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在二十多年前,提起雲家的小兒子,祺地一帶幾乎無人不知曉。


    為什麽呢?不是他人才出眾、風流瀟灑,也不是他文武雙全、青春年少。而是因為他幹了一件出格的事。他為了能娶一位青樓女子為妻,向家族祈求出族。


    這件事在當年的祺地掀起軒然大波,一些年長的東出雲人猶記得當日的驚心動魄。


    據說,雲家的小兒子長跪於雲鎮雲家祖宅正大門前,被親生父親用棍仗打的脊背鮮血橫流。據說,雲家族長問他,汝為一女子,至父母生養大恩於不顧,何為人也。雲家的小兒子答曰:吾遭人追殺,命懸一線,盈月雖為風塵女子,卻不顧自身,救我性命。父母有生養之恩。然盈月於我亦有活命之恩。倘若無盈月,父母之幼子早已命喪黃泉,何談報生養之恩。今吾祈求出族,乃渴求兩恩皆不負也……


    “等等,停一停。”殷如行打斷寧湛的敘述,提出疑問:“這盈月是青樓女子,應是不會武功的吧?她能將雲逸塵追殺的幾乎丟了性命的人手中,將人救出來?”


    寧湛臉色一滯,含含糊糊的道:“我也隻知道個大概,據說當日追殺雲逸塵的人很精明陰險,將他囚禁在一座不起眼的花樓後院。盈月姑娘便是那裏的姑娘,她長的非常漂亮,本是老鴇仔細養了要做頭牌的。不知怎麽的知道了雲逸塵的處境,她,她用了一些於女子傷害極大的非常手段,才救了人逃出來。”見殷如行還有些迷茫,又紅著臉說的詳細了些:“……據說,盈月姑娘逃出來後,身體不但不能再生育子嗣,就是尋常夫妻之間也,也很勉強……”


    殷如行倒吸一口涼氣,臉色變的雪白:“別說了,我明白了。”


    不能生育,連夫妻之事都難以承受。這樣的傷勢可想而知,這個女人遭受了什麽樣的侮辱更是難以想象。難怪雲逸塵拚了對父母不孝的罪名也要明媒正娶她。盈月這樣做的原因,隻有一個。她愛雲逸塵,愛到可以將健康、生命、尊嚴全部丟棄。這樣的女人,如果不用正妻大禮迎娶,不管是外室還是做小妾,都是對她的侮辱。那樣的報恩,還不如不報。


    寧湛低聲的聲音繼續敘說:“在此之前,雲逸塵一直是祺地出名的浪子。雖武功不錯,然為人卻玩世不恭,行事不羈。他提出出族迎娶青樓女,人人都當他是年少輕狂,狂妄的忘了禮法。誰也沒將這事放在心上。雲家族長和他的父母提議,雲逸塵一口氣梗著不肯鬆,不如去向那女子說明厲害。她若真心對雲逸塵,就不該看著他做出此等不忠不孝之事。退一萬步說,那女人不能生育,娶她做正妻,雲逸塵豈不要絕後?”


    聽到這裏,殷如行靜靜的閉上了眼睛。這個故事的結局早已注定。盈月如此的愛著雲逸塵,她就絕對無法忍受有一天雲逸塵不再愛他。在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歲月裏,她憑什麽去留住那樣一個出色男人的愛?恩情,還是出身、過往、以及殘破的身體?


    “她是怎麽死的沒人知道。隻知道雲逸塵那一天原是高高興興的走進那座宅子,再出來時,人就半瘋癲了。紅著眼提寶劍殺回雲鎮,一掌震碎了雲家祖宅門前的半隻辟邪石獸……”寧湛歎了口氣,“要不是後來雲夫人,就是蘇晨和蘇雷的母親病故過世。隻怕雲逸塵還在如瘋魔一般的四處殺人。當日追殺他的那幾個仇家,每一個都被千刀萬剮。雲逸塵一邊割一邊數,不滿一千刀決不讓人斷氣。即便他後來收手,事情的影響鬧的也大,人人都說雲家出了個殺人魔王。雲家族長為了保全家族名聲,便將他逐出家族,去了族譜上的名字。兜兜轉轉,到底還是走了這一步。”


    殷如行幽幽歎息:“那又如何。人,已經不在了。大地上沒有,山林中沒有,風中沒有,水中沒有。天地茫茫,蹤跡皆無。這樣的一個人,再也沒有了。”


    寧湛被她愴然的口吻驚住,怔怔的看著她。


    “我在祺地也待了不少時日,就從未聽過這些傳聞。可見,便是連他們之間的故事傳說,也漸漸的在消失。”殷如行嘴角露出淡淡的情緒,“所以,人要活著,要好好的活著。”


    雲逸塵的憤怒,對雲絮揚‘回家’提議的冷笑。大開大合的行事風格,十年離開故土的自我放逐,大抵都是因為如此。所有的人都在,包括他自己都好好的活著,唯有那一個人不在了。


    “想不到,雲前輩居然是這麽個至情至性的人。”她歎息。隨後又想到,人說外甥像舅,不知道蘇雷……或者曉風……


    原本強自鎮定的心緒,又亂成一團麻。


    寧湛顯然沒她這麽感性,順利成章的將話題引申到他關注的地方:“雲逸塵確實很重情。十多年漂泊在外,一朝歸來,原以為他和家族間會一笑泯恩仇。誰知他連家都不肯回,這麽一看,他的回歸應該另有其因。最大的可能,就是為了蘇雷。蘇雷是他唯一的徒弟,又是親外甥,性子還像他。這兩人不是父子勝似父子。若說蘇雷和蘇晨有分歧或是決裂,雲逸塵一定會站在蘇雷這邊。所以,這回我們有很大的可能拉這位絕頂高手一同入夥。”


    殷如行一怔,難道說寧湛說了這一大堆往事,純粹是為了雲逸塵被拉攏入夥的可能做論據?


