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說,“與掐扼頸部或者勒死不同,縊死的屍體因為自身重量較重,所以繩索施加在頸部的力量也很大,這樣的力量就可以導致頸部的動靜脈同時被壓閉,頭顱的供血就停止了,所以會顯得比較白。如果施加於頸部的力量不夠大,隻壓閉了位於淺層的頸靜脈,而沒有壓閉深層的頸動脈,那麽血液還會往顱麵部流,但回流受阻,這時候屍體的麵部就會顯得比較青紫。從某種程度上看,這具屍體死於縊死而不是勒死的可能性大一些。”


    縊死一般都是自殺,極少見到他殺縊死。因為能把對方縊死必須具備很多條件,比如被害人處於昏迷狀態。不然,他縊會遭到被害人的反抗,從而形成相應的約束傷和抵抗傷。如果用“套白狼”的辦法縊死他人,死者的背後也會出現相應的受力損傷。尤其像占理想這種人高馬大、體形魁梧的人,想要在其清醒狀態下,用縊死的手段來殺他,幾乎不可能。


    我的意思也很清楚,如果一個下午,同時死了四個人,即便其他三個人是他殺,隻要其中一個人是自殺,那麽因為幾個人死亡的關聯度很高,也可以提示案件為自產自銷的可能性很大。


    占理想家的客廳很整齊,不像是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單身漢居住的地方,說明這是個挺講究的男人。占理想屍體的下方,有一個倒伏的凳子,林濤帶著技術員正在固定凳子麵上的足跡。客廳裏有一張方桌和幾把椅子,方桌上放著一個用鐵罐白酒包裝盒自製的煙灰缸。煙灰缸裏有七八枚煙蒂。在大寶和林濤對客廳進行搜索的時候,我仔細觀察著這些煙蒂。


    “客廳裏沒啥,一切正常。”大寶忍著寒冷說道,透過口罩的聲音甕聲甕氣,還有些顫抖。


    我點點頭,指著煙灰缸對身後的仇法醫說:“全部提取吧。”


    我們順著勘查踏板,穿過了客廳,又通過房屋虛掩著的後門,走到了占理想家的屋後。屋後是一片水泥地麵,估計是占理想用作曬茶葉的場所。水泥地麵周圍沒有圍牆,和後麵的灌木叢相接。灌木叢的另一側有一條小路,自占理想家屋後繞出,穿過兩家屋間的空隙,筆直地通往兩家屋前的大道。


    水泥地麵上躺著兩具小孩的屍體,因為屋外幾乎沒有光線,勘查燈照射到的屍體看不真切。但是可以看到兩個小孩的頸部都有繩索,周圍都沒血跡。兩個孩子多半是被勒死的。水泥地麵的西側,有一個沙堆,沙堆的一角有兩個玩具塑料鏟和一個小塑料桶。通過這幾個物件,基本可以斷定案發的時候,兩個小孩正在占理想的屋後玩沙。他們怎麽也不會想得到自己會突然遭受侵害。


    我走到兩個小孩的屍體一側,用勘查燈照射了一下屍體的麵孔。大一些的小孩是個女孩,滿臉灰塵,但是可以清楚地看到臉頰兩側有兩條清晰的淚痕。


    “她是經曆了多大的驚恐啊。”陳詩羽歎了口氣,說。


    “她叫占麗麗,六歲半還不到,還沒上學。”仇法醫說,“小小孩叫占為武,不到兩歲。”


    我掉轉勘查燈的光束照射到了占為武的麵孔,青紫而稚嫩。兩個孩子的舌尖都頂在牙齒齒列之間,這更加印證了我對他們係被勒死的判斷。


    小男孩長長的睫毛下,沒有淚痕,像睡著了一樣。


    我簡單地看了一眼兩個孩子頸部的繩索後,問林濤:“你們痕跡檢驗部門,到現在為止,有沒有什麽有價值的發現?”


