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放學,波特曼爺爺到學校接我——由於爸爸媽媽都忙於自己的事,所以大多時候都是由爺爺接我回家。我鑽進他那輛老舊的“龐蒂克”車裏,爬到後座上,然後大聲宣布以後再也不相信他講的神話故事了。


    “什麽神話?”爺爺慈祥的目光透過鏡片望向我。


    “你知道的,”我環抱雙臂,“那些關於小孩和惡魔的故事。”


    他看上去很困惑,“誰告訴你那是神話?”


    我爭辯說,那些故事都是編造的,和神話沒什麽兩樣,都是用來哄尿褲子的小孩兒的。我還告訴他,我知道那些照片也是偽造的。


    我原本以為他會被我氣瘋並和我大吵一架。可他的回答卻很平靜。“好吧。”說完,他發動“龐蒂克”,又狠狠地踩下油門。很快,車子載著我們在石子路上顛簸而去。那天的事也就到此為止。


    我猜爺爺早就想到總有一天我會懷疑他那些故事的真實性。但他根本就不辯解,反而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以至於我覺得他以前一直在騙我。但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麽要編這些故事來讓我相信靈異事物的存在。幾年後,爸爸告訴我,他小的時候,爺爺也給他講過同樣的故事。這些故事是真實發生過的,隻不過爺爺講得有些誇張。波特曼爺爺的童年並不像他說得那樣美好,而是充滿了恐怖。


    二戰爆發前夕,爺爺就逃出了波蘭,因而成為他的家族中唯一存活下來的成員。十二歲那年,爺爺的父母把爺爺送上了開往英國的火車,當時他隻攜帶了一個手提箱和隨身衣物。火車票是單程的,自此他再也沒有見過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包括姑姑、叔叔和堂兄妹、表兄妹等親人。也許在他十六歲之前,他們早就被惡魔殺害了,隻有他僥幸活了下來。但這些惡魔並不像爺爺描述的那樣:嘴裏長著觸須、身上掛著腐爛的皮膚,讓七歲的孩子聽了之後嚇得抱起腦袋。它們的長相和人類一樣,穿著整齊的製服,走起路來步伐一致,如果不加害於人,根本無法把它們辨認出來,但等人們認出它們時,一切為時已晚。


    和惡魔的故事一樣,關於那個小島的故事也是以事實為基礎,稍加修飾而來的。與當時恐怖蔓延的歐洲相比,小島可稱為人間天堂。在爺爺的描述中,那裏有天使守衛,一年四季陽光明媚,生活著一群會魔法的兒童。實際上,那些孩子並不會魔法,他們身上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猶太血統。他們都是戰爭遺孤,順著被血染紅的河流漂到這個小島。他們身上的傳奇之處不在於是否會用魔法——成功逃離貧民區和納粹的毒氣室那才是他們創造的真實奇跡。


    從那之後,我再也不纏著爺爺講故事,我以為他總算可以鬆口氣。他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光環,我不想把它戳穿;他是從地獄中走出來的人,有權保留自己的秘密。想想爺爺遭受過的苦難,我不禁為自己曾對他的生活心生向往而感到羞愧。而我從未付出過什麽代價,卻能過著安穩的生活,應該感到幸運才對。事實上,我確實試著說服自己,對現在的幸福生活十分知足。


    然而,在我十五歲那年,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令人恐怖的事情,從而改變了我,同時也成為我生命中的轉折點。


    第一章


    事發前一天的下午,我一直在忙於建造一個帝國大廈的模型。它是用成人尿布盒搭建而成的,體積相當於真實建築的萬分之一。那確實是個漂亮的玩意兒,從地基上豎起來的高度,足足有五英尺,傲立在化妝品通道的上方,還帶著巨大的觀測台,頂端也按萬分之一的比例模仿了真實建築。若非是雞蛋裏麵挑骨頭,它堪稱是完美之作。


    “你曾經說過,要做得嚴絲合縫。”雪莉一邊說,一邊皺起眉頭,用懷疑的目光打量我的作品,“我需要的是一個堅固的模型。”她說。


    雪莉是這個連鎖藥店的分店主管。此時此刻她聳著肩,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剛好和她身上的製服相匹配——她身穿藍色polo衫,作為店員,我們也不得不穿同樣的製服。


    “我記得你說要做得嚴絲合縫的。”她確實那麽說過。


    “我需要的是一個堅固的模型,”她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遺憾地搖了搖頭,仿佛我做出來的帝國大廈模型是一匹瘸腿的賽馬,而她是那個握著手槍的發令者。現場安靜得令人尷尬,她一邊搖頭,一邊拿目光在我和我的作品上掃來掃去。我漠然地瞪著她,好像從一開始就沒領會她的意圖。


    最後,我問:“難道你的意思是要推倒重來?”


