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我長舒一口氣,迎著陳詩羽挑釁的眼神,問道,“你的實習期,久嗎?”


    “當然,總隊領導班子已經研究過了。”師父接著說,“小陳同誌實習期滿後,可以繼續留任你們勘查組。”


    “不行。”我毅然回絕,“我們需要一個男同事,我們的工作是需要吃苦的,不是好玩的,而且我們已經很辛苦了,不想再去花精力照顧一個女士。”


    陳詩羽終於轉過身來,用身體的正麵對著我們。她往前邁了一步,嚇得我往後退了一步。我知道公安大學偵查係的人,即便是女人,動起手來也不是鬧著玩的。


    “我們認識嗎?你是技術部門的,說話得有依據,疑罪還從無呢。”陳詩羽定定地看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


    我有些接不下去,說:“我這是經驗總結。師父,請您重新考慮。”


    “咳咳,我覺得吧。”林濤說,“師父的考慮還是很周全的。我們勘查組經常要下基層辦案,但是和基層偵查部門之間的聯絡不夠,溝通起來也沒有那麽通暢。如果有個懂偵查的同事加入我們,可以有效地解決這個問題。而且我看這位小陳同誌的行頭,是個攝影發燒友吧?正好可以幫助我完成刑事攝影的工作,我騰出手來還能更好地勘查現場呢。”


    陳詩羽的表情有所緩和,向林濤友好地點了點頭。


    “這是組織上的決定,你有意見可以,但是必須保留。”師父話鋒一轉,語氣從商量變成了命令,“去裝備財務處申領辦公桌,以後她和你們一個辦公室。”


    師父起身出去了,把我們幾個人留在那裏。我氣鼓鼓地站著沒動。


    大寶見情況已無挽回之勢,居然也迅速倒戈,拽著我說:“那個,老秦你別強了,這陳羽毛是公大偵查係的,你就當多個保鏢好了。”


    陳詩羽說:“這位同誌,第一,我不是保鏢,我是有思想有知識的偵查員;第二,我叫陳詩羽,陳詩羽,記住了吧?不叫陳羽毛。”


    辦公室裏的氣氛從來沒有這麽尷尬過。大寶打圓場失敗,陳詩羽卻隻是桀驁不馴地盯著我。我也毫不遜色地盯著她,林濤正要說點兒什麽,那台好久沒響的指令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大寶一躍而起,搶過電話:“喂?幾具?”


    電話那邊被問得莫名其妙:“哪兒跟哪兒啊?是勘查一組嗎?”


    “是啊是啊,幾具?”


    “幾句?什麽幾句?我看看啊,沒幾句。”看來指揮中心來了個新手,他程式化地說,“啊,這樣,你好,龍番市公安局剛才發來請示函。今天早晨七點鍾,一名女士騎電動車經過東高架黃口段時,發現橋下一名流浪漢躺在那裏睡覺。她遠看流浪漢疑似身邊有血跡,走近後發現該流浪漢已經死亡,身邊有大量血跡,所以報警了。市局法醫初步勘驗現場之後,覺得案件有疑難,要求省廳給予支援。”


    從大寶扭曲的五官和攥著話筒的青筋暴露的手來看,他對這個話癆似的新手痛恨至極。


    “別把電話捏碎了,現在買個電話不好報銷。”我被大寶的表情逗樂了。


    “有命案了,咱們出發吧。”大寶惡狠狠地掛了電話。


    “有命案那麽興奮幹嗎?”我說,“這可是一條命沒了啊。”


    “我這不是興奮。”大寶又開始眉飛色舞起來,“我這是為我的身體著想!”


    “身體?”我不知大寶所指。


    大寶立即擺出招牌造型,豎起兩個手指,說:“出勘現場,不長痔瘡!”


    “咳咳。”林濤正色道,“現在有女生在了,說話要注意點兒。”


    收拾好現場勘查箱後,我們叫上駕駛員韓亮,駕車往黃口方向趕。


    “以後到現場,一定要嚴肅。”我在搖晃著的車廂裏對大寶說,“要是被人拍到你在現場嬉皮笑臉的照片,發到網上,夠你喝一壺的。”


    “成天看屍體,總不能每天都哭喪著臉吧?多晦氣啊。”副駕駛座上的陳詩羽,木然地盯著窗外,幽幽地說,“發就發,凡是通情達理的人都能理解,會站在我們這邊的。”


    法醫大多都會經曆這樣一段心路曆程:從對屍體的恐懼到對生命的悲憫,從思考人生到最終的淡然。這種淡然,不是情感的淡然,而是對生死的淡然。看破生死,才能輕鬆上陣,才能把自己的感官調到最佳狀態,才能更加集中精力地偵破命案。有人會因為命案現場有法醫露出了笑臉而義憤填膺,指責法醫不懂得尊重死者。其實這個世上,還有哪個職業會比法醫更懂得尊重死者呢?


