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為什麽不呢?喝口檸檬水,你看上去很熱。而且,實話說,你看上去感覺不大自在。”


    我是不大自在,但好歹我並不懼怕。其實我是心裏有氣。我現在坐在這個巨型豪宅裏,四周是巨大的庭院,無疑還包含巨大的泳池和高爾夫球場——或許雜草叢生無法打球了,但仍是這莊園的一部分。這是查爾斯·雅各布斯晚年用作電學實驗的豪華之家。而此刻,羅伯特·裏瓦德正站在一個角落裏,很可能還穿著尿布,而他現在有遠比尿褲子要嚴重得多的問題。韋羅妮卡·弗裏蒙特正坐公交車去上班,因為她不敢開車。而埃米爾·克萊因可能還偶爾拿泥土當零食。還有就是凱茜·莫爾斯,那個嬌俏的俄克拉何馬州姑娘,現在已經躺在棺材裏了。


    悠著點兒,白人男孩兒,耳畔響起布裏的忠告。悠著點兒!


    我嚐了口檸檬水,然後將它放回托盤上。我可不想汙損了那昂貴櫻桃茶幾的桌麵,這破玩意兒搞不好還是件古董呢。好吧,也許我心裏還是有恐懼,但至少杯子裏的冰塊沒有響個不停。雅各布斯把右腿翹到左腿上,但我注意到他要用手來幫忙。


    “關節炎?”


    “對,但不算太糟。”


    “真稀奇,你怎麽不用你的聖戒來給你自己治治,還是說這麽做算是自虐?”


    他凝望窗外的美景,沒有作答。又濃又粗的灰色眉毛——一字眉,在他那雙淩厲的藍眼睛上攏了起來。


    “還是因為你害怕後遺症?”


    他舉手做了喊停的手勢:“別含沙射影了。傑米,你跟我不必來這套。你我命運糾纏至此,根本用不著來這套。”


    “我不相信命運,正如你不相信上帝。”


    他轉身對著我,再一次給我那種隻有牙齒沒有熱度的微笑。“我再說一次:夠了。你告訴我你為何而來,我告訴你我為何見到你很高興。”


    除了直說還真沒別的辦法。“我是來讓你停止你的治療的。”


    他繼續小口喝著檸檬水:“我為什麽要停止,傑米?我的治療不是對很多人大有好處嗎?”


    你其實清楚我為何而來,我心想。接著我又有了一個讓我更不自在的想法:你其實一直在等我。


    我讓自己忘了那個念頭。


    “對其中一些人並不那麽好。”我屁股兜裏揣著主要名單,但沒必要拿出來了。人名和後遺症我都記住了。我先用休的案例來講,說他眼前穿插的棱鏡虹光,以及他在諾裏斯郡帳篷複興會上發作。


    雅各布斯聳聳肩不以為然:“不過是壓力所致,後來還有過嗎?”


    “他沒告訴我。”


    “我覺得如果有他會告訴你,既然上次發作時你在場。休沒事兒的,我確定。你呢,傑米?目前有後遺症嗎?”


    “噩夢。”


    他發出一聲禮貌的嘲諷:“人人都會時不時做個噩夢,我也如此。不過你以前有過的意識中斷沒再發生過吧?沒有強迫性說話,肌陣攣性運動,或戳自己皮膚了吧?”


    “沒有。”


    “嗯。你看到了,就跟接種疫苗後手臂酸痛一樣。”


    “噢,我看你的某些追隨者所遭受的後遺症比這要糟糕一些。例如羅伯特·裏瓦德,你還記得他嗎?”


    “有點兒印象,但我治療過的人太多了。”


    “密蘇裏的那個?肌肉萎縮症?他的視頻還掛在你的網站上。”


    “哦,對,我想起來了。他的父母給了好慷慨的一筆‘愛的供養’。”


    “他的肌肉萎縮症好了,但他的心智也沒了。他現在就是個植物人。”


    “很遺憾聽到這個消息。”雅各布斯說道,他又繼續看風景去了——紐約州中部的秋景。


    我繼續講完其他案例,顯然我所說的他都很清楚。唯一讓他吃驚的,是最後我提到的凱茜·莫爾斯的情況。


    “我的上帝,”他說,“就是有個憤怒老爹的那個姑娘。”


    “我猜那個憤怒老爹這次就不是照你嘴上來一拳那麽簡單了,當然前提是他要能找到你。”


    “或許如此,不過傑米,你沒往大處去看。”他往前俯了一下身子,扣著雙手,夾在瘦骨嶙峋的雙膝之間,“我治療了太多可憐的人。那些心理問題產生疾病的人,其實是自己把自己治好的,這你肯定知道,但其他人是靠著‘奧秘電流’的力量治愈的。不過功勞最後當然都歸了上帝。”


    有一陣冷冷的微笑,短暫地露出了他的牙齒。


    “讓我問你一個假設問題。假設我是一個神經外科醫生,你患有惡性腦瘤,過來找我,手術不是不能做,但是非常困難,風險很大。假如我說你死在手術台上的概率為……25%,你還會不會做手術?明知道不做手術的結果就是痛苦一段時間然後必然會死,你當然選擇做。你會求著我給你做手術。”


    我無話可說,因為這個邏輯不容置辯。


    “告訴我,你覺得我用電擊法幹預治療過多少人?”


    “我不知道。我跟我助手隻記錄了我們能夠肯定的案例,名單很短。”


    他點了點頭。“很好的研究方法。”


    “很高興你能認同。”


    “我有我自己的名單,比你這個長得多。因為治療的時候我心裏清楚,你懂嗎?起作用的時候,我從不懷疑。而且基於我的跟進追蹤,隻有少部分後來有副作用。3%,或者5%。跟我剛才給你的腦腫瘤例子相比,這些結果可以說很了不起。”


    他在給病人做“跟進”,而我這個病人卻自己找上門了。我隻有布裏安娜,他有成百上千的追隨者在關注他的醫治結果,他隻要開口找人問即可。“除了凱茜·莫爾斯,我所引用的每個案例你其實都清楚對不對?”


    他沒回答,隻是看著我。他的臉上沒有懷疑,隻有確鑿的肯定。


    “你當然清楚,因為你有記錄。在你看來,他們就是實驗室裏的小白鼠,誰在乎小白鼠病幾隻死幾隻?”


    “這麽說就不公道了。”


    “我不這麽認為。你上演宗教戲碼,因為你知道如果你在實驗室裏這麽做——我確定你在鐵扉公寓裏也有——政府會因為你做人體實驗並導致有人死亡而將你逮捕。”我身子往前靠,眼睛盯著他的雙眼,“報紙會管你叫約瑟夫·門格勒[10]。”


    “難道神經外科醫生隻因為沒治好幾個病人就被人稱為約瑟夫·門格勒嗎?”


    “他們不是帶著腦腫瘤來找你的。”


    “有些人是的,而且其中許多人現在活得好好的,而不是躺在地下。我在作秀的時候是不是也展示過假腫瘤?沒錯,這並不值得驕傲,但這是必要的。因為腫瘤沒了你拿什麽來給人看?”他思考了一下,“的確,大多數來帳篷複興會的人並非身患絕症,但有時候這種非致命的身體缺陷卻更糟糕。是那些讓他們長命百歲卻病痛相伴的痛苦,有時候是苦不堪言,而你卻站著說話不腰疼。”他悲傷地搖搖頭,眼中卻無悲傷之意。他眼裏是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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