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點頭。“你說她啊……她的話應該隻會擔心是不是少一個打橋牌的對象,或是沒有人可以任她使喚、幫她拉上衣服後麵的拉鏈,唉,她忍受不了那些不便吧,與其擔心我,倒不如說正在生氣。她就是這種女人。”


    “說得真狠。”


    “的確,很抱歉。”我可能累了,就像西之園小姐的提醒,我好像說過頭了。


    “您跟我道歉,我反而覺得困擾。”


    “沒錯,對不起。”


    西之園小姐小聲笑著。“您真是個奇妙的人。”


    “會嗎?”


    “是橋爪家的別墅嗎?”


    “啊,嗯,你知道?”


    “是的,我去過一次,但沒進到屋裏。庭院有個網球場對不對?我曾在那裏待了一下。”


    兩天前我拜訪擁有網球場、富麗堂皇的橋爪家別墅,因為未婚妻和橋爪家的年輕主人(其實跟我同年)是朋友。


    幾個月前我終於拿到年假,然後為了我那位任性的未婚妻,立刻請了年假。我沒有怨言,我既不是個會善用時間的男人,而且抱怨對我來說太麻煩了,結果,因為厭倦自己在橋爪家裝出一副成熟穩重的樣子,所以獨自外出散步的計策也宣告失敗,現在我淋著雨,和西之園小姐兩個人站在安靜的森林中,此時突然有些擔憂。


    話說回來,出門前,那個女人不就瞪著我看嗎,要是帶個陌生女人回去……


    我真的會跟那個女人結婚嗎?


    我身不由己地老想著別人的觀感,感情用事,我就是我,不過這樣就滿足了嗎?還是有別的怨言?


    接著我們再度啟程,走了一會兒,路麵也趨於緩和。我在雨中牽著西之園小姐的手,臉不紅氣不喘地慢慢前行,但心情卻像浮出水麵的河馬,越來越沉重。


    3


    突然下起傾盆大雨,風也轉強。


    西之園小姐的昂貴陽傘此時也起不了作用,腳下的小徑頓時變成小河,而且附近沒有地方可以躲雨,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看樣子反而會下得更大,在我猶豫之間天色已晚,隻好硬著頭皮、全身濕淋淋地繼續往前走,爬著緩坡,身體也跟著暖和起來,也就不在乎滿是泥濘的雙腳。


    後來一路上我們大聲說話,直到看見別墅的那一刻,我竟沒來由地心情大好,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恐怕是對社會化的感覺自我麻痹了,總之渾身濕透,雙腳泥濘不堪,加上艱辛的操練,情緒也跟著沸騰,我感到之前的憂鬱已隨大雨流走,即使不是什麽有趣的話題,我大聲笑著,她也跟著笑了。


    此刻,為何我在轉瞬間產生這麽大的變化呢……至今我仍無法解釋。


    同時我也意識到她一直被我握住沒放的手溫暖多了,有次回頭,她還撞個我滿懷,當下我們就這樣互看了一陣子。一陣子?不,其實隻有幾秒吧,但這幾秒已足夠我思考,當時我的確想擁抱她,不過下一秒我就像打破杯子的小孩,急忙閃到她身後,慢半拍的後果讓我十分狼狽。


    我暗自歎息然後聳聳肩,她則低著頭笑出來,接著我也笑了。


    都這把年紀了,我在幹嘛?我甚至懷疑附近的空氣是否混入了麻醉氣體,這種表現並不像我,絕對有問題。


    橋爪家的別墅是棟年代久遠的三層樓西式建築,一樓的外牆覆蓋紫色磚瓦,往上則是白色的牆壁,釘著深咖啡色梁柱和斜支柱,與白色牆麵產生鮮明對比,窗戶皆為長形,窗框則是統一成綠色,三樓的窗戶突出於褐色屋簷下,上頭還有兩個煙囪。避雷針的造型奇特,有如天線般長在屋簷上,雖然我不太確定,但這棟別墅應該是歐洲山間常見的樣式,如果走在街上發現同樣設計的建築物,我一定會以為是咖啡店或餐廳。


