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原來自從衙門裏那一場回來後,雲鬟的乳母林氏因知道了此事,十分著惱。


    這整個莊子裏,也不過隻有林氏才是京城內帶來的,她為人雖慈和,卻因是侯府內的嬤嬤,自是極懂規矩的,先前因呆在這“窮鄉僻壤”裏,人又少,也不會客等等,林氏未免便怠慢了,並不格外拘謹雲鬟。


    又因先前雲鬟的母親謝氏在世之時,更是百般地疼寵她,凡事都由著她的性子,隻要她喜歡就是了,林嬤嬤見狀,越發疏懶了心意,隻要雲鬟不鬧得十分破格,就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誰料昨兒竟偷偷跑去縣衙,林氏後知後覺聽說了,未免惶恐,畢竟她還是要回京城去的,倘若此事傳了回去,還不知鬧出什麽波折來呢,又加上青玫這件事,正如火上澆油一樣。


    林氏便憤憤地說:“我就知道總住在這兒不是個常法兒,先是丫頭鬧得不像樣子,如今姑娘也學壞了。我可管不了姑娘了,你是這樣有主意的,什麽話也不肯聽我的,這還隻六歲罷了,若再大一些,越發不知道我是誰了。”


    雲鬟見她念叨起來,便說:“奶娘,以後不會了,過了這一關,就太平了,我自然也不會再擅自亂跑出去。”


    林氏道:“你隻哄我就是了,哪一次不是我說破了嘴皮,你口中答應,下回卻依舊照做不誤的?昨兒送你回來的那人……叫什麽秦捕頭的,竟也不知道個進退,還硬是要抱你下車,成什麽樣子!”


    雲鬟知道秦晨為人大大咧咧,並不是那種小心謹慎的性情,何況他從來把自個兒當作男孩兒一樣對待,未免不會在意那些什麽規矩之類,可雖知此情,卻不好替秦晨辯解,不然林氏必以為她又是強嘴,——隻聽著罷了。


    林氏見她不語,加上自個兒也累了,便歇了口氣,又思忖著說:“露珠兒不中用,以後不論去哪兒,一定要我陪著才好。”


    雲鬟隻應承:可昨日上堂之事,倘若給林氏提前知曉,隻怕她一定要把雲鬟鎖在房中,半步也不許出去罷了,故而雲鬟才瞞天過海,隻帶一個小廝就去了縣城。


    林氏又念兩句,才自去吃茶。待她去後,雲鬟方籲了口氣,笑道:“阿彌陀佛,耳朵終於清靜了些。”她起身轉回臥房,從架子上的抽屜裏拿了一本書出來,翻開看去,書頁裁剪的整齊利落,字跡潔淨直正,令人一見便心生喜歡。


    誰知便由這些字跡,竟勾出些心魔來。


    雲鬟呆呆站在書架旁邊,這一刻,不知為何,她居然又想起昨兒在縣衙門口的情形。


    ——像是有什麽絕對無法被忽視的……被她遺漏了。


    隻是此刻她的心情極為古怪,一麵,急切慌亂地想看見自己到底遺漏了什麽,另一麵,卻隱隱心存畏懼,竟不能靜心細細回想。


    眼前所見,是一角靛青的袍子角,雖是極簡的布料,可在那人身上,其挺括熨帖,幹淨整潔,自問這世間再無第二人如此。


    可這又怎麽可能?雲鬟握著書,竭力將自己從回憶裏抽離——那個人,怎麽會在此刻,出現在鄜州?


    她又仔細回想前世,想找出有關“他”跟鄜州的蛛絲馬跡,然而搜遍所有,把並未尋到這份記憶。


    雲鬟靠在桌邊,出了半天神,那邊兒林嬤嬤捧著一盤瓜果進來,她兀自並沒發覺,眼珠也不動一下。


    林嬤嬤見她定定怔怔地,反倒不敢造次,生怕是自個兒先前話說的狠了些,她心裏不受用了。


    林嬤嬤便走到跟前兒,把果子放下,方道:“這杏子跟甜瓜是昨兒莊客送來的,很是新鮮,先前在井水裏湃著,這會兒暑熱上來了,正好吃幾個解暑。”


    雲鬟正凝神細想,竟沒聽見,林嬤嬤又叫了兩聲,才見她回過神來。


    林嬤嬤覷著臉色問道:“是怎麽了?我叫這半天不言語?”


