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王舊居雲州,京內並無宅邸,這次上京,皇帝新撥了一所宅院令他暫住。


    隻因剛出正月之時,雲州有王妃書信來催,晏王惦記王妃之故,便回了雲州,趙黼卻留了下來。


    眾少年呼喝過了街頭,回到宅內,他們各自都有侍從跟隨,利落地把獵物們拿進院中,打了井水,拔毛退皮,又生了火架了爐子,竟當場就在院子裏烤起肉來,頓時之間,煙霧繚繞。


    季陶然哪裏見過此等情形,一時目瞪口呆,見侍從們洗的洗,切的切,烤的烤,端盤的端盤,抱酒的抱酒,一個個有條不紊行事,顯然並不是頭一次如此,他越發如癡如醉。


    而趙黼跟那些王孫公子們便坐在石鼓上,早有侍從放了幾壇子好酒在桌上,當下開了泥封,每人一個海碗,便暢快喝了起來。


    季陶然聞到那濃鬱酒氣,已經是半醉了,趙黼招呼他過去,強喂他吃了兩口酒,季陶然的臉上就有了暈紅之色,耳畔那些少年們說笑之聲越發大了,季陶然自覺臉上也更熱。


    正好兒肉已經烤好,整個院子中香氣四溢,趙黼拿了一塊兒肉,用匕首紮了,就擎著給季陶然道:“你嚐嚐看,比你家裏的好吃呢。”


    季陶然見那塊肉比自己拳頭還大,哭笑不得,隻好接了過來,試著咬了口,除了略有一股烤焦的氣息,倒也不難入口。


    當下眾人便吃喝起來,又不停地說些拳腳之事,因都是年少氣盛之輩,又吃了酒,偶然自有些話不對頭,頓時又吵嚷起來。


    季陶然擎著那塊肉,聽他們疾言厲色地,眼前發昏,心裏暗驚。


    忽然聽趙黼道:“隻顧說什麽?又不是那娘兒們,你們打一架,誰贏了就聽誰的,豈不痛快?”他竟不滅火,尚且火上澆油。


    那兩人大笑,果然便在院子裏過起招來,季陶然因方才又略吃了兩口酒,此刻舌頭都有些僵了,隻直著眼睛看,起初還能看見兩個人影在跟前騰躍挪移,漸漸地就隻見一團雲霧似的,他嗬嗬笑了兩聲,身子一晃,向前栽了過去。


    季陶然再醒來之時,隻覺得口幹舌燥,頭疼欲裂,眼前竟是黑漆漆一片,竟不知身在何處。


    以手扶額,季陶然呻吟了聲,爬起身來,四處打量,卻見身在一處空曠廳內榻上,眼前門尚敞開著,月光從門口傾瀉進來。


    季陶然起身,仍有些天暈地旋,撐著來至門口,便見院中也是靜悄悄地,隻有草蟲叫聲響亮。


    因夜深,白日那些喧鬧的少年都已經去了,院落內,隻有眼前一架藤椅,有人躺在上頭,仿佛正睡著。


    季陶然走到跟前兒,卻見趙黼合眸而眠,多半是因沐浴過了,少年換了一身兒素白縐紗長袍,此刻散著發,敞著懷,微微歪頭沉睡。


    月光映過他的容顏,那原本有些鋒芒外露的眉眼竟顯得格外和寧,甚至有幾許溫潤之意,跟白日那個飛揚不羈又帶著勇武殺氣的趙黼竟判若兩人。


    季陶然又是看呆了,竟站在原地不能動。


    正在此刻,卻見趙黼毫無預兆地睜開雙眸,那眸色如曜石,又如濃墨,卻泛著深沉的微光,似帶著驚怒交加之意,定定地看向季陶然。


    前一刻尚春風沉醉似的,被他直直凝視的這會子,卻頓時寒意凜然,季陶然忙道:“我、我……”指手畫腳,卻又不知要說什麽。


    趙黼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目光才變得柔和,因笑道:“你什麽?不過是叫你吃了兩口酒,如何就醉死過去了,還好無礙,不然的話……有人要饒不了我的。”


    季陶然鬆了口氣:“世子……”


    趙黼仍是躺著,隻換了個姿勢,手指點了點旁邊的石墩道:“你坐下說話,另外不必叫我世子,你就叫我……你仿佛比我大?”


    兩人雖是同年,但季陶然是三月生日,趙黼卻是九月,當下趙黼便道:“你隻叫我小六罷了,或者六爺也使得,至少比什麽勞什子的世子要好些。”


    季陶然不敢做聲,趙黼抬眸看著天際明月,忽然道:“我方才做了個夢。”


    季陶然見他語氣有些悵然似的,便問道:“不知是什麽?”


    趙黼笑吟吟看著他,道:“你想知道?”


    季陶然點了點頭,又道:“世子……六爺若願說,我自然聽著。”


    趙黼長歎了聲,閉了閉雙眸,才幽幽說道:“六爺夢見、夢見……你死在我跟前兒。”


    這樣深夜,如此幽僻院落,他的口吻又幽淡寂寥、歎息似的……季陶然不由打了個寒戰。


    第84章


    且說趙黼說罷,季陶然隻覺得背上森森然地有股寒氣,便勉強笑道:“這……又是怎麽說的,無緣無故如何做這種夢呢?”


    趙黼看了他半晌,仰頭仍舊看月,目光迷離閃爍,輕輕籲了口氣:“你也不問問我,你是為何而死麽?”


    季陶然想了想,搖頭道:“既然是做夢,自然算不得數,又何必問呢?”


    趙黼聞言,轉頭看他,忽地“噗嗤”一笑:“季陶然啊季陶然,你可真是……”


    他一笑之間,明眸皓齒,叫人心安。季陶然卻一本正經道:“我聽說做噩夢,多半是因為睡著了壓著胸的緣故,必然是你睡姿不對,再說雖然天熱,也不可在院子裏睡著,半夜必然潮濕生涼,容易得病,且還是入內歇息罷了。”說著欠身,站了起來。


    趙黼聽他不關心“生死之事”,隻是碎碎叨叨說這些,便又看季陶然,忽然說道:“季陶然,你喜歡阿鬟?”


    這句話突如其來,大有石破天驚之意,季陶然呆若木雞,不知如何回答,臉上卻又隱隱地有些發熱。


    趙黼默然,夜色深沉,蟲兒伏在草叢中低低鳴叫,趙黼輕聲道:“你且聽我一句話,你不要喜歡阿鬟。”


    季陶然訕訕道:“你說什麽……我如何不大明白。”


    趙黼道:“你喜歡也是徒勞,可知阿鬟絕不會喜歡你。”


    季陶然一震,不知從哪裏來了一股勇氣,便質問道:“你……又憑什麽這樣說?”


    趙黼笑道:“因為她喜歡的人是我啊。”


    此刻雖是夜間,季陶然眼前卻仿佛又出現那日在崔府後院,他傾身靠向雲鬟的姿態,心忽然有些縮緊,白日吃的酒好似就在這一刻在胸中翻騰起來。


    季陶然後退一步,俯身欲吐,卻又吐不出什麽來。


    趙黼盯了他一會兒,又轉頭望月,嗤嗤笑了兩聲。


    季陶然掏出一方帕子,擦了擦嘴角,慢慢地定神:“六爺……先前跟妹妹是舊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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