    建物本身不大,不過用綠色的欄杆圍成的腹地卻大得嚇人,北側大門旁的空地足足可停十台以上的車子,還有用色彩繽紛的花壇做成的環形車道,車輛可以行駛到玄關前伸出的偌大屋簷下,以便乘客上下車。南側庭院一麵為網球場,旁邊緊鄰一棟俱樂部和遊泳池,此外尚有寬廣平坦的草地,經過設計、點綴合宜的大樹遮住遠望的視線,麵向南側庭院看得見建物主體、呈l形延伸出的白色陽台,頗有遊艇停泊處的氣氛,無論如何,在日本很少見到類似規模的建築。


    回去的道路盡頭就是橋爪家,這條路就像私人領土,途中還有露營區和連續幾棟正在出售、小巧可愛的山莊,隻有橋爪家的別墅離群索居,接近山頂,除了道路和腹地,周圍數公裏以外盡是森林,大部分為筆直的針葉樹,別墅附近都是低矮的林木,反而更加凸顯白色枝幹、不算高的針葉樹,這裏已經有好幾個月都覆蓋在冰天雪地裏,在冬天這個漫長的季節造訪時,這裏的時間仿佛就此停止,想必經過冬季充足的睡眠,植物們才能在短暫的夏天盡情綻放吧。


    我和西之園小姐沿著塗了一層厚重油漆的鐵欄杆前行,繞到北側大門,從這兒看得見燈火通明的屋內。


    “該用什麽理由才好?”我站在玄關前回頭注意西之園小姐的表情。


    “我的樣子也糟透了,怎麽辦?”她聳聳肩。“我想還是請您先載我下山好了,我現在全身髒兮兮的,不方便見任何人。”


    “可是不趕緊洗個熱水澡的話……”


    西之園小姐看著我,不發一語,看來正在猶豫。


    “你這樣會感冒喔。”手指向門口,我勸著她。


    “嗯,好像快不行了。”她小聲地同意。


    氣溫比剛剛降低不少,我們也感覺身體也越來越冷。


    “我說的對吧?”我點頭。


    突然有個孩子氣的念頭,我示意我們一起偷偷潛進去,她聽到後露出笑臉,新月形的雙眼、可愛的笑靨,以及微微泛出紅暈的白皙臉龐,美得令人想要立刻用鏡頭捕捉下來。


    我輕輕打開門,這扇門後附著鈴鐺,必須特別小心不讓鈴鐺晃動,然後我探頭東張西望,好險大廳沒人,他們應該聚在客廳或餐廳,我還聽見屋裏的音樂和女人的笑鬧聲,我先溜進屋內,一隻手撐著門,並示意西之園小姐跟著進來。


    大廳左手邊是複古型的階梯,我像小偷樣躡手躡腳往前走,她應該也一樣吧,我記得某部電影曾有類似的橋段。


    整棟別墅裏我最喜歡這座樓梯,樓梯中有個u 字型的轉彎,樓梯間的牆上有三麵狹長窗戶,彩繪了類似我在蘇黎世小教堂見到夏卡爾【夏卡爾(marc chagall,1887-1985),俄國出生的法國籍畫家。當時的創作方向,藝術史學家們多將他列在超現實主義風格中】的彩色玻璃畫(當然色彩遠不及此),窗戶麵向東方,所以早晨時這裏格外美麗。


    不過此刻我無暇跟她說明,我走到二樓底,快速打開自己的房間,招手叫西之園小姐進來。


    關上門,兩個人同時吸了一大口氣,交換一下眼神。她咬著下唇,一副想要忍住笑意的樣子。


    好美的唇形……這樣觀察她的我到底……


    “您的未婚妻呢?”西之園小姐低聲說:“我幫不上忙喔,您打算怎麽向她解釋?”


    “不不,隻有我一個人住這兒,我跟她分開睡,你不要擔心。”


    “我沒辦法放心。”她微笑著。


    “不然要不要偷偷在這兒住上一晚?”


    她沒有回答,隻是一度睜大雙眼。我難得後悔開了個低級的玩笑。


    “抱歉。”我故作鎮定地掏出口袋的香煙,點起一根並走到房間中央。“呃,這裏隻有簡單的淋浴間。”


    “嗯,方便的話我想借用一下,啊,可是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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