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聞車中一聲輕笑,裴夫人褰簾薄露半麵玉容,對他道:“上車。”


    她在東都的家玉鉤翠幕,曲院水流,儼然是朱門繡戶,卻沒有男主人。


    “我的夫君,十年前就離我而去了。”她淡淡提及。他也沒有多問,隨她步入香閨,聽她溫言巧笑,共展鳳屏鴛枕。


    他有一個佩戴了二十餘年的桃狀玉墜,桃形上方刻有一蝙蝠,取福壽之意。幼時體弱,有高僧以之相贈,他戴著身體漸好,便貼身戴到如今。她很喜歡,枕席間,她柔軟的唇一遍遍滑過玉墜。


    吟詩作畫,賞春品香,起初幾日過得宛如神仙眷侶,但他很快發現自己並非她的唯一。許多達官貴人常來探訪,她亦逐一接納,多則高朋滿座設玉筵,少則通宵秉燭徹夜談。


    他對她與貴人們的關係頗有疑問,旁敲側擊地向她的侍女打聽,侍女看他的眼神帶有不屑與嘲諷的味道:“老爺過世早,夫人若不靠諸位大人扶持,怎能維持偌大家業?要她不與他們往來,難道公子能從旁相助嗎?”


    他的臉火辣辣地疼。


    從此他變得異常沉默。一日中午,她春睡醒來,撫著一側腮上壓出的枕函花笑問他紅不紅,他對她澀澀地笑,輕聲道:“我該告辭了。”


    她斂去笑意,沉默半晌,複又微笑道:“西京有個差事,須看門閥,出自世家方可。你原是博陵崔氏子孫,上次我已向人推薦過,如今可前往。”


    她寫了薦書,一定要他帶去西京。那是個從六品的文職,他稍經筆試便不費吹灰之力獲得錄用,此後三年兢兢業業經營,很快平步青雲,逐漸晉升,再回東都時已是正五品官員。


    她愉快地親吻久別的玉墜,與他重敘歡娛,日夜相守,不再見客。依然是調琴鼓瑟,宛如神仙,一切似與三年前沒什麽不一樣,直到他在一日清晨窺見時間的痕跡。


    那日她起得比他早,坐在窗下妝台前梳妝。菱花鏡中蟬鬢輕,眉翠薄,在清冷的晨光裏,她幹淨的素顏卻呈現著他從未感知的憔悴,眼角眉間有分明的細紋,渾不似他看慣的模樣。


    他怔怔地看了半晌,在她有側首之勢時迅速閉上了眼。


    那日黃昏,他們在後院空庭賞牡丹,水榭風來,她不勝涼意,向他依去,轉側間眉間花鈿掉落在他懷中。


    他拾起花鈿,朝背麵的“嗬膠”嗬了嗬氣,貼回她的眉心。這一瞬,又清楚地看見了原本被花鈿掩去的細紋。


    這年他二十三歲,她大他一輪。他舉目望庭中初夏的牡丹,隻覺她頗似這國色天香的花,芳華盛極,卻已開到荼蘼。


    此番衣錦榮歸,眾侍女對崔瑋態度大變,知他是前途無量將相才,對他多有奉承,偶爾亦有引誘挑逗之意。他無大興致,但有時也與之調笑數句。裴夫人看在眼裏,也無他話,置若無睹。


    有一次一侍女與他說笑拉扯,恰被裴夫人撞見,侍女大窘。夫人雖未有慍色,侍女卻大不自在,大概是想將功補過,在夜間崔瑋與夫人小酌時開口道:“郎君既已立業,也該成家了。既與夫人情投意合,何不明媒正娶?”


