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則不住地點頭。“但是,裝模作樣其實不就相當於武士的本職工作嗎?和尚也是一樣。武士若不攝政,百姓種再多莊稼,國也成不了國。所謂政治就是需要指手畫腳做樣子。如果不能讓下麵的人無條件服從,政治就無法成立。”


    “你的意思是要我也閉嘴,老實聽話?”


    不是。和尚繼續道。“貧僧想說的是,隻知道讓百姓閉嘴服從的政,是行不得的。起義和暴動都是惡政所招致。明君即便不刻意裝模作樣,也自然能得到百姓的尊崇,所有人都願意聽命。但反過來,如果君主是個亦步亦趨的懦夫,隻知道對下麵的人逢迎獻媚,又會如何?百姓難道能放心?武士就是這樣,能不能裝模作樣是一回事,裝模作樣到什麽程度又是另一回事。和尚也是一樣。如果貧僧也和施主們一樣不知所措,那誰也救不了。有時候必須得裝裝樣子,用所謂的上乘法術,去鎮壓收複鬼魂那種下等的東西。如果完全不裝,妖物就要湧現了。所以,需要寺廟來點綴,需要法事來點綴,袈裟也要穿——都是為了裝樣子。這就是貧僧所做的事。如今,這村落裏的村民正處於恐慌之中。說不定,他們正在心裏起疑。不是疑別人,而是疑他們自己。不是疑您,也不是疑那些已死的人。是不是很可憐?您不覺得嗎?”


    “你是說,要去欺騙村裏那些人?”


    “就是要告訴您,騙才是貧僧的工作,並且這樣就可以解決這裏的問題。您也知道,親人去世,是大事。比如您,您離家出走的日子裏,父親也去世了吧?別說父親,就是爺爺奶奶沒了都叫人受不了。還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如果隨便敷衍了事,為人父母的心情又如何能平靜下去?十年前,一百多人死在了這裏。有頑皮的孩子,也有吃奶的嬰兒。有人失去父母,也有人喪失伴侶。那些死者的屍骨,都四散在那荼毗原之中。是人都會覺得可憐可悲可歎吧,同時還擔心死者對自己是否還抱有怨恨。這……”


    不就是人情嗎?鬼魂可沒有感情。“我就什麽都沒想過。因為是惡鬼。”


    “或許您是成了鬼。可是其他人並不能那樣。不可悲嗎?不可怕嗎?所以,還請您讓我這個老頭子去給各位施主行行方便吧。為了安撫大家的心靈,就允許了這場法事吧。”老和尚低下了頭。“您若不點頭同意,貧僧和莊屋做什麽都沒意義。因為您才是這個村子的恩人。隻有您來參加,這場騙局才能成為與人的方便。謊言……才能成為現實。”和尚的額頭還貼在榻榻米上,保持著這一姿勢說道。


    直到現在,寬三郎都未曾受過這老和尚的跪拜。一切都是為了裝樣子。若是裝不下去,也就無法再當寺廟的住持。所以,這個老和尚直到現在都未曾低下過頭。現在,這個和尚對自己說的應該都是真心話,對自己這個惡鬼。


    “唉——”就在寬三郎正打算開口之時,身後的門被拉開了。


    和尚抬起頭,看上去似乎十分吃驚。


    寬三郎轉身,發現林藏正站在身後。


    “住持大人。真是一番高談闊論啊。如此推心置腹的佛家子弟,在下還從未見過。看來您真的是位得道高僧。”


    “你、你說什麽呢。貧僧隻是普通的鄉下和尚,因為不知天高地厚才說得出這番話來。若是被本宗的人聽到,肯定是要破門的。話說回來,你是?”


    “這個啊……”


    “是通靈的。”林藏接過寬三郎的話道。


    “通靈?”


    “該怎麽說呢?招魂……也不大合適。就是通過咒語讓死人返回現世,可以說是一種歪門邪道吧。”


    “邪道?”


    “也可以說是回魂之術,專門傾聽來自黃泉的聲音。唉,在住持這種佛家高人看來,這絕對是不被承認的邪術。是有悖於世禮的,隻能算道外之法。”


    “那麽你這使道外之法的人,為什麽在這裏?”


    “在下是受人所托。”


    “所為何事?”


    “降妖除魔。”


    什麽?和尚發出一聲短暫的驚呼,直起身子,來回看著寬三郎和林藏。“寬三郎大人,您……”


    “才不是呢,我怎麽會叫這樣的人來!”惡鬼怎還會叫人來降妖除魔?


    在下是受莊屋大人所托。林藏道。


    “事情就是他講的這樣。他要是真能招魂,那個膽小鬼又右衛門更是會怕得要死吧,那不就太好笑了。比起在你那裏辦法事搞祭祀,我覺得還是這個比較有意思,於是正準備聽他詳細道來。”


    “正是。在下是受又右衛門大人所托來到這村裏。那位大人,現在已經怕得不得了。很是畏懼鬼魂。”


    “哦,這貧僧也知道。他現在整天躲在屋子裏一步都不往外邁。貧僧也有段時間沒見著他了,前段時間的議事他也沒來。”


    所以,作造才來了。真是沒用,寬三郎說。


    就是啊——林藏應道。


    “還‘就是’?你不是又右衛門大人所托之人嗎?”


    “是倒是。唉,受人之托是沒錯,可又右衛門大人怕得不行,光知道打戰,弄得在下完全摸不著頭腦,甚至連十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都搞不清楚。這還談什麽降妖除魔!所以我便在五個村子裏來回打探了一番。結果……”林藏的視線轉向了寬三郎,“總覺得事情有些可疑。”


    “哪裏可疑?”


    “哦,不管在下問誰,他們都說這個村落真正的莊屋是這位寬三郎大人。”林藏道。和尚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


    “唉,這或許也沒錯。不知道你究竟探訪到多少,十年前拯救了村莊的,正是這惡鬼寬三郎。自那以後,美曾我的五個村子裏,沒有一個人不是打心眼裏信賴、敬仰寬三郎大人。身為莊屋的又右衛門大人,唉,他也隻是接他父親的班,完全隻是完成身為官員應盡的責任而已。”


    “哦,似乎的確是這麽回事。所以在下才專程來此拜訪,打聽詳細情況。這時,住持大人您就出現了。”


    “是嗎?那真是有勞你了,不過……”


    在下是靄船林藏。年輕人報上了名號。


    “哦,你叫林藏。林藏啊,看來貧僧是要搶了你的活計,實在過意不去。但你也聽到了,這件事,並不是孤魂野鬼或是冤魂上身之類的問題。不需要從誰身上除掉什麽,也不需要降妖除魔,讓村民們的內心恢複安寧才是第一要務。所以……”


    在下總覺得不是那麽回事。林藏開口說道,直接坐在了寬三郎身邊。


    “是啊。的確不是那麽回事。對不住了,這次不需要你……”


    “不,我的意思正好相反,住持大人。”


    “什、什麽相反?”


    這,是屬於我分內的事。林藏道。


    “你說什麽?”


    “的確村民們如今人心惶惶,所以自然希望寺裏的住持大人出麵,替眾生祈求平安,替亡魂祭奉超度。不過……”


    “不過?”


    “這次出現的,跟那些都不一樣。”


    “不一樣?林藏,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什麽。你說出現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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