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舉起匕首欲刺,待看清椅子上坐著的人時卻驚呼出聲,隨即轉身就跑。


    可惜她沒跑幾步便被身後人追上,那人手勁甚大,一手拽住她的胳膊,手袖一揮,木門“砰”的一聲緊緊閉上。


    莫林的一顆心沉到底了,反生出幾分狠勁。她奮力掙紮,想也不想,左手反手一劃,匕首寒光現出,裂帛聲響,那人側身一避,胸襟上被劃出長長的一道口子。


    莫林怕得渾身顫抖,她聲色俱厲地罵:“快放手,不然我殺了你!”


    那人卻道:“不放,放了你就跑了。”


    “王八蛋!”莫林高舉匕首,喝道,“別以為你是將軍我就不敢殺你!”


    劉將軍此刻卻笑了,和顏悅色道:“你若不敢,天下便無人敢了,我的郡主娘娘。”


    兩人四目相對,那燈下並箸成雙的日子忽而到了跟前,莫林猶記得此人甚好養活,給什麽吃什麽,從不挑三揀四,有時她故意怠慢也不惱,永遠隻是端端正正坐在案前,雙手規規矩矩擺在膝上。


    那日子雖短,卻於一粥一飯間也生出些微妙的溫情,隻是她不認他是將軍,他不揭穿她曾是郡主。


    可惜到頭了。


    莫林料得今日已難逃厄運,心中淒惻,手一鬆,匕首“哐當”一聲落地,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幹澀而冷漠:“今日無法手刃仇人,料來也是天意,劉將軍,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早已遭廢黜,隻休要再提郡主二字。”


    劉將軍拉起她的手,莫林這才發現手腕上不知何時已被匕首割傷。劉將軍撕下衣襟,仔細將她的手裹起來,隨後問:“將斐卜律殺了,你以為便報了仇?”


    莫林冷笑道:“那等寡恩薄情、背信棄義的狗賊,我隻恨沒將他開膛破肚,祭我父在天之靈!”


    “他與你畢竟夫妻一場。”


    “夫妻一場?”莫林冷笑起來,“若非他打著翁婿之名行倒戈之事,我父又豈會中計?偌大一個公侯府,又怎會死的死、散的散……”莫林說到此處淚盈於睫,卻轉過臉,掩口長歎道,“罷了,這等事,我與你一個外人又多說何益?”


    “所以,你瞅準了將軍府家宴,你知道我宴請同僚,必越不過斐氏父子;你也知我朝文官清流與武將素有嫌隙,老斐大人必不屑前往,會派小斐大人代其赴宴。”


    莫林譏諷道:“那對父子最擅欺名盜世、裝模作樣,他又怎肯當眾落個不隨和的名聲?”


    “於是你在八方來客這道菜中熬了海貨湯底,隻因你知斐卜律自幼吃不得海貨,每吃必生癮疹,他若於席間生此怪症,定然顏麵盡失,不得不遮遮掩掩,提前離席。在其離席之前需得先有個地方躲藏,所以你等在此間。”


    莫林閉上眼,又睜開,澀聲道:“如今說這些又有何益?”


    “我隻是不明白,你何以篤信能殺得了他?”


    莫林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誰說我篤信?”


    “那你……”劉將軍略一思索,頓時了然點頭道,“原來如此,就算他不死,然而他在我的府上出事,自此會對我有所猜忌,朝中文官武將素來不睦,你這是想借刀殺人。”


    莫林抿緊嘴唇,半晌方悶悶地道:“反正我如今也拖不得你下水,你怕什麽?”


    劉將軍看著她,目光柔和,緩緩地道:“我並不怕。”


    莫林抬頭看他。


    “何必恨他呢?”劉將軍悠悠地問,“因為他上書參老公侯?還是因為他休棄你,逐你出府?”


