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有。林藏說。“人們常說,自我是很難改變的。但是,那隻不過是因為人總堅信自己就是自己。可人一旦迷失了自我,朝夕之間就可能發生變化。時間一長,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你說的是人性發生改變吧?”


    正是。林藏回答。


    “嗨,心理當然是會變。誰不是心情好的時候笑,心情壞的時候怒呢?有時候隻是筷子掉了都覺得好笑。確實,有時候不管見著什麽都能笑出來,也有時候不管別人怎麽逗,腮幫子都不動一下。”


    這些都隻是心情而已。


    “是。正是心情。可有些人,真的是從出生到死亡都沒笑過哪怕一次。頑固的、開不起玩笑的人,不是到處都有嗎?相對地,嘴裏沒個正經、心思淺薄的家夥也是多如牛毛,甚至有些人輕狂得令人生厭。笑或不笑,因人而異。同一個人看見同樣的東西還有笑或不笑的時候呢,這不也是人身上短暫的變化嗎?”


    或許是這樣吧。


    八重以前經常笑。鳥飛了,花開了,起風了——這些再平常不過的東西也能讓她歡喜微笑,還時不時地笑出聲來。


    那……“可是,”林藏說,“之所以把那些歸結為心情,正如一開始所說,是因為大部分人,都堅定地相信,自己就是自己,僅此而已。他們深信一切都沒改變,自己還跟從前一樣,所以他們能夠接受此時是這樣的心情,而彼時又是那樣的心情,可以從容麵對。可是,當這一切都辦不到的時候,又會變成什麽樣子?”


    “還有辦不到的時候嗎?”


    當然有了。林藏輕輕地笑了。“辦不到的時候,人會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誰。但人活著,又不能總稀裏糊塗地過下去。所以,如果他們不慎選擇去成為一個不同的自己,那不就變成另一個人了嗎?”林藏說。“我聽說還有一種病,一個身體裏同時存在好幾個自己,交替出現。要知道,不管是我還是您,誰都可能患上那樣的病。人就像是船上的幽靈,跟地獄隻隔了一層木板而已。人的墮落不需要有多麽堂而皇之的理由,升華也一樣。”


    人會變,不是嗎?


    “有時人也會變得不再是人哦。”


    “不再是人……”


    “是。可能是鬼、野獸,或者更為可怕的東西。這種事可以發生在任何人身上。那並不是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您剛才所說之事,我覺得可能就是這種情況。那並不是什麽難以置信的事情。”林藏道。


    “或許吧。”所謂的狼,或許隻是某種比喻。“如果變得不再是人了,又該怎麽辦?”


    “可以變回來的自然會再變回來,變不回來的……隻能降服。”林藏說。


    【三】


    同八重結識是在十年前。那時候,助四郎的父親剛去世,他獨自一人生活。和風箱吹出的風一起,和熔化的鐵水一起,和大錘,和火花,和熾熱一起。他不斷重複地敲打,將刀刃錘打出紋理,劈、斬、砍,鍛造出一把刀。蒸汽縈繞,燃燒、錘煉、研磨。日複一日,助四郎隻管鍛刀。他雖隻是個鄉下鐵匠,卻對手藝十分自信。就連父親當初拿著他鍛造出的刀,都顯出敬畏。


    注入地獄之火,錘煉冰之利刃。刀一出鞘,所向披靡。助四郎真的打造出了一把利刃,一把出鞘瞬間便寒光驟現的利刃,一把堅韌而銳利的凶器。


    這不是名刀,而是妖刀。父親說。


    那樣也好。刀生來就是為了砍殺。如果堅韌無比、所向披靡的刀要被叫作妖刀,那麽妖刀才是真正的刀。助四郎想。


    有人不遠千裏來找他鍛刀,還有人不惜重金。因此他衣食無憂。隻是,獨自一人生活多少有些不便。


    村裏人一直對助四郎的鍛冶屋,不,鍛冶婆的鍛冶屋敬而遠之。他們並沒表現出赤裸裸的厭惡,但幾乎同他沒有交往。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這樣吧。助四郎的父親為人謙卑和善,因此也相應地同村裏人有些交往,可助四郎是個不善交際的人,對這種情況便聽之任之了。父親的葬禮之後,他對村裏人也沒盡到禮數,似乎還因此受到詬病。村裏有村裏的老規矩和習俗,這一點助四郎並不十分清楚。所以,一些本該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他卻沒有做到。


