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個昔日的老鄰居,一起住進了看守所。


    “用這種不確定性的殺人方式殺人還真是少見,”大寶說,“回去可以寫一篇論文了。”


    “為了給女兒治病而腐敗,”林濤自言自語,“卻因為腐敗而害了女兒的性命。這是多麽的諷刺啊。”


    “多麽辛苦、待遇多麽綿薄,都不能成為不廉潔奉公的理由。”我看著林濤和大寶,說,“共勉。”


    第四案 窺浴之眼


    羞恥的本質並不是我們個人的錯誤,而是被他人看見的恥辱。


    ——米蘭·昆德拉


    【1】


    “秦科長,”大寶氣喘籲籲地跑進屋裏,“我都忘記了,今天是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趕回老家青鄉去為她下葬。”


    一大早,我打開電腦,翻看著以前參與偵破命案的屍檢照片,打算在裏麵挑選一些,給警校的學生們做一堂法醫講座。眼睛盯著顯示屏,腦子裏卻不由自主地翻滾著“十一根手指”的案件。過去的兩周裏,偵查部門圍繞著死者方將的社會關係進行了層層排查,對他在省城龍番市住宿、吃飯、工作的地點周圍也進行了全方位的調查,可是十多天時間居然沒有摸上來一條線索。另外一方麵,第十一根手指的dna在數據庫裏不斷滾動,係統比對、人工比對進行了好幾輪,卻依然一無所獲。手指主人的身份到現在也沒有浮出水麵,手指主人的屍體也一直沒有被發現。


    該案因推斷方將係六月三日被殺害,故被命名為“六三專案”。雖然專案指揮部依舊存在,專案核心依舊在運作,但是不少民警明顯已經出現了畏難心理,都想守株待兔,等到發現新的情況,再往下推進案件的偵辦工作。


    我隻是個法醫,在命案中能做的工作已經做完了,偵查方麵的工作我也實在提不出什麽好的建議。按道理說,前期工作開展得不錯,已經很細致了,也應該有一些線索了,可是為什麽到現在,我們警方還是一無所知呢?難道我們遺漏了什麽嗎?


    大寶見我雙目呆滯,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敲了敲台麵:“喂,聽得見嗎?我奶奶的忌日,我要趕回去下葬。”


    我恍若從夢中驚醒:“啊?哦!對不起,你節哀。”


    大寶說:“嗯,不用節了,節了一年的哀了,法醫還能看不透生死嗎?”


    “一年?哀?忌日?下葬?”我清醒過來,“我怎麽就聽不懂你說的話呢?你奶奶一年前就去世了,現在才下葬?”


    “是啊,怎麽了?”大寶一臉疑惑,“有什麽好奇怪的?我們那兒的風俗就是去世火化後一整年,才把骨灰盒安葬到墓地裏。”


    “哦。”我點點頭,“我說呢,風俗不同,我們那邊老人去世後,火化了馬上就要安葬。”


    “那我去了啊。”大寶整理著背包,自言自語道,“做法醫,得多懂一些風俗。”


    “我送你去車站,順便也去龍番市局專案組看看十一指的案件有沒有什麽線索。”我說。


    大寶連忙推辭:“那個……不用不用,現在車輛管理好嚴的,我打車。”


    我笑著揚了揚手中的電動自行車鑰匙,說:“私車私用,試試我的敞篷小跑。”


    當我們倆同時跨上電動自行車的那一刹,電動車的車胎“嘭”的一聲,爆了。


    我跳下車,看了看癟下的車胎,下意識地捏了捏自己的肚腩:“咱們這老出差、吃百家飯的人,確實不太適合開敞篷小跑。”


    大寶則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我瞪了他一眼:“你奶奶的忌日,還笑,敗家玩意兒。”


    一輛警車突然開到我們的身邊,副駕駛座上的林濤朝我們揮手:“說你們怎麽不在辦公室呢,有活兒了,快走。”


    “什麽案子?”我艱難地把電動車挪到車棚,“這麽急?我內褲都沒帶。”


    “青鄉市,死了倆女孩,剛發現。”林濤說,“指揮中心剛指令我們趕過去。”


    “青鄉?”大寶眼睛一亮,“看來我又省了幾十塊錢大巴車票了。”