    莫林的臉上一變,咬牙道:“我一生淒苦,皆是由他而起……”


    “非也。”劉將軍歎了口氣道,“你忘了當初你是如何纏著老公侯道非君不嫁?你父親逼著他休妻再娶,那時你何嚐替他想過?斐卜律少有文名,原配亦有詠絮之才,他二人琴瑟和鳴,隻因郡主看上他便要生生拆散一對恩愛夫妻,你又何嚐想過他的苦?”


    莫林臉色蒼白,抖著嘴唇,猶自道:“我……我那時隻是及笄之年。他……他既是夫妻恩愛,又何必娶我……”


    “老公侯愛女如命,為了你,拿斐大人的仕途性命相挾,他如何敢不從?”


    “我……”


    “你又知不知,他那原配抑鬱寡歡,沒一年便死了,斐卜律自休棄你後也並無再娶,大抵也良心不安,聽說這兩年身子更是每況愈下。你這計策從一開始便是不成的,斐卜律如今連床都下不來,又怎麽過府赴宴呢?”


    莫林愣愣地聽著,忽然臉上一涼,伸手一觸才發覺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


    她想起那一年,十五歲的少女身披嫁衣,滿懷憧憬去嫁那愛慕已久的心上人。那時候父親跟自己說什麽來著?他似乎憂慮多過歡喜,拉著她的手隻是道:“若在斐家受了委屈隻管回家告訴爹,爹給你做主。”


    那一晚,新郎冷漠異常,然而在她苦苦哀求之下,男子終究揮毫寫下“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這一句。


    她欣喜若狂,將之視為珍寶,鄭重地藏於貼身荷包,從此輕易不解下。


    又一年,她在眾目睽睽之下當庭下跪,聽人宣旨,狀列老公侯十大罪,罷黜她的郡主封號。皇恩浩蕩,罪不及婦孺,故隻將她貶為庶民。她大驚之下恍恍惚惚,被人抓走時倉促間回頭喚了句“斐郎”,卻見那人扔過來休書一封,斥責她驕奢善妒,毫無婦德。


    後來她才慢慢知道,斐卜律早就參與到倒戈陣營中,之所以隱忍不發,隻是為了給公侯一脈致命的一擊。


    就連新婚之夜寫下的那句情話,也不過是為了籠絡她罷了。


    她沒了公侯府作倚仗,沒了父親的疼寵,才知世態炎涼,她挨過餓,受過凍,上過當,還險些被拐賣失身。那些年她顛沛流離,不得不學會樣樣自己動手,不得不處處依靠自己。最苦最累的時候,她都咬牙忍了下來,隻因心中有恨,對斐卜律的恨,對老天的恨,對世道不公的恨。


    她靠著恨挨到現在,可直至今日才發現,那恨也是浮萍一樣無根無據的,斐卜律並沒她想得那樣好過,她也沒自己想得那般無辜。


    那還恨什麽呢?公侯府早已破敗,老公侯也已化作黃土,前塵往事俱如雲煙。


    淚眼中,她似乎回到了小時候,被父親抱在懷裏,父親抓著她的手,指著那一片翠綠屋頂,教她道:“丫頭,見著了嗎?那是琉璃瓦。父親為你燒製的蘭醑瓦,好看嗎?”


    真好看,她想說,她慢慢地於淚眼中綻開一個微笑,伸手入懷,摸出那塊鋒利的琉璃瓦殘片,猛地向自己的喉嚨刺下去。


    “住手!”劉將軍眼疾手快攥緊她的手腕,厲聲道,“我尚未處置你,你膽敢自尋短見!”


    莫林大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罵:“我死我的,與你何幹?”


    劉將軍使勁兒掰開她的手,將那片瓦奪過去遠遠丟開,卻將她緊緊地抱入懷中,摸著她的背脊道:“我不許。”


    “你憑什麽?”她哭得打嗝,淚水濕透他的胸襟,卻猶自問,“你憑什麽?”


    “就憑,我為你燒過琉璃瓦,我望過你住高樓,我眼見你上花轎。”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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