    告訴他這些事情的是八重。


    助四郎事後才知道,其實並不需要刻意迎合或諂媚,隻要該做的事情做到了,村裏人還是會一視同仁。


    自從和八重在一起之後,助四郎也努力讓自己表現得像村子裏的一員。相應地,大家也都將他當作村民一般對待。如今,並沒有人瞧不起他。相反,因為他鍛得一手好刀,大家還將他視為鍛刀師傅。或許也因為他為村子、為其他人都舍得花錢吧。他開始出席村裏的活動,祭典也參加,還向寺廟捐錢,喜事喪事一概不落,還出手幫忙。並不需要賠笑逢迎,光是做了這些,村裏人便開始跟他打起招呼,笑臉相向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助四郎才真是變了個人。不過,這並不是他刻意而為的改變。他這麽做都是為了八重,因為八重希望如此。因為八重歡喜,助四郎才變了。


    八重來到助四郎身邊,事無巨細地照顧他,最開始是父親病倒的時候。考慮到家中有病人需要照顧,沒有女人的話實在諸多不便,八重家的人出於好心讓她過來。一開始她隻是帶些食物,漸漸地,連家事也開始照料起來。助四郎也因此第一次對他人抱有感恩之情。


    父親死的時候,八重哭了。其實,助四郎心中並沒有太多悲傷,可看到哭泣的八重,不知為何也跟著傷心起來。


    從那之後八重便常常過來,打掃房間,還做飯。多虧了她,助四郎才得以像從前一樣專注於鍛造刀。漸漸地,二人的交流多了起來。八重很善良,經常笑。原本助四郎不是個愛笑的人,可他的笑容也漸漸多了起來。


    沒錯,人是會變的。助四郎從八重身上學到了很多一直被自己忽視了的、作為一個人本應注重的事。他明白了該如何去交流,為人處事。然後他明白人並不是因為心痛而悲傷,也不是因為悲傷才哭泣。人是因為可以哭泣才會悲傷,因為可以表現出自己的悲傷,才能夠去悲傷;並不是好笑才笑,是因為能夠笑出來,才覺得好笑。


    悲傷、喜悅、歡樂、痛苦,這些情感並不是無緣無故地在心底生長,是需要和他人接觸,需要向他人表達,才能夠切實地感受。助四郎覺得,自己是因為認識了八重,和她一起生活,才成為了一個人。


    八重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人,他開始這樣覺得。他決定,要為了八重,隻為了八重而活。隻要是為了八重,他什麽都可以做。他忍耐,努力,他低聲下氣,出錢出力。他不惜一切。而八重——因此而歡喜。


    起初,她因助四郎開始融入村子和村民們交往而歡喜。助四郎笑,她便開心。漸漸地,助四郎被村民們認可,他們之間的婚事也終於被提上日程。當決定娶八重為妻之後,助四郎的變化更大了。人們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八重也更加歡喜。隨後,二人交換了誓約,互訂終生。


    和八重成為夫妻之後,助四郎第一次品嚐到幸福的滋味。不是欣喜,不是愉悅,也不是歡樂,而是幸福,他開始品嚐到那種幸福,繼而幸福地生活。不管做什麽,都是幸福。鍛刀的意義也隨之改變了。