    崔瑋擱下杯盞,默不作聲。裴夫人看看侍女,一哂:“你尚未飲酒,卻已醉了。”


    他再次與她道別,要回西京。她安靜地相送十裏,臨別道:“範陽盧氏是我表親,有一表妹年方十七,家世姿容可堪為偶。此前我曾與她父母說起過你,若到西京他家遣媒妁說親,或可一見。”


    他娶了範陽盧氏之女,繼續平步青雲,腰金曳紫,往後十年再未回東都。一次筵席,聽從東都來的人提及裴夫人,說她病入膏肓,將不久於人世。憶及舊情,崔瑋不免神傷,翌日啟程,趕往東都。


    病榻中的她不讓他靠近,隻許他隔著幾重紗幕說話。


    “誰讓你來的呢?”她虛弱地說,“此時的我又老又醜,形同枯木,我不要你看見。”


    他黯然無言。須臾,取出自己的玉墜呈給她:“我小時病重,幸有此物才得痊愈。如今你拿去戴吧,或有助於康複。”


    侍女將玉墜轉呈給她,她摩挲著,問他:“若這墜子救不活我,我可將它帶入墓中嗎?”


    他遲疑未答,她卻嗬嗬笑起來:“我說笑的,我不會要。”


    她讓侍女還他玉墜,又道:“這半生,就當我欠你的,我可以給你一切,你卻不必還我什麽。玉墜你留下,讓它代我繼續照顧你。”


    晚風透窗而入,吹滅了房中的蠟燭。紗幕翻飛,崔瑋想借機走近看她,她覺察到,堅決地側身朝內。他遂止步,展開右手,躺在掌心的玉墜在月光下像一滴碩大的淚珠。


    “玉墜呀玉墜,幫我看看,下半生的他是什麽樣子。”她麵帶微笑,在闔目前喃喃低語,“好可惜,我看不見了。”


    下闋:誰念西風獨自涼


    崔瑋邂逅鄭洛時已年過半百。仍在護國寺,那日做的也還是抄經的事,當然此一時彼一時,年輕時抄經旨在謀生,而如今卻隻是偷得浮生半日閑時的消遣。


    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姑娘手持輕羅小扇,一身澹澹衫兒薄薄羅,粉嫩嬌豔,是今春新綻的桃花顏色。她在牡丹花圃前捕蝴蝶,雙鬟髻下垂蟬鬢,翠釵金作股,釵頭亦有蝶雙舞。追著蝴蝶時而疾步時而緩行,她麵上表情也隨之變化,或輕顰或淺笑,崔瑋看得出神,一時忘了落筆。


    風把一幅墨跡未幹的經卷吹到她近處,她暫時放棄了捕蝴蝶,伸足踢開經卷,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那熟悉的動作和神情他似曾相識。


    她順著經卷飄來的方向發現了崔瑋,大大咧咧地問他:“是你寫的?”


    崔瑋微笑頷首。她作不屑狀:“我爹爹寫得比你好。”


    他正想問她父親是誰,有一中年人匆匆趕到,先是朝他長揖,恭謹稱他“崔相公”,然後轉顧小姑娘,嗬斥道:“阿洛,這是崔相公,不可無禮。”


    此人大概便是阿洛的父親了,他頻頻催阿洛向崔瑋行禮,阿洛並不答應,隻是側身躲在父親背後,對猶在注視她的崔瑋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此時崔瑋已官至副相,為皇帝倚重,封妻蔭子,滿門金紫,聲名赫赫。如今的他追逐名利的心思已比年輕時淡了許多,原配夫人前年病逝後他常吃齋修禪,對情愛之事也無多大興趣,不意這名為阿洛的女孩卻令他怦然心動。


    他很快了解到阿洛出自滎陽鄭氏,其父官正六品,隻有她這一個女兒,目前她尚待字閨中。


    他立即遣媒提親,要娶阿洛做繼室。他家中有二妾,均是入侍多年的,各自育有子女,因而此舉幾乎遭到所有家人的反對,鄭氏也遲疑,久久未答應,而崔瑋渾然不顧一切非議,追求阿洛之心熱烈如少年,對鄭氏軟硬兼施,最終如願以償,三媒六聘迎得佳人歸。