    不過,這個道理被一個大學女生說出來,我倒是有些吃驚,對陳詩羽的印象頓時好了許多。我偷偷打量了她幾眼,對她的好奇更是愈來愈濃。車子仍在顛簸前行,林濤今天似乎特別積極,一路跟大寶聊著過往經手的案件,一邊聊著一邊不經意地瞄向副駕駛那邊。可反光鏡裏,陳詩羽隻是出神地望著路麵,並沒有太大的反應。我暗自偷樂,不知道當慣了萬人迷的林濤,遇到這樣的對手,會是什麽心情?


    車子終於停在路旁,現場已經圍滿了人。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群中擠過去,踏入被警戒線圍著的中心現場。這個現場位於高架橋下,粗大的水泥墩旁,鋪著一條破破爛爛的舊棉被。棉被上臥著一個光膀子的男屍。


    “屍體被發現的時候,身上蓋著一床舊棉被,覆蓋了麵部。因為死者大量出血,棉被的外麵已經被血染透,所以才會被人發現異常。”民警上來介紹情況。


    龍番市公安局法醫科胡科長見我們走進警戒帶,脫去手套,迎了過來,說:“好久不見啊,想你們了,所以請你們過來,共同看看這個案子。”


    大寶還惦記著我在車上說的話,趕緊道:“別露笑臉,人群中有相機呢。”


    “死者是什麽人啊?”我問,“剛入春呢,氣溫還不高,睡覺就光著膀子了?”


    “這個人的身份基本已經弄清楚了。”胡科長說,“三十多歲,是個流浪漢,有些智障。在這一帶活動十幾年了,大家都認識他,叫他傻四。整天瘋瘋癲癲的,看到陌生的女孩子經過,就喜歡跟過去齜牙咧嘴的,但也僅此而已,不會有太過分的動作。”


    “他是怎麽活下去的?”我問,“乞討?”


    “他倒是不主動乞討。”胡科長說,“有時候路人見他可憐,就會丟個一塊兩塊的。他有錢就去附近買饅頭吃,沒錢就在垃圾箱裏找東西吃。有時候附近的住戶也會給他一些剩飯剩菜。冬天他就在附近一個涵洞裏睡覺,夏天就睡在這橋墩底下。收容所裏關不住他,他每天除了睡覺,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外閑逛。”


    “什麽人會殺這種人?”大寶撓了撓頭,“一沒錢、二不得罪人,你說會不會是丐幫香堂搶地盤,所以殺個人立立威風?”


    “我看你是武俠小說看多了吧?我覺得凶手多半也是精神病。”我說。


    “欸?”胡科長說,“老秦說的還真有可能對呢。龍番的確沒有什麽丐幫,也不存在搶地盤的糾紛問題。我們以前處理的流浪漢被殺案,破案後大都是精神病人作案——哦,對了,這位女士是?”


    “哦,新人。”我看了看陳詩羽,她對胡科長點了點頭。這姑娘膽子倒挺大,第一次到現場看屍體,她的情緒似乎也沒有太大的變化。


    胡科長遞給我們幾套勘查防護裝備,等我們迅速穿戴完畢,便帶我們走到橋墩旁,指著某處說:“你們看。”


    在我們換上裝備的時候,蓋著屍體的棉被已經被民警裝進了物證袋裏。為了防止圍觀群眾拍照,民警們在傻四屍體的周圍搭起了一個簡易帳篷。隻見傻四光著膀子,頸部和前胸都已經被血跡浸染,但他頸部的一處創口還是清晰可見。他身邊有一件破舊的棉襖,或許是他唯一的衣物,無論春夏秋冬,全靠它來蔽體。


    屍體旁邊的橋墩上,可以看到扇形的噴濺狀血跡,扇形的中點位於死者頸部上方的部位。可以看出,死者可能是處於坐位,被人割喉,然後直接仰麵倒下死亡的。


    但最為醒目的,是在那扇形噴濺狀血跡的旁邊,居然有三個用血寫成的大字:“清”“道”“夫”。


    “清道夫?”大寶推了推眼鏡,說,“什麽意思?什麽叫清道夫?和環衛工人有關係嗎?”


    “嗯,我知道的清道夫,是一種魚,專門吃其他魚的糞便。”韓亮在一旁插嘴說,“很多人在魚缸裏養這種魚,可以省去很多清洗魚缸的麻煩。我以前也養過,挺好養的。就是……有時候它們會把魚卵一起吃掉,這就不怎麽有趣了。”


    韓亮是我們勘查一組的專職駕駛員,為了圓自己的製服夢,放棄了管理幾千萬資產的機會。在很多人眼中,他就是個任性的富二代。韓亮雖然學曆不高,見識卻很廣,所以他總是被邀請參加我們的勘查工作,也幫了我們不少忙。大寶經常調侃韓亮是個無所不知的“活百度”,這次他果然又派上用場了。


    一直凝神看著現場的陳詩羽,這時也側頭看了看韓亮,眼神有些閃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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