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妻子在用棍子敲著石頭,看著自己的夫君在榕樹下唱戲,嚎嚎大哭,哭得撕心裂肺,真如那虞姬。


    而那位程塤,也不看他們夫妻二人的戲曲。


    他站在懸崖高處,背對著兩人,繼續對著山下的風景,若無其事的畫繼續山水畫。


    哎!


    我聽著這話,能感覺到當時畫麵的悲涼,懸崖之上,兩人唱戲,一人背對著作畫。


    “世間難得者,唯有有情人。”


    趙半仙聽到這,歎了一口氣說:“我也喜歡看戲,可惜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初戲,一曲霸王別姬,真的割喉....隻怕是世間絕唱,用生命在唱戲,獨此一家了。”


    對於一個戲癮成癡的人來說,那簡直就是無以倫比的震撼,可惜,當時的程塤是一個不懂戲的人......他根本不看。


    但不看,不代表不觸動。


    他感慨,世間竟有如此至情至性之人,便扭頭停下畫,在大榕樹下看著徐青唱到力竭的屍體,取了他的戲魂,以其血為墨,緩緩紋在其嚎嚎大哭的妻子背上。


    取名:情麵。


    那副臉譜顏色是妖豔大紅。栩栩如生,嘴角含笑,兩端眼角卻滑出兩滴眼珠,似哭似笑。


    趙半仙歎了一口氣,看著我說:“那個程塤雖然無情,卻也是一個趣人,我本以為他應該是石頭心,被傷得多了,可也是外冷內熱,答應了請求,為那副臉譜紋身圖取名情麵,裏麵的含義很多。”


    後麵,程塤履行了承諾,盡管沒有在徐青生前答應,卻還是履行了。


    他送徐青的妻子到了外麵,離開了饑荒,來到南方,把孩子生下開始了新的生活。


    並且那副情麵,讓沒有唱戲功底的她,後來成為了一方名角,那副情麵的刺青手法也交給了徐家,讓其不得外傳,變成了徐家戲班一代代吃飯的鐵飯碗。


    “這是當年那位貴人,親手賞給我們徐家一口飯吃啊,不至於餓死。”徐奕裕麵色複雜的歎了一口氣。


    這幅圖的來由,可歌可泣。


    趙半仙目光複雜,說:“那場民國時代的陝西大饑荒我還沒有出生,但也聽過無數人易子而食,一些惡瘋了的災民到處食人,而這位戲子徐青卻反過來,為了救活妻兒,割自己的肉、剝自己的皮,真是至情至性之人,人都說戲子無情,分不清什麽是真麵、假麵,這點我不讚同,這徐青,是真性情。”


    我點了點頭。


    舍生取義,的確是一個好人。


    程塤,是我的爺爺,他從來不跟我說起他的過去,想不到以前那麽厲害,他年輕的時候,竟然也在周遊天下畫山水畫,不知道和另外那位紋過肩龍的那位刺青師,有什麽聯係。


    可那副圖的來曆解釋完了,我卻看著他,說:“第一代的戲子徐青因為饑荒,你情我願,甘願化為紋身,刺青在妻子身上情有可原,可是你們後麵就開始害人了?現在還在偷偷殺人,刺這幅圖,就是為了能讓自己唱戲?你們對得起徐青?”


    這幅刺青圖的歹毒之處,是因為也對陰魂有要求的。


    要以與自己相愛之人的陰魂紋刺,將自己摯愛的人殺死,才能紋出這幅詭異的情麵,所以,徐家每一代,必然都殺死了自己的另外一半.......


    徐奕裕頓時不說話了。


    旁邊的趙半仙急了,激動萬分的說:“小徐啊,你從小是我看著長大的,你是一個好孩子,不像是那種會為了唱戲,去殺人,把人紋在刺青裏的啊!”


    徐奕裕緩了一口氣,平靜的說:“這是我們家世代的規矩,沒了唱戲的飯碗,就不知道該幹嘛了,總不能餓肚子,但是,我們家世代都是去找絕症的異性,去討得對方歡心,等對方喜歡上自己,我們就等她瀕死的時候,取魂。”


    騙情,然後騙魂。


    趙半仙氣得渾身顫抖起來,大罵道:“你簡直就是一個人渣!哪怕是絕症,也沒有你那麽玩的啊!”


