要給他。”


    高就知道要開除鄭一虎了,心中一喜,他得意的看了鄭一虎一眼,口中答道:“員外,你老不是常說看在鄭先生份上,每年給一虎三兩銀子嗎。三年加一月,算來九兩多,他祖父已領去四兩九,剩下不到五兩了。”


    莊主道:“你給他,叫他明天離開。”


    高就正待應是,忽聽肥女人道:“何必給現銀,那條快死的黃牛叫他牽去不就得了。”莊主一想那條黃牛快要死了,殺了沒有肉,賣出無人要,不由暗讚老婆比自己高明,麵上竟露出奸笑。


    鄭一虎不是不知那條黃牛可賣幾百兩銀子,可是他就不要,接口道:“員外,那條瘦黃牛,不是我看得不好才瘦的,那牛身上長了牛黃。”


    莊主一聽,猛地跳起道:“你怎麽知道?”一聽牛身長了寶,守財奴的精神振奮啦。雖說幾分疑心,但卻被“牛黃”二字給衝散了,顯然這老奸巨猾也有一點見聞。鄭一虎把今天遇到老和尚的部分重點減去,簡單的說了一遍。


    莊主不說他誠實可嘉,還認為鄭一虎想仗這件功勞留在莊中,仍然堅持原議,叫高就給他銀子走路道:“你明天走的時候,叫高先生多給一兩銀子。”鄭一虎似乎早有計劃離去了,他並不因為開除而難過,聞言後轉身而去。


    第二天一早,鄭一虎領了一包散碎銀子,腋下夾著幾件破爛衣服,不願再吃古家一頓早餐就離開了。距古家莊約有五裏路,那兒有座鎮,地名“界化隴”,鄭一虎未及中午就走到鎮上去了,他在古家莊沒有吃過一頓有好菜的飯,現在身上有了銀子,他要好好的吃一頓。剛剛走進一家店裏,忽聽有人大聲叫道:“一虎,到這邊來。”


    鄭一虎皺眉一看,認得是莊上的護院,走去道:“張師傅,你昨夜沒有回莊?”


    那是個三十出頭的大漢,臂粗肩寬,著樣子是有幾下子的人。他伸手作勢道:“你坐下,大概還沒有吃飯吧,我請你吃頓好的,聽說你已經被解雇了。”


    鄭一虎道:“莊主不開除,我也要在今天離開的。”


    張護院名大熊,三十來歲就長了滿口絡腮胡子,是個直腸直肚的貨色,聞言大笑著道:“你打算幹什麽?我也不去莊裏了,前天離開時沒見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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