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演多長時間了?”


    他眯起一隻眼睛,計算起來,然後瞪大雙眼,一臉驚訝:“已經快15年了。”


    我微笑著搖了搖頭:“你是從傳教做到傳銷上去了啊。”


    剛一出口我就覺得自己這麽說未免刻薄,但一想到我的昔日牧師居然賺小費去了,還是有些吃驚。不過他並沒有感到被冒犯。他隻是照了照鏡子,最後自我欣賞地看了一眼那打得完美的領帶,朝我眨了眨眼。


    “都一樣,”他說,“不過都是糊弄鄉巴佬的伎倆罷了。我得失陪了,我要賣閃電去了。”


    他把那瓶海洛因放在房車中間的小桌子上。我偶爾瞥上一眼,甚至拿起來過一次,但卻完全沒有想吸的念頭。實話說,我甚至想不通我怎麽會在這東西上浪費了這麽多生命。那些瘋狂的需求對我而言就像是場夢。我在想是不是每個人衝動過後都有這樣的感覺。我當時並不知道。


    現在還是不知道。


    布裏斯科追求新生活去了,嘉年華秀助理辭職是太頻繁了,我問雅各布斯能不能讓我來幹,他馬上同意了。其實沒什麽可幹的,不過好歹免得他再花精力去雇個鄉下佬,給他把相機抬上抬下,給他遞禮帽,還有假裝觸電。他甚至建議我在他示範的過程中,用我的吉布森彈幾個和弦。“帶懸念那種,”他指示說,“要讓這些鄉巴佬感覺眼前的女孩兒真的會觸電。”


    小菜一碟。從am到e和弦之間的切換總能預示大禍臨頭(就是《日出之屋》和《斯普林希爾礦難》的基礎和弦,你要是感興趣的話)。我樂在其中,不過我覺得大聲而緩慢的一陣鼓點可以錦上添花。


    “別對這份工作動感情,”查理·雅各布斯告誡我,“我準備上別處去了。展會一結束,貝爾遊樂園就門可羅雀了。”


    “上哪兒去?”


    “還不清楚,但我已經習慣了獨自旅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隻是先跟你說一聲。”


    我其實早就知道。在妻子和孩子死後,查理·雅各布斯一直獨來獨往。


    他去工作室的時間越來越短。他開始把一些設備帶回去,存放在小拖車裏,當他再次上路時,就會開著房車拉著拖車把東西帶走。那台像功放又不是功放的設備沒在,四個長金屬盒中有兩個他也沒拿。我感覺他是打算從頭開始,無論去到哪裏都一樣。仿佛他已經在一條路上走得夠遠了,想換一條路試試。


    我不知道後麵要怎麽生活,我現在戒了毒(也不瘸了),但與高壓電之王一起旅行可非我所願。我對他心存感激,但是因為我已經無法真正回憶起海洛因上癮時有多恐怖(就跟女人生完孩子就記不清分娩的疼痛一樣),所以也並沒有你想象中那麽感激。而且他讓我感到恐懼,他的“奧秘電流”也讓我害怕。他用極盡奢靡的辭藻來闡述“奧秘電流”——“宇宙之奧秘”“終極真知的途徑”——但他其實對這種電流的了解十分有限,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麵對在爸爸的衣櫥裏找到的槍一樣。


    而且,說到衣櫥……我偷看過,我還是承認吧。我發現了一本裝滿了帕齊、莫裏和他們三人合照的相冊。每頁都翻了無數次,封麵都鬆了。不用勞駕大偵探薩姆·斯佩德,連我都能推斷出他常看這些照片,不過他從不在我在場的時候看。這個相冊是一個秘密。


    就跟他的電流一樣。


    10月3日的清晨,在塔爾薩州際博覽會關閉年度攤位前不久,我又一次經曆雅各布斯給我的腦電波衝擊帶來的後遺症。雅各布斯是給我付工資的(遠高於實際服務應得的),我按周租了一間距離遊樂場四個街區的房間。顯然,不管他有多喜歡我(如果他真喜歡我的話),他還是希望獨處,而且我覺得也是時候把床還給他了。


    我大概是午夜時分上床睡覺的,大約是最後一場演出結束一小時後,我一閉眼就睡著了,幾乎一向如此。沒有毒品困擾,我睡得很安穩。不過那天淩晨,我兩小時後就醒了,發現自己在雜草叢生的出租屋後院裏。冰冷的月牙懸掛於頂。月色之下,傑米·莫頓赤身裸體地站著,隻穿了一隻襪子,肱二頭肌上勒了一根橡皮軟管。我不知道在哪裏找到的它,不過軟管勒住的地方血管畢露,條條暴起,隨便一條都是紮針的好目標。軟管下方,我的前臂慘白而冰冷,仿佛還在熟睡。


    “出事兒了。”我說。我一隻手拿著把叉子(天知道這又是從哪裏來的),一下一下地猛戳我那條腫脹的胳膊,至少紮出了十幾個孔,血珠從裏麵流出來。“出事兒,出事兒,出事兒了。媽呀,出事兒了。出事兒,出事兒……”


    我想讓自己停下來,但卻停不住。確切地說,我並不是失控,隻是無法自控。我想起那插電耶穌沿著一條隱藏的軌道漂過太平湖。我就是那樣。


    “出事兒了。”