    果然,就見寧湛微有些尷尬的笑了笑:“怕你不知道前因後果,說的詳細了些。這些往事是挺亂的,不過這也恰好說明了雲逸塵是一個無牽無掛的人。”


    殷如行默默扭頭。


    寧湛又道:“我見雲逸塵言行間對你頗為隨意,你不要多想。他就是這麽一個隨興不羈的人。”


    殷如行隻能笑笑。雲逸塵雖然口花花,一雙眼睛卻是一直清明異常,她當然不會多想。師父大人您多慮了。


    寧湛見她神色豪不在意。微鬆了口氣。雲逸塵年輕時號稱祺地第一公子。不是他人長的漂亮,而是他特別擅長逗女人開心。好多女子被他勾的神魂顛倒。尤其是內力精湛者麵相不易老,雲逸塵的長相看著猶顯年輕,他是真怕再出什麽事端。


    雲逸塵不知道自己的過往已被人八卦的一幹二淨,他還在和慧淨扯皮。


    “我的姻緣命數不好,我認了。曉風的姻緣你幫我看看又怎麽了。”天色已黑,他還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和老友賞月敘舊:“我就想知道,那丫頭,到底值不值得他這麽付出。”


    慧淨不緊不慢的點上一盤驅蚊蟲的盤香,道:“值不值得隻在各人內心。外人認為不值,或許當事人認為再值得沒有。”


    雲逸塵狠剜他一眼:“少給我打禪機,你就直說跟不跟我走?”


    慧淨忽的一笑:“你急什麽。其實八年前我見過蘇雷一麵。”


    雲逸塵立刻瞪大眼睛,緊張道:“你看過麵相了,怎麽說?”


    慧淨沉吟片刻,道:“當日他的麵相不大好,姻緣相為:永失所愛。”


    “什麽!”雲逸塵驚的要跳起來,“怎麽可能!”


    慧淨平靜的道:“有什麽不可能的。當日他的麵相就是如此。不過他現在的命相,想來有所不同。你也不必太急。”


    “靠!我能不急嗎!你這老神棍!”雲逸塵差點要揪住他的衣領喝問,“什麽叫現在有所不同,你不是說命數是化解不了的麽?”


    “阿彌陀佛——”慧淨喊了聲佛號,撣撣衣袖,將他的手撣開了去:“和尚我確實不會化解命數。然命卻不是不能改變。所謂相由心生。性命性命,性,能決定命。以蘇雷當日的性情,姻緣命數就是永失所愛。便是送至眼前的愛也會保不住而痛失。可蘇施主一朝有所感悟,心性變通透了,行事便也跟著變。行善舉是唯一可以改變命數的措施。然這善舉又有多種說法。並非一朝一夕、一件一事之功。總的來說,蘇雷的命,發生了改變。具體會變成什麽樣,還得看他自己怎麽做。”


    “呸!”雲逸塵狠啐了一口,氣道:“囉囉嗦嗦一大堆,跟沒說有什麽區別,要我說你就是個老神棍。二十年前你怎麽就不告訴我命數能靠做好事改變。老子修橋鋪路、施粥救災,哪一樣不能幹它個十件八件!”


    慧淨平靜的看著他:“你忘了最重要的一點,性情,決定命。你這個的性子,就是這樣的命。”


    雲逸塵怒極反笑:“你倒是說說,我的性子怎麽了。”


    慧淨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突然道:“你以為,逼死盈月的人是誰?”


    雲逸塵一怔:“你什麽意思?”


    慧淨靜靜的道:“當然不是那些侮辱她的人,否則,她根本不必和你一同逃出來。直接自盡便好。”見雲逸塵神色不愉,淡淡一笑:“你是否以為,凶手是你家族眾人?”


    “難道不是?”雲逸塵瞳孔緊縮。


    慧淨憐憫的看著他,道:“她一個弱女子,能用自己僅有的將你救出虎狼之地,還與你能談及將來,心性堅韌可見一斑。她會料不到和你在一起要承受家族的壓力?”


    一股強烈的不好預感湧上心頭,雲逸塵警惕的道:“你到底想說什麽?直說便是。”


    慧淨輕歎:“雲施主,一個女人在最艱難的時候沒有自盡。那是因為她猶有希望。當她自盡的時候,就是所有希望沒有了的時候。雲施主,你那時在做什麽?或者說你做了些什麽?讓那個女人對你絕望至此。”


    慧淨清冷吐出的字句,將他從人間打入地獄:“雲施主,為什麽你的女人會對你沒有了信心,絕望到唯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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