    徐奕裕低頭,不敢正視我們。


    我看著他畏畏縮縮,冷冷的道:“當年賜給你們徐家這幅詭刺圖,後代卻用於傷天害理之事,現在收回,可有異議!?”


    第四十八章 怪事


    鬼刺圖,是我們家曆代的心血。


    積累到我這一脈已經有七十二副鬼刺圖,每一代的傳人,都或多或少會把自己研究的刺青圖加進去。


    爺爺曾經說過到傳他這裏,有六十五幅圖,他自己就開辟了七副鬼刺圖加進去,每一副圖背後都有心酸的故事。


    隻是沒想到,我在這裏竟然聽到了爺爺創作“情麵”的由來。


    他年輕時,民國十八年的一顆大榕樹下,為一名戲子所作,而這位戲子的後人,正在我眼前。


    一瞬間,我感慨萬千,命運是如此奇妙。


    但我的一顆心,也漸漸冷了下來。


    當年,至情至性的戲子徐青的後代,用我家的手藝行傷天害理之舉,不可能假裝無視。


    “收回?紋這幅情麵的手藝,已經傳了出去,已經被徐家知曉怎麽紋,你怎麽收回啊,難道還把人給殺了?腦子給挖了?”趙半仙連忙拉住我,讓我別意氣用事。


    他和我說,殺人是犯法的。


    我一瞬間也是哭笑不得,之前殺那條魚的時候,怎麽就沒有這種政治思想覺悟?


    我搖頭,瞪了他一眼,說:“我們家的刺青,那裏是那麽好學的?他們這種不是真的紋,是取巧!”


    趙半仙張了張嘴巴,驚道:“取巧?”


    我繼續說:“徐家他這種不是真的會紋,紋不出那種神韻,他分明就是上一代徐青的妻子死後,就把刻著情麵臉譜的那塊人皮,剝了下來,疊在自己的皮膚上印著紋,就跟練字帖一樣,所以,隻要收回一開始徐青那人皮的原底稿,就傳不下去了。”


    “你.....?”


    徐奕裕瞪大眼睛,驚恐萬分的看著我,渾身一抖,像是被我說中了心事。


    “收回....想不到啊,隨便找了一下趙叔看風水,就碰到了那位高人的後代,罷了,罷了,也是命,我們徐家的命。”他苦笑了幾聲,看著我說:“程遊先生,能不能在我說完小雪的故事後,再決定如何?如果那時候收回,我絕對不阻攔,雙手奉上底稿。”


    “小雪?”我皺了下眉。


    他和我說,小雪是他的女朋友,患白血病的患者,也就是被他紋進圖裏的那個女人。


    我平靜的看著他。


    他苦笑了一下,說起了一些事情。


    他的手藝到了這裏,不能失傳,他就開始物色人選,特地去作為誌願者,去醫院幫助那些絕症患者,在那裏,他認識了美麗善良的溫柔女孩:小雪。


    他的眼眸閃過柔和的光。


    “小雪是一個單純可愛的女孩,她有白血病,卻懷著夢想,她渴望病床外的世界,她有些內向,羞澀,缺乏安全感,我一開始的本意,是騙取她對我的愛,因為情麵需要的情魂,要摯愛自己的陰魂,我就每天到病房裏看完她,送鮮花,送水果,陪他聊天。”


    我問他:你愛上她了?


    “對,我本來打算是想騙她愛上我,結果我把自己陷了下去,那段日子,是我這一輩子最美好的時光吧。”他的麵容溫柔,閃過憧憬色彩,“我當時覺得,她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可惜,被病魔駕馭,支配了她的痛苦,她的夢想一直是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夢想是有一具健康的身體?