    戳一下。


    “出事兒了。”


    戳戳。


    “出——”


    我伸出舌頭用力咬了一下。那哢嗒的聲響再次回蕩,不過不是在我耳邊,而是在我腦袋深處。說話和戳自己的強迫行為都消失了,就是這樣。叉子從我手中滑落。我解開那條臨時止血帶,血流湧回前臂,我感到一陣刺痛。


    我仰望著月亮,瑟瑟發抖,在想到底是誰,或是什麽東西控製了我,因為我剛才身不由己。回到房間的時候(慶幸沒人看到我在微風中擺動的生殖器),我發現自己踩到了碎玻璃,把腳割傷了。這麽痛應該立刻會醒,但我卻沒有,為什麽?因為我並不是在睡夢中。對此我深信不疑。有種東西將我從我體內移走,然後占據了我的軀體,就像開車一樣操縱著我的身體。


    我洗了腳,回到床上。我從來沒有跟雅各布斯說過這些經曆——說了又有什麽用呢?他會說,午夜漫遊一下,把腳割傷了一點兒,隻是醫治海洛因毒癮的一點兒微不足道的代價,而且他這麽說也完全在情在理。不過還是:


    出事兒了。


    那一年,塔爾薩州際博覽會閉幕日是10月10日。那天我來到雅各布斯的房車時是下午5點半左右,有足夠的時間來給吉他調音和幫他打領帶——這已經成了傳統。我正給他打領帶時,有人在外頭敲門。查理蹙著眉頭去應門了。他當晚有六場演出,包括午夜場的壓軸,他不希望之前有人打擾。


    他打開門,說:“如果沒什麽要緊事,我希望你晚些再來——”一個穿著背帶褲、戴著棒球帽的農民(一個憤怒的俄克拉何馬老農,再典型不過了)照他嘴上就是一拳。雅各布斯踉蹌後退,結果被自己的腳絆倒,差點兒把腦袋結結實實撞到餐桌上,要真撞上沒準兒會失去知覺。


    不速之客闖了進來,彎下腰揪住雅各布斯的衣領。他和雅各布斯年齡相仿,但塊頭更大,而且怒氣衝衝。這下麻煩了,我心想。麻煩當然是免不了,但我想的是要住院好一陣子那種。


    “就是因為你,她才被警察抓去的!”他嚷道,“該死的,她會留下案底,跟她一輩子!就像狗尾巴上拴個汽水罐一樣甩不掉!”


    我不假思索地從水槽裏抓起一個鍋,飛快地朝他腦袋的側麵敲了下去。出手不重,但他鬆開了雅各布斯,驚奇地看著我。淚水開始沿著他大鼻子兩側的法令紋往下流。


    查理連滾帶爬地挪開了,鮮血從他的下嘴唇裏淌出來,嘴唇裂成兩瓣。


    “你敢不敢找個跟自己塊頭差不多的來打?”我問他。這種話實在說不上理智,不過在這種情況下,校園打鬥那種血氣又回來了。


    “她得去上法院!”他衝著我嚷道,操著一口走音班卓琴似的俄克拉何馬口音。“這是那個渾蛋的錯!就是那個逃得像個螃蟹似的遭天譴的家夥!”


    他說遭天譴。他真的說了。


    我把鍋放在爐子上,亮出雙手讓他看到我沒抄家夥。我用盡可能撫慰的語氣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而且我相信——”我差點兒漏嘴說成查理。“我相信阿丹也不知道。”


    “我女兒!我女兒凱茜!凱茜·莫爾斯!他說照片免費,隻要她上台就好,但那照片根本就不免費!那張照片讓她代價慘重!她這輩子都毀了!都是那張照片幹的好事兒!”


    我小心地把胳膊搭在他肩上。我擔心他會揍我,不過現在他一開始的憤怒已經發泄出來,剩下的隻是傷心和迷惑。“到外麵來,”我說道,“咱們到樹蔭下找條長凳坐下,你跟我從頭好好說。”


    “你是誰?”


    我本想說我是雅各布斯先生的助手,但這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多年音樂人的經驗給我救火了。“他的經紀人。”


    “是嗎?那你能給我補償嗎?因為我需要一筆錢。光是律師費就會要我老命。”他一根手指指著雅各布斯,“就是因為你!都是你惹的禍!”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查理抹了抹下巴,滿手都是血,“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莫爾斯先生,實話如此。”


    我已經把莫爾斯弄到門口了,好不容易才讓局麵穩住,我可不想失去戰果。“我們到外麵透透氣,好好聊聊。”


    他同意跟我出去了。員工停車場邊上有個小吃鋪,旁邊有幾張鏽跡斑斑的桌子,上麵還有破帆布傘來遮陰。我給他買了杯大可樂,遞給了他。他晃灑了一點兒到桌子上,然後大口大口喝掉了半杯。他放下可樂,掌緣撐著額頭。


    “冷飲不能這麽喝,我老記不住教訓,”他說道,“就跟往腦袋裏打釘子似的。”


    “是的。”我說道,想起我站在慘淡的月光下,把叉子的叉齒戳進我那血液充盈的胳膊。出事兒了。看來不僅是我出事兒了,凱茜·莫爾斯也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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