    林濤說:“沒有。三個現場感覺都很簡單幹淨,而且農村的土房子,地麵也沒有什麽好的條件。第一現場地麵的血痕周圍,仿佛可以看到血足跡,但是看不到花紋,沒有鑒定價值。我們準備等天亮了,光線好一些的時候,再仔細看看。”


    我點點頭,又問彭科長說:“屍體可以運走了嗎?現場簡單,留給林濤他們進行吧,我們要趕緊去檢驗屍體。”


    彭科長看看我,說:“棉北是土葬區,沒有殯儀館。我們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把屍體運到市裏的殯儀館進行檢驗。第二是就地檢驗。”


    此時已經淩晨五點多了,天邊開始泛起了魚肚樣的白色。勘查了近兩個小時,我們剛爬上山來的熱乎勁兒已經全部散去。我們一個個瑟瑟發抖,想到一會兒要露天解剖,都顯得有些畏難。


    我說:“去市裏,有多遠?”


    彭科長說:“兩個半小時山路,然後半個小時高速。”


    “那還好。”我說,“屍體怎麽運?”


    “是啊,還是要去解剖室檢驗,不然很多重要物證都容易喪失。公安部也要求了,除非情非得已,必須在解剖室內進行解剖。”大寶給自己找理由。


    “其實我覺得吧,反正是自產自銷,我們能確定占理想是自縊的,其他人是他縊的不就行了?”仇法醫說。他已經習慣在這種通宵、寒冷的情況下檢驗屍體,不願意千裏迢迢地跑去市裏。


    “屍體怎麽運?”我又問了一遍。


    彭科長說:“我們來的時候,帶了運屍車。”


    “好。”我點頭,開始張羅著大夥兒鋪平四個裹屍袋,逐個把屍體裝進去。


    使用裹屍袋絕不僅僅是為了掩蓋死者,尊重死者。這個幹淨的袋子可以把屍體身上、手上的所有物證完整地保留下來,不至於在運送屍體的時候造成物證的流失。


    盧桂花和占理想的屍體,都是用繩索固定在窗欄或房梁上的,所以必須剪開才能將他們的屍體和固定的物體分離開來。


    繩結是重要的物證,所以我們必須避開繩結來剪斷繩索。剪開縊吊的繩索後,盧桂花的屍體被我們輕輕地仰麵放在地上。此時她的上臂仍然上舉著,膝蓋微曲,像一具僵屍一樣。


    我覺得“僵屍姿態”的傳說,是可以用法醫學來解釋的。很多人說看到從水裏撈上來的屍體,就是像僵屍那樣平舉著雙手,顯得陰森恐怖。其實原理是這樣的:屍體在死亡後,會出現肌肉鬆弛的狀況,屍體的雙臂也就自然下垂。如果這個時候,屍體是俯臥向前的,比如盧桂花這樣上身俯臥懸空,或者俯臥浮在水麵的屍體,手臂就會和上身垂直。保持這種狀態的屍體,一旦發生屍僵,就會把這種雙臂平舉的姿勢保存下來,像是電視中的僵屍一樣。


    我們決定破壞她的屍僵,這樣才方便裝進屍袋,可是屍僵異常堅硬,屍體就像是想抓住前麵的人一樣,平舉著雙手,不願放下。費了半天力氣,才把屍體上臂的屍僵破壞了一些,勉強裝進屍袋,拉起拉鏈。即便是這樣,屍袋的中央還是高高隆起,看起來怪怪的。


    占理想的屍體則更傷腦筋,這個一米八幾、身材魁梧的大個子,吊在房梁之上,還真不太容易放下來。大寶爬上了人字梯,在反複確認後,剪斷了繩索。下麵的幾個特警穿著隔離服把屍體穩穩地扶住,然後屍體就這樣直挺挺地被裝進了屍袋。


    “屍僵是最硬的時候,一般在死後十七八個小時,現在是五點半。”我說,“運走屍體前,你們測一下屍體的溫度,死亡時間應該是在昨天下午兩點多的樣子。”