    “省公安廳物證鑒定管理處,我市郊區一黑煤窯女工浴室內,今晨有人發現兩具女性死者屍體。經技術人員初步判斷,為他殺。因此案死亡兩人,社會影響較大,加之現場遭破壞,案件難度較大,故邀請省廳技術專家來青,指導破案。請支持為盼。青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六月二十九日。”


    林濤在搖晃的車廂中,一字不落地念完了他剛剛收到的加急內部傳真件,“請法醫科、痕跡檢驗科立即派員支持,火速趕往現場。張曉溪。你們看,張處長第一時間批示了,所以我就急著找你們了,好在你們沒跑遠。”


    “浴室?女工?”大寶盯著警車的頂篷,說,“我上次看到一則新聞,倆閨密在浴室裏因互嘲對方胸部,反目成仇,大打出手。這不會也是類似的吧?自產自銷1?”


    1自產自銷是警方內部常用的俚語,意思就是殺完人,然後自殺。


    我沒有理睬大寶的臆測,閉上眼睛想利用一下路途時間補個覺。每次有破不掉的疑案,總會影響我的睡眠。這可能就是我工作七年,卻像老了十幾歲的原因吧。


    在蒙矓中,我感覺到車子下了高速,急忙用力睜開實在不想睜開的雙眼。早已候在收費站的青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陳支隊長身形敏捷地鑽進了我們的車子,不客氣地拍拍我的肩膀說:“走,我帶路,順便給你們說說這個故事。”


    陳支隊長很年輕,很帥,很健談,是我們省最年輕有為的刑警支隊長。


    青鄉市是在煤炭上建設的一座城市,這樣說一點兒也不誇張。整個青鄉市百分之九十的稅收來自於煤炭行業,甚至全市的標誌性地名都是“一礦”“二礦”“三礦”。即便是礦區,中心地帶也像是市中心一樣繁華,靠煤生存的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那裏。


    “出了這個案子我才知道,”陳支隊長一臉神秘,“煤炭業居然還有很多邊緣產業,比如說這起案件的事發地點是一個物業公司。”


    這個“比如”讓大寶大失所望,說:“那個……物業公司哪兒沒有啊?小區裏有物業,公司裏有物業,市場上有物業,現在大學,甚至公安局裏都有物業公司的身影了。”


    陳支隊長神秘一笑:“可是煤炭行業的物業公司就有門道了。”


    聽了陳支隊長的介紹,我們都大吃一驚。


    煤炭行業的物業公司,其實是個掛羊頭賣狗肉的行業。他們的主要職責是在一座煤山被運走之後,下一座煤山還沒有堆起來之前,把之前一座煤山底部和地麵泥巴相結合的“垃圾”清理走。這裏的垃圾兩個字,我加了引號。


    這些“垃圾”行話稱之為“煤泥”。煤泥被物業公司清理掉以後,並沒有被拋棄,而是運到一個距離拉煤的火車站點較近的荒郊野外堆放、儲存起來。那麽,煤泥有什麽作用呢?物業公司會聯絡一些倒賣煤炭的中間人,把半火車皮的煤泥和一火車皮的煤進行混合,這樣很容易就把一火車皮的煤,“變”成了一點五火車皮的煤。倒賣中間人和物業公司共同從中獲利。


    雖然進行了混合,但是因為煤泥裏也含有煤,而且顏色性質相仿,雖然這種煤的可利用度大大降低,但很難被買主識別、發現。所以,這種煤泥生意很快成了一種走俏的地下行業。


    物業公司的老總和礦廠的黨委書記之間一般都有一些千絲萬縷的關係。既然物業公司表麵上費時費力從礦廠清理走“垃圾”,所以礦廠每年都會支付給物業公司一筆物業管理費。僅僅是這筆物業管理費,養活整個物業公司的老老少少已無問題。所以,物業公司的老總就做起了對方倒貼本的生意來。


    “你們猜猜,這個物業公司一年的純利潤有多少?”陳支隊長問。


    “一百萬?”我大膽地猜道。


    “五百萬!”林濤比我有出息多了。


    陳支隊長搖了搖頭,說:“兩千萬。”


    “兩……兩……兩千萬?”大寶一激動就結巴,“這可都是黑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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