    我感慨萬千。


    對每一個正常人而言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對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而言,卻是觸手難及的夢想。


    “對啊,這是她一輩子的夢想。”徐奕裕眼中充斥著痛苦,我能感覺到他的悲涼。


    後來,小雪的病情日益嚴重,徐奕裕心如刀絞,終於有一天,他從醫生那裏,得到了她準備不行的消息,徐奕裕知道不能再猶豫,要殺了小雪取魂,但是下不去手。


    “那種感覺特別糾結、痛苦....你知道嗎,我在病房外徘徊很久,決定把事情跟她說,全部袒露出來,我們家的傳統,情麵的所有秘密。”


    “她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她把自己的眼角膜,身體器官全部都打算捐獻了,我就問她願不願意.....結果她錯愕了一下,溫柔的點頭願意了,她說她愛我,願意成為我的紋身,與我融為一體.....於是,我就在一天病房裏,偷偷讓她自己吞了安眠藥,殺了她取魂。”


    徐奕裕一邊說著,一邊輕輕的撫摸著身上的那張情麵臉譜,麵容萬分溫柔,摸著紋身,像是撫摸情人的肌膚。


    我有些毛骨悚然,也有些被徐奕裕的話感動了,這個男人,他用情很深啊。


    至於那位溫柔善良的女孩小雪,隻能說白血病是上天的不公吧,這位小雪原來也是自願成為紋身的,並不是蓄意詐騙情感,這樣一聽,這個徐奕裕就不是無藥可救。


    盡管情麵,本身是十分惡毒的邪術。


    我站起身,說:“既然這樣,那麽你身上的那副情麵我就不收回了,你的戲腔和才藝,可以繼續使用,讓小雪的陰靈.....繼續默默守護著你吧,但是你的原底稿,戲子徐青的人皮,必須要給我,這東西不能再給你下一代紋下去了。”


    徐奕裕錯愕了一下,十分欣喜的說:“謝謝,謝謝理解,我們這一脈傳到我這裏就結束了,也好,戲曲已經徹底沒落了,也不需要靠這一門手藝吃飯。”


    他一邊說,回到掛滿戲服的房間中,打開了暗格,取出了一張皺巴巴的人皮。


    人皮上麵紋著一張似笑似哭的臉譜。


    這一張人皮曆經了七八十年,已經滿懷滄桑,見證了徐家一代的過往興衰,上麵也滿是針孔,是被照著當模板刺了太久,破破爛爛,其實如果我不收回,這張人皮,最多也隻夠下一次紋身了。


    “人皮我收回了。”我說。


    徐奕裕點了點頭,說:“那我之前的那個離魂症,那個托塔天王的玲瓏寶塔,您看是不是給......”


    我想,既然已經圓滿解決,那麽就當然會繼續紋下去,說:“一碼歸一碼,托塔李天王的圖是小圖,也是正圖,不貴,兩千塊,正常價位,沒問題吧?”


    “沒問題。”徐奕裕笑了笑,說:“要不,我給再唱個霸王別姬?當做紋身的報酬,再續我們兩家的前緣?”


    我擺了擺手,我整個人不喜歡聽戲,不是戲癮子,就不用了,一出戲兩千塊,對我太奢侈了。


    接著,我就讓他趴下來,紋身。


    “救命......”


    “救命.....他不是徐奕裕,我才是.....我被他紋在肚子上了.....”


    忽然之間,我似乎聽到了輕輕的呐喊,低頭一看,那肚皮上的情麵臉譜,露出人性化的抖動,在露出痛苦猙獰,驚恐的叫著救命。


    肚子上的臉譜在求救?


    我看到這一幕,有些騰起雞皮疙瘩。


    徐奕裕見我久久沒有下針,平靜的問我:“請問,我的玲瓏寶塔,可以開始紋了嗎?”


    “哦,馬上開始,馬上就紋。”


    我一愣神的功夫,低頭一看,發現他胸膛那張扭曲的臉譜不動了,平靜的躺在那裏,讓我懷疑剛剛看到的一幕是不是幻覺。


    我想了想,偷偷撫摸了一下他肚子上那張臉譜,也感覺沒有什麽異樣,猶豫之下,一根針還是刺了下去,安安靜靜的落著針。


    可是,人在平靜的時候就容易想事情。


    我看著這個十分平靜的徐奕裕,總感覺有些不對。


    他真的那麽至情至性嗎,和他的爺爺徐青一樣?還是這其中,本事有什麽奇怪的隱情,或者天大的陰謀。


    這個徐奕裕,不會開始就在算計我吧?


    猛然之間,我聯想到了恐怖的猜想,一個從民國時代開始的可怕彌天大謊慢慢浮現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的猜測是真的,麵前這個徐奕裕就不是真的,真正的徐奕裕早已經被害了,借殼重生。


    眼前的這個人,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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