    如今助四郎鍛刀,是為了嗬護他們的幸福。為了八重而拉動風箱,為了八重而揮下重錘,為了八重每日研磨鋒刃。從前,他隻是為了鍛刀而鍛刀。鋒利與否、手感如何、光澤明暗、堅韌程度,一切都隻是為了刀本身而做的考量,與其他一切都無關。


    不過,哪怕能做得再好一點點,客人也會高興。客人高興了就會掏錢。錢到手了,生活就能更富足。他並不是貪圖享樂,隻不過這樣便可以讓八重更開心。


    當然,這並不是隻要有了錢就可以做到的事。助四郎對此十分清楚。他從未覺得,有錢就是幸福。八重若說不喜歡錢,助四郎或許會毫不吝嗇地舍棄所有財產。光有錢,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錢的價值,需要靠換取商品或其他東西才能體現。囤積錢財沒有任何意義,助四郎對此十分確信。也正因為如此,他才去賺錢。隻要能換來八重的笑容,哪怕萬兩黃金也在所不惜。他並不是要靠錢買來笑容。八重的笑容無法用金錢來衡量。若是金錢無法衡量的東西可以靠錢換來,那麽花再多的錢都是便宜的。


    可是,八重是個樸素的女人,對物質並無太多要求。但若是助四郎讓她吃上美味佳肴或是穿上綾羅綢緞,她也會表現得歡喜。即便不貪圖享樂,但如果能在不過分勉強的前提下過上好日子,也很少有人選擇拒絕吧。可八重不喜歡無謂的奢華生活。確實,過於奢華的生活在這個村子裏顯得格格不入,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八重並不是一個需要自己過得比別人好,需要以此為炫耀的資本,為此而沾沾自喜的人。


    助四郎很了解八重的心思,因此也避免沒有必要的浪費。他開始為村子花錢。這樣村子裏的人就高興。村子裏的人一高興,八重也開心。助四郎所做的並不隻是賺錢,花錢。在家中,助四郎同樣為八重竭力付出。他小心翼翼,處處留心,盡力做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助四郎並不隻做讓八重開心的事情,還徹底排除了可能讓八重困擾、厭煩、悲傷的一切。隻要八重說不喜歡,不管是什麽他都願意改。酒喝得少了。原本他就不賭博。當八重說煙味嗆人之後,煙也戒了。八重對他說,你不必為我做這麽多。可一切他都能夠忍受,覺得無所謂。他隻是在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並沒有任何勉強。


    既然有些事是需要去做,而自己又能做到,那麽就做,就應該做。


    我的丈夫是個了不起的人,八重這樣對他說。八重的眼眶含著淚,感謝他。他打從心眼裏高興。所以,他們很幸福。


    助四郎替八重考慮,八重也為助四郎著想,為他做很多事。八重越開心,就越為他付出,幾倍、幾十倍地報答了助四郎為她付出的一切。


    八重勤勞,善良,活潑,唯一讓助四郎為難的,是八重問他“我們這麽幸福真的好嗎”的時候。隻有這一擔憂,他無能為力。


    助四郎的家庭很美滿。助四郎深深地感受到,這就是所謂的美滿。僅僅五年時間,鍛冶屋便從一座小屋變成了一棟宅邸,雇了下人,也收了弟子。刀的口碑很好,在路上相遇時,村裏人也開始對助四郎低頭行禮。他們還有了孩子。他們沒有任何煩惱,沒有痛苦,沒有擔憂,沒有困惑,沒有悲傷,也沒有麻煩和災禍。沒有人埋怨、仇恨或疏遠他們。更不可能有為生計所困的煩惱。即便助四郎不再鍛刀,家中的儲蓄也夠他們生活好幾十年。他們的孩子也在茁壯成長。他們是如此幸福。


    “明明如此幸福,八重卻再也不笑了”。助四郎說。


    林藏的表情有些哀傷。


    “兩年了,八重都沒有笑過。也不和我說話。而且她還瞪著我。”


    “應該……是有什麽原因吧?”林藏以認真的語氣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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