    第三章


    昨晚一夜沒睡,即便山路再顛簸,今天在車上我們還是睡著了。一路無話。


    到達市局法醫學解剖室的時候,已經接近九點,陽光普照。在車裏坐了三個多小時,我們身上已經坐暖和了,但是對昨晚山裏的寒風凜冽還是記憶猶新。綿山市是大市,即便有兩個山區小縣當累贅,經濟發展水平仍是省內前茅。綿山市公安局法醫學屍體解剖室也是省內數一數二的解剖室,可以同時進行兩具屍體的解剖。我們到達解剖室後,顧不上舟車勞頓,立即分組開始檢驗。彭科長帶著一個助手一組,大寶和仇法醫一組,而我則在兩台解剖之間跑來跑去,保持他們的信息互通。


    最先開始的是對占理想的屍體解剖。占理想周身的屍僵很硬,加之其體形魁梧,我們費了不少力氣,才破壞了屍體的屍僵,進行全麵的屍表檢驗。可以看得出來,不吐出舌頭的占理想還是很帥的。雖然麵容可能由於繩索縊吊的緣故變得煞白,但是其身上的皮膚也同樣白皙,和一般的黝黑的山裏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屍體上很幹淨,衣服也很幹淨。尤其是一雙手,很細膩,不像是山裏人的手,沒有老繭,白皙、修長而幹淨。我把屍體內外的衣服一件件地鋪在操作台上,逐一審視,絲毫沒有異常的線索。


    而正在進行屍表檢驗的彭科長,逐一報出的檢驗結果,也都是陰性的。最後,我們的焦點都集中在他頸部的繩索和索溝上。


    我們小心地把繞在占理想頸部的繩索剪斷、取下,暴露出頸部深褐色的索溝。因為頸部皮膚比較薄,如果表麵有繩索壓迫導致皮膚擦傷,就很容易在索溝處形成皮革樣化。皮革樣化會把最初的索溝的形態完完整整保存下來,而且更加清晰。索溝周圍很整齊,沒有任何掙紮的痕跡。


    取下的繩結,我們又用寬膠帶把斷段黏合在一起。這是用雙股線,線頭從另一端穿出形成的一個繩套,繩套裏套著死者的頸部,穿出的線頭在房梁上打了個結。


    屍體的屍斑都位於死者的臀部和雙下肢,符合縊死的屍斑所在。屍體還有指甲青紫、大便失禁和精液排出的現象,也符合機械性窒息的征象。經過解剖,屍體全身器官淤血,心血不凝,顳骨岩部出血,這些征象都證明死者死於機械性窒息。而死者四肢沒有任何抵抗傷和約束傷,除了指甲裏有一些泥沙以外,沒有任何異常跡象。


    最關鍵的是,死者頸部的繩索在腦後提空。這是縊死的特征。典型縊死,繩索都會在一側提空,這是繩索四周受力不均勻的征象,也是和勒死做區別的征象。當然,非典型縊死可以不提空,但是一旦看到提空,則可以判斷屬於縊死無疑。


    屍體的胃內容物沒有什麽異常,不像有中毒的征象;他的顱腦也沒有任何損傷,基本可以排除他會處於昏迷狀態。所以,經過法醫檢驗,可以判斷死者占理想是自縊死亡。


    整個解剖室的氣氛一下子輕鬆下來,因為可以確定一個人自殺,整個案子就明朗化了。隻要能找到關聯物證,證明其他三名死者是他所殺就可以了。加之調查情況,占理想有殺人的動機,現場位置封閉,也可以排除外人的進入。


    在輕鬆的氣氛中,彭科長對占理想的死亡時間進行了綜合判斷。根據屍體的屍體溫度,結合胃腸內容物的情況,基本可以判斷,死者是下午四點到五點左右死亡的。


    大寶這邊的進展要慢許多。因為盧桂花身上有開放性創口,大寶對死者的衣著進行了仔細檢驗。不過,因為她頭部出血不多,加之有長發阻隔,死者身上的血跡並不太多。隻有領口處可以看到一些滴落的小片血跡。


    “她的衣著蠻奇怪的。”大寶說,“棉毛衫外麵直接穿了個小外套,裏麵的胸罩也沒有扣上。不過下身衣著基本正常。”


    我和仇法醫一人站在屍體的一邊,用力掰開死者的兩條大腿。陳詩羽有些害羞,扭過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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