    雲鬟扭頭看她一眼:“沒什麽……”


    林嬤嬤見她眼神飄忽,心不在焉,自個兒越發不安,便溫聲道:“既然無事,且把這書放一放,過來吃果子罷。”說著,便絞了濕帕子要給她擦手。


    雲鬟待要把那本書收起來,林嬤嬤已經先抽了過去,竟擱在旁邊桌上,便握住她的手兒擦了起來,雲鬟回頭,見那書頁已然合上,隻書頁上四個字,遒勁有力,入木三分似的。


    就在此刻,鄜州城的縣衙中,知縣黃誠振衣整冠,匆匆出迎。


    出書房不久,遠遠地看見兩人正自遊廊下走近來,左側是名十四五歲的少年,神采飛揚,果然不俗,可跟他旁邊那人一比,卻赫然青嫩不足看了。


    黃誠定睛隻看一眼,那般豐姿偉儀,如玉樹春山,卻沉默威嚴,叫人一見便心生敬畏之意——果然是他猜測的那人。


    白樘,字衡之,年幼便有神童之稱,十四歲高中一甲第一名。


    殿試之時,景帝見他其人物出色,品性端莊,竟十分喜歡,便將他的字“衡之”改作“衡直”,為嘉許之意。


    如今雖隻二十二歲,卻已是本朝最年輕威重的刑部侍郎。


    廊下有風吹來,倒也涼浸浸的,然黃誠卻覺著額頭微汗,被風一吹,竟有些寒意陡然。


    黃知縣暗中吸了口氣,此刻竟也無端有些畏怯。


    在這一晃神的功夫,彼此間便近了,黃誠忙拱手,低頭恭敬道:“下官惶恐,不知是白侍郎來到,有失迎迓,還請恕罪。”


    對麵那人站定,一時並未開口,黃誠目光微微下移,看見那極整的衣角底下,著玄色雲頭履,亦是幹幹淨淨,不染纖塵。


    白四爺望著麵前的青年縣令,早瞧出對方的不安之意,便道:“白某貿然而至,黃知縣不必介意,請。”


    黃誠抬頭,正對上白樘的目光,斯人的眼色看著平靜,卻自有一股含而不露的鋒芒,仿佛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中的五顏六色,甚至點滴齟齬齷齪。


    黃知縣請了兩人入廳中敘話,待白四爺示意,才敢落座。


    白四爺不等開口,便先問起素閑莊的案子,道:“聽聞黃知縣已經結案了,且曾有私審之情,這卻不知何故。”


    黃誠知道此人目光如炬,心似明鏡,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便起身回道:“下官原本也不想破例,然而思前想後,倘若有利於百姓,能救人性命,斷定黑白,又何必要拘泥於舊例?故而才如此。”繼而,便把夜審青玫老程等經過詳述,又叫主簿將三份供詞呈了上來,給白樘過目。


    四爺將供狀都看了一遍,並不言語。


    誰知任浮生在後也趁機看了個分明,見青玫所供認的差點兒被謝二強迫,幸而鳳哥機智等話……如此驚心動魄,他幾乎便叫了起來。


    四爺看罷,仍麵無表情:“這件案子雖是曲折,難得黃知縣竟查了個水落石出。”


    黃誠聞聽,略有些麵紅,四爺端詳著他,才忽地微微一笑。


    身側任浮生看見了,心底有些發毛——這白四爺素來是喜怒不形於色的,而他跟隨身邊這許久,多少摸透了四爺的心性,這樣的笑,卻並不是好事。


    果然,四爺斂笑道:“這件案子水落石出,倒也罷了,隻是黃知縣來鄜州將兩年,據我所知,政績倒也不算出色。”


    黃誠才方落座,聞言忙又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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