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文錢,八枚。哦,他總說要一合八文的酒。”


    “在哪裏?”


    “什麽……在哪裏?”


    你收的酒錢在哪裏?與兵衛質問道。


    “酒錢還沒來得及送到賬房呢,還放在那邊的錢箱裏。”


    “在裏頭?”與兵衛瞧了一眼錢箱。裏麵裝了很多零錢,但是,“沒、沒有!”


    “不可能沒有。剛才還在裏頭。”


    “你剛才說紙線串的什麽?”


    “不是說了嘛,是……”


    與兵衛從錢箱裏抓出了用紙線串著的八片紅葉。“你說,這是什麽?”


    阿涼的眼睛都瞪圓了。“對、對不起東家!我、我……”小姑娘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應該是打心底裏害怕了。


    阿涼不是那種會對上司撒謊的姑娘,與兵衛很清楚這一點。她是山科一家富裕農戶家的姑娘,經伏見一家酒窖朋友的介紹雇來的。店門口設了茶莊之後,一直苦於人手不足。她聰明又能幹,即使犯了什麽疏忽,也不試圖隱瞞或者逃避責任。


    “我接過來的時候還是錢呢。不是這樣的樹葉。”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過後,阿涼開口道。說完她馬上後退一步癱坐下去,雙手撐地,低下了頭。“東家,對不起!我,我可沒偷錢!”


    “偷?我可沒那樣講過。你也不必道歉。”


    哎呀呀。文作開口了。“那孩子,原來是豆狸啊。”


    “豆狸?”阿涼應聲抬起了頭。


    “她那是被騙啦。老板,這是沒辦法的事。不能怪阿涼。”


    “唉,我剛才都說了,不是要責怪……”到底,到底是哪裏不對勁呢?“阿涼,那孩子大概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來?”


    “我來做事之後他就來了,一直到現在。”一直……那麽至少是從三個月之前了。“看他那樣子,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過來的。”


    “你、你知道他從哪兒來嗎?”


    “嗯……好像問過來著……哦!對了,是紅葉嶽山腳下的湖邊,好像叫盆淵?”盆……居然是盆淵?那不是,那不是……


    “他、他長什麽樣?樣貌?年齡?身材?”與兵衛雙手抓住阿涼的肩膀搖晃著。


    阿涼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長什麽樣?穿著棋盤花紋的短和服,係著腰帶,大概五六歲,圓臉……啊!脖子上還掛著一個護身符。”


    “棋盤花紋?”那不是豆狸。那個孩子,那個孩子是亡魂。


    【三】


    與兵衛在江戶長大,家裏以賣煮好的魚肉或蔬菜之類的熟食為生。當他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家境似乎很富裕,可最終生意還是遭遇失敗,父親拋妻棄子離開了江戶。那應該是與兵衛十歲左右的時候,因此他並不能清楚地回憶起父親的麵龐。


    年輕的與兵衛做過各種工作,一直居無定所,最終還是因吃不上飯而不得不投奔美濃的親戚。


    他在旅館幹了十年。第八年的時候母親死了。第十年的時候,他結識了店裏的一位客人阿貞。阿貞是新竹酒坊老東家多左衛門的女兒。她跟哥哥一家人一同來到美濃,逗留了一個多月。她的哥哥喜左衛門當時是新竹的番頭。


    最開始,新竹隻是多左衛門個人經營的小酒坊,他同時兼任老板和釀酒師。他並不滿足於現狀,另聘師傅將釀酒和銷售分開,自己負責給釀酒師提意見,監督釀酒,賣酒的生意則交給兒子喜左衛門負責。


    喜左衛門已基本完成了作為一名釀酒師需要完成的所有修行,但多左衛門需要兒子掌握的並不是身為釀酒師的技巧,而是身為商人的頭腦和手腕。酒的評價如何,全由江戶那邊決定。跟醬油不同,酒是屬於大阪的。


    從上方運到江戶的下送酒,雖然名為下送酒,但對江戶人來說是上乘好酒。而江戶一帶以及東邊諸藩所釀的酒,由於不大注重品質,被視為相對劣質的酒。上貢到將軍處的酒則是伊丹酒。


    上方的酒在江戶暢銷。與其在上方增設賣酒的店鋪,還不如跟江戶的酒商直接合作,利潤也會增加數倍乃至數十倍。但是,下送酒的品種幾乎全被出自伊丹或者灘的所謂攝泉十二鄉的酒坊所占據。尤其是灘,憑借靠海近這一地利不斷加大攻勢,如今已占據了下送酒的五成份額。


    酒的運輸是走海路的。運往江戶時用的是專門的酒船。從大阪到江戶,平均要花二十天。遇上裝新酒的快船時,倒是可以在十天之內送到,但依據天氣情況的好壞,有時甚至要花上兩個多月。除此之外還要加上到港口的陸路所花費的時間。花的時間越久,成本越高,因此離港口近的酒坊占有絕對優勢。河內、山城、丹波、紀伊、播磨,還有三河、美濃等地的酒在下送酒當中也被視作珍品,但灘和伊丹占據了大勢仍是不爭的事實。


