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鬟見他如此,反而笑笑,垂頭之時,眼圈兒便有些微紅了。


    雲鬟低低道:“表哥,並不是真的怪罪我,是不是?”


    季陶然聽她輕聲叫了一句“表哥”,那眼睛也飛快地紅了,一言不發,低頭把自己跟前的酒杯端了起來,一揚脖子,便又吃了。


    兩個人對桌而坐,誰也不曾出聲,正小二送了一碟子素炒什錦上來,雲鬟方提了筷子,給季陶然夾了菜,道:“你吃一口,壓壓酒力。”


    季陶然吸吸鼻子,果然便將那筷子菜吃了。


    半晌,季陶然才澀聲說道:“你為什麽……就那樣走了?”


    雲鬟道:“我當時那樣做,其實也並沒有十分把握,也是半生半死,投水之時,其實也是存了會死之心的。”


    此情從未對任何人說過。當時深秋,太平河水冷浪大,雲鬟雖通水性,但自上京去就未曾練習過,何況她身子又弱,能潛水逃離,一則是運氣,二則靠了一股韌性。


    季陶然攥緊了拳頭。


    雲鬟道:“我自有個必離開不可的緣由。然而此刻才知道,不過是徒勞罷了。”


    季陶然假作撓癢癢地,抬手飛快地把眼角一抹,才又說道:“此事,清輝從頭到尾都是知道的?”


    雲鬟搖頭,就把自己如何離開,又如何偶然跟白清輝重逢,此後便在會稽做典史等等事情,簡略地說了一遍。


    季陶然聽罷,略微出神,原本他以為白清輝必然知情,誰知兩個人卻是無意間湊在一塊兒的。


    他畢竟深懂白清輝的性子,細細想想,就算白清輝知道了雲鬟在會稽,可的確也不便將這消息告訴他。


    畢竟,以季陶然的脾氣,倘若知道這信兒,一定不顧一切,便要找到會稽去的。


    何況雲鬟既然一心要隱姓埋名,且又存心不再上京,清輝自會替她隱瞞保密,不敢再節外生枝。


    季陶然心底的波瀾略平靜了些,又或者是酒力微湧,身子竟覺有些輕快,便又問道:“那麽,你又是如何跟世子在一塊兒的?”


    雲鬟目光遊弋,頃刻才說道:“你自然也知道世子的為人,小白公子雖然可以容我縱我,世子卻是不肯的。所以,小白公子跟他打了個賭。”


    季陶然聽雲鬟說過後,才恍然明白,慢慢地自倒了一杯酒,似喝了才能壓住心底那些波瀾。


    昨夜乍然相遇,畢竟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就算是身著男裝,人在馬上,他卻幾乎一眼就認了出來。


    隻是見趙黼有意遮掩,崔印又在身邊,故而強自按捺心頭的驚濤駭浪。


    此番聽雲鬟說起往事種種,才將心底疑惑,冤屈,不解等一一解釋。


    然自覺如身在舟中,隨波蕩漾,竟仍有些不真實之感。


    季陶然心中轉念,便又問道:“昨夜,世子說你會去雲州,可是真的?”


    雲鬟淡淡道:“是。願賭服輸,我並沒有什麽可說的。”


    季陶然猛地伸出手來,便握住了雲鬟的手:“我不許你再離開!”


    雲鬟見他目光有些迷離,知道有些酒意了,輕輕地將手抽了回來,把酒杯挪開,道:“不要再喝了。”


    季陶然眼中已經有些淚光湧現,昔日那沉埋心底的萬般委屈,一時都湧了出來,雖哭不出聲,卻都化作淚水,劈裏啪啦地掉了下來,忙抬起袖子拭去。


    幸而此刻不到晌午,酒館內客人甚少,那小夥計見季陶然身著官服,也不敢過來叨擾,遠遠地避開了。


    兩個人說一陣兒,停一陣,雲鬟見左右無人,便也又問起昨夜的究竟,季陶然就把趙黼如何及時相救,如何跟那饕餮搏殺,以短劍傷了那怪獸的眼睛等話,一一說了。


    雲鬟雖知道那饕餮難以應付,但畢竟趙黼並非常人,不管身手、智謀機變等,都是超然之選,他就算敵不過那異獸,若要自保的話,也決計無礙。


    是以雲鬟並不如何擔心趙黼。


    隻聽說是他及時趕到,相救了季陶然,卻又有些惘然之意。


    季陶然道:“我當時摔得七葷八素,動彈不得,撐著見世子傷了那異獸之後,不知怎麽就暈了,此後到底如何,卻也不知道,再醒來人就在將軍府內,據說是世子派人送了我回去的。我本來……”說到這裏,忽然停了下來。


    雲鬟道:“本來什麽?”


    季陶然垂首道:“本來想去問問世子,然而……”然而因想到雲鬟跟趙黼“在一起”,季陶然心裏賭著一口氣,便未曾再去追問什麽。隻支撐著仍去京兆府罷了。


    雲鬟有些會意,也並不追問,隻說道:“身上果然無礙麽?然畢竟受了驚嚇,也不知歇養兩天。”


    季陶然笑笑:“若是在家裏閑著,心思更多了,反而不如出來做事要好些。”又怕她擔心,便道:“隻是蹭破了些皮兒,並沒內傷就罷了。”


    兩個人說過了彼此之事,又提到公事。季陶然不由就想到雲鬟先前所說王家失蹤的那孩童,因又問:“妹……”咳嗽了聲,“你如何說知道王家案子的事?”


    雲鬟幾乎忘了此事,才說:“我原本並不知,隻是離開的時候,有個人攔著我,因說起來,我才知道那王家的孩子,正好兒是在我進京那日失蹤了的。”


    當時那抱著叭兒狗的青年攔著雲鬟寒暄,季陶然是聽見了的。


    當時他也悄悄回頭看了一眼——因他為了此案子時常過去平祿坊,也認得這青年,便道:“那個是王富,倒是個熱心的,原來他跟你有這等緣法。然後又怎麽樣?”


    雲鬟正色問道:“哥哥隻說,那丟失了的王家孩子,是什麽模樣,當日走失之時,領著他的那人,又是怎麽樣的?”


    季陶然雖未曾見過那小孩子,卻聽過其家人詳盡描述,且那家病了的婆子也是見過的,當下便說了一番:“有五六歲了,紮著一根衝天辮,戴著個銀項圈,眼睛是大大的,至於那婆子……”


    雲鬟聽他詳細說明,早就暗中回想當日的情形。


    當時——因她點破了假冒的艾夫人,那女子忽然發難,卻被趙黼反傷,她狗急跳牆,灑落毒砂,一幫人如被衝垮了巢穴的群蟻,張皇四散而逃。


    刹那間,就如同又回到了當日案發現場一般,雲鬟站在場中,凝眸四看,卻見那女賊縱身掠過人群,百忙中尚且回頭看了趙黼跟她一眼,眼神之中滿是怨毒之色。


    而在她身前,趙黼正大喝:“都散開……有毒!”一邊兒將她護在身後。


    仿佛時光凝滯,在右手邊身側不遠處,是隋超驚訝駭然的臉,目光從遠去的女賊身上移開,看著胸前被趙黼擊落在地的暗器。


    雲鬟複將目光放的更廣了些,又看見那抱著叭兒狗的王富正也撒腿而逃,懷中的來福趴在他肩頭,汪汪地亂叫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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