    新婚之初頗有些尷尬,這對老夫少妻遷延五六日才圓房,固然是阿洛未經人事,他鶯憐枝嫩不勝吟,卻也有力不從心之感。最後終於成事,阿洛疼楚之下抓破他雙肩,扯下他脖子上掛著的玉墜,握拳嚶嚶地哭得肝腸寸斷,他忙擁住她百般安慰,哄了大半夜她才含淚睡去。


    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他聞著潮濕的空氣,凝視躺在他臂彎的阿洛,忽然想起了裴夫人。初入裴夫人閨帷,他表現欠佳,不免羞慚,事後一言不發,噤若寒蟬,而裴夫人則主動摟著他,讓他枕著她手臂,像懷抱孩子一般,柔聲對他說話,撫慰著他,讓他漸感安寧。


    那晚也是這樣有一夕風雨。而今又是一季春欲暮,他鼻中酸楚,聽簾外雨潺潺,隻覺惆悵舊歡如夢。


    他愛極了阿洛,但凡在家,他的眼睛永遠都隨著她轉,看她就如欣賞一幅畫、一株花。阿洛的聲音如新鶯百囀,他覺得美過一切樂音。阿洛的長發如緞,他欣然為她梳發,哪怕別人譏諷他沉迷畫眉之樂,他亦甘之如飴。阿洛不喜歡化妝,每天盥洗之後常有侍女提著奩盒要為她上妝,她便披散著一頭烏發東躲西藏地跑。她原本就眉眼如畫,肌膚吹彈可破,無一點瑕疵,這家中也唯她有素麵朝天的資格,他不禁驕傲地想,卻每次都不說破,要等她跑來拉著他嗔怨,他才揮手讓侍女退去。因為喜歡看她撒嬌的樣子。


    她儼然是他的第二個君王,他願意把一切所有置於她足下任她踐踏,隻求她施以一笑。而她也恃寵生驕,與兩位妾室相互冷對,常擺出母親大人的架子對他兒子頤指氣使,與他的女兒們也有多有口角之爭。


    一次阿洛與崔瑋的小女兒玩簸錢遊戲,阿洛連輸幾次,麵上過不去,最後一次便耍賴,說規則有誤。小女兒不服,找崔瑋評理,崔瑋明知阿洛理虧,卻還維護她,說女兒不對,要女兒向阿洛賠禮。小女兒哭著去找母親,勾起她母親的新仇舊恨,憤然攜女離家,到兒子宅中居住。阿洛倒覺省心,不久後又與另一位妾室起爭執,那一位也同樣離家外居。


    崔瑋雖覺難過,但阿洛笑語相對,頓時又覺那些都不重要了。她是那麽美好的存在,沒有任何事物可以替代,他默念她名字的時候心都會變得格外柔軟,他就是如此珍愛她,沒有理由,無須原則。


    與阿洛婚後第七年,皇帝駕崩,新君即位,政敵說崔瑋曾議立其他皇子,新君不悅,下令貶官外放,政敵繼續彈劾,羅織許多罪名,包括說他貪花好色,逼娶幼女。阿洛曾有族兄向崔瑋求職被拒,也聯合同樣不得誌的滎陽鄭氏子弟從旁作證,新君召見崔瑋,扔出一疊彈劾奏疏,崔瑋看得氣血攻心,大病一場。


    而給他更沉重打擊的卻是阿洛。幾個兒子委婉地於他病榻前請他立遺囑,許是怕他偏私阿洛,先呈上數封書信,竟是阿洛與一位新科進士唱和的情詩。崔瑋召阿洛質問,阿洛亦直認不諱,說與進士之前在上元燈會邂逅認識,便有書信來往。


    崔瑋怒問阿洛,為何他全心待她,給她一切可給之物,她仍做出此等事,阿洛紅著眼睛道:“我小時的玩伴、族中的姐妹嫁的都是翩翩少年郎,隻有我整日麵對著你這比我父親還大的老夫君……你給我的東西,你自覺貴重,但都不是我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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