    這樣的情況直到現在都沒改變。喜左衛門在九年前曾試圖改變這一形勢。美濃地區的幾個小酒坊聯合起來成立了商會。釀酒師甚至相互交流技術。這在相對閉塞的釀酒行業中堪稱特例。


    商談連日進行。這期間,與兵衛負責照顧在旅店等候的喜左衛門的妻子美代、兒子德鬆,還有阿貞。德鬆當時三歲,與兵衛花很多時間陪他玩耍。德鬆不大哭,也不怕生,溫順而快樂地玩耍,是個十分可愛的孩子。


    那時候,與兵衛喜歡孩子。他還時常同阿貞去看河。美濃的河激蕩、純淨、深邃。很快,與兵衛和阿貞就互相深深地傾心了。可是,愛慕的心思、言語和態度,與兵衛一次都沒表現出來過。阿貞隻是過客。他明白,他們之間注定隻能擦肩而過。


    一個月後,喜左衛門一行人回去了。大約三個月後,多左衛門寄來一封信。希望與兵衛能成為阿貞的丈夫,這是信的主要內容。


    與兵衛大為震驚,將信反複看了好幾遍。簡直難以置信,簡直像在做夢。世上真的有這等好事嗎?與兵衛甚至想這會不會是一場騙局。由於已沒有親人,與兵衛幾經考慮之後,決定找旅店老板商量。老板也大吃一驚,多左衛門的真心誠意躍然紙上。


    又過了一個月,多左衛門親自來到美濃。與兵衛覺得他是個充滿威嚴、無可挑剔的人。多左衛門朝老板行禮,懇求他同意讓與兵衛做自己的女婿。為了身為下人的與兵衛,為了寄宿在遠房親戚家、幾乎相當於白吃白喝的與兵衛,多左衛門竟然做到如此地步。


    根本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與兵衛惶恐不已,隨後問了多左衛門一個問題。為什麽是我?


    對於多左衛門試圖讓一個素未謀麵、不知底細的外鄉人成為自家女婿的想法,說實話,與兵衛並不能理解。


    多左衛門當時的臉龐,與兵衛至今都無法忘記。多左衛門既不笑,也沒生氣,表情十分安詳。然後,他泰然自若地說了一句話——我相信自己的孩子。


    阿貞說,希望委身於與兵衛。喜左衛門也認可與兵衛將是個好女婿。這樣就足夠了。多左衛門說道。


    就這樣,被江戶拋棄,在美濃無所事事、一無是處的與兵衛,當上了上方釀酒作坊主的女婿。


    與兵衛那年三十,阿貞十八。往後的三年裏,與兵衛很幸福。阿貞是個好妻子。哥哥喜左衛門雖然比自己年齡小,但禮數周到,是個值得信賴的男人,同時也有經商才能。從事釀酒的師傅們也都和善地接納了一無所知、一無是處的與兵衛。隻要是能學的不管什麽都要學,隻要是能做的不管什麽都要做,與兵衛在心裏想。他嚐試著接觸釀酒的工作。多左衛門也常常指點他。


    與兵衛是幸福的。兩年過後,孩子出世了。孩子取名為與吉,是個健康的男孩。與兵衛很高興。對於在美濃時幾乎放棄了成家這一念頭的與兵衛來說,孩子的誕生是無與倫比的幸福。他高興得幾乎要飛起來。他感到發自內心的喜悅,流下了眼淚。他感謝阿貞,感謝喜左衛門,然後又感謝了多左衛門。


    為了讓幸福永遠繼續下去,一定要竭盡全力,與兵衛暗自發誓。


    但是,幸福沒能繼續。那是第三年入秋,即將開始封裝冬季發酵原料的時候。與兵衛一家和喜左衛門一家共計六人,乘遊船去賞紅葉。多左衛門安排了這一活動,為的是趕在正式忙碌開始前,讓家人先出門休養一番,飽飽眼福。


    安排好船,帶上吃食,一行人便逆流而上,朝紅葉嶽山腳下的河流進發。顧名思義,紅葉嶽是一座有著美麗紅葉的山。山腳下的河穀寬闊而平緩,在船上觀賞到的風景更是美不勝收,這是與兵衛當時所聽到的。


    外來的與兵衛並沒有去過那裏。那一次,他雖然跟著一起去了,卻顧不上看風景。並不是他遺忘了,是真的沒有看過。而自那之後,他就再也沒去過那裏,所以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美麗。與兵衛所知道的紅葉嶽——是地獄。往上遊行駛的途中很開心。與吉睡得香甜,已經六歲的德鬆不停地咯咯笑,阿貞和兄嫂看上去是那麽開心。然而,進入上遊河穀不久,天上便湧起了烏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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