    “是你說要做得滴水不漏的。”她繼續重複那句話。


    “好吧,沒問題。我馬上重新開始。”那天我和往常一樣穿著黑色運動鞋,我輕輕踢了一下腳尖,一個盒子從模型的底座躥出去了。頃刻間,巨大的模型轟然垮塌,盒子滾落一地,尿布撒得遍地都是。


    雪莉的臉刹那間變得通紅,像個熟透的石榴。她可以當場解雇我,但我知道,我不可能如願被解雇。那年的整個夏季,我千方百計地想擺脫政府的“小額援助”項目:總是以同一個借口遲到、經常找錯錢,甚至故意把商品擺錯位置,比如把潤膚乳和通便劑堆在一起、把避孕套和兒童洗浴香波碼在一塊兒。但不論我表現得多麽差勁,雪莉都會把我的名字列在工資單上。


    現在解釋一下為什麽我無法從“小額援助”項目名單中被刪除。這也是我人生中上過的第一堂政治課。在恩格爾伍德這個慵懶的海濱小鎮,有三個這樣的項目,薩拉索塔市有二十七個,整個佛羅裏達州一共有一百一十五個……總之,“小額援助”項目就像不可治愈的麻疹,遍布全國各地。換成其他任何一個員工,哪怕隻犯下一丁點類似的錯誤,都會有被炒魷魚的可能。而我則不會,因為在整個家族中,我父輩中的每一個成員都有一個這樣的名額,能把它作為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長久以來這都是令整個家族感到驕傲的事情。我那些自毀形象和名譽的行為,不僅無法使自己被解雇,反而加深了我和雪莉之間的矛盾,並讓同事們對我敬而遠之。我理解他們,因為無論我怎麽頂撞顧客、找錯多少回錢,總有一天我會繼承這個公司的大部分股份,他們卻一點份都沒有。


    雪莉從滿地的狼藉中穿過,麵無表情地用手指戳著我的胸,正準備對我說些什麽。這時,公司的公共廣播響了起來:


    “雅各布,二號線有你的電話。”


    我轉身離開。雪莉滿臉通紅地目送我離去。


    員工休息室沒有窗戶,陰暗潮濕。我迎麵碰到了藥店助理琳達。借著可樂機發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她正咬著一塊三文治。


    她衝一個掛在牆壁上的電話機點點頭,示意我過去,“在2號線,不知道是誰找你,聲音聽起來有點怪。”


    我拿起懸掛著的話筒。


    “雅各布,是你嗎?”


    “是我啊,爺爺。”


    “上帝啊,總算找到你了。我現在需要鑰匙,你知道在哪兒嗎?”他聽上去心煩意亂,似乎喘不過氣。


    “什麽鑰匙?”


    “別鬧了!”爺爺厲聲說,“你知道是什麽鑰匙!”


    “你一定丟在什麽地方了。”


    “一定是你爸爸教唆你的,”爺爺說,“快告訴我你把鑰匙放哪兒了,我不會向你爸爸出賣你。”


    “沒人唆使我,”我試著轉移話題,“今天早上你按時吃藥了嗎?”


    “它們來了,你知道嗎?都過去了這麽多年,不知道它們究竟是怎麽找到我的。我拿什麽和它們決鬥呢,難道用那把該死的黃油刀?”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爺爺這麽說了。他一天比一天衰老,坦白地說,他正在一步步地靠近死神。開始,他心智衰退的跡象還可以辨別出來,比如他經常忘記要買的東西,或者叫我媽媽的時候,嘴裏喊出的卻是姑媽的名字。


    不知什麽原因,最近幾個月,爺爺變得異常焦躁不安。爸爸媽媽沒有時間專門照顧他,因為擔心他傷害到自己,所以正在考慮要不要把他送到養老院。因為各種原因,我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人。


    和往常一樣,我先盡量勸他鎮靜。“你現在很安全。一切都再正常不過了。過幾天我給你捎盤錄像帶過去,我們一塊兒看,你覺得怎麽樣?”


    “別!你好好待著別動!我這兒很危險!”


    “爺爺,根本就沒有惡魔。早在戰爭年代你就把它們全部消滅了,難道你忘了?”我轉過臉對著牆,盡量不讓琳達聽到我和爺爺之間這場怪誕的對話。她正在假裝翻閱一本時尚雜誌,時不時還好奇地看我一眼。


    “不,它們沒有被消滅幹淨,”爺爺說,“根本就沒有!的確,我殺掉了很多,但它們來得更多了!”從話筒裏,我聽見他在屋子裏這兒敲敲那兒敲敲,一會兒打開抽屜,一會兒又“砰”的一聲關上。我想,他已經徹底崩潰了。


    “你好好待著,別上這兒來,聽到了嗎?我沒事的——看我怎麽割下它們的觸須、戳穿它們的眼睛!要是能找出那把該死的鑰匙就好了!”


    爺爺滿屋子找尋的正是車庫的鑰匙。車庫裏,爺爺堆放的槍支和刀具足夠裝備一個民兵連。他用了半輩子的時間來收集這些武器。那時,他經常不辭辛勞地長途跋涉,趕赴全國各地的槍支展覽。趕上周末天氣晴好,他會強行帶著家人去射擊場練習槍法。爺爺對這些槍支簡直到了癡迷的地步,甚至睡覺都要和它們在一起。爸爸手裏的一張老照片可以作證。照片上,爺爺正在打盹,手裏握著一把手槍。


    至於爺爺為什麽對槍支如此癡迷,我曾問過爸爸。爸爸的解釋是,像爺爺那樣當過兵,並且遭受過精神創傷的人,有時做出一些異於常人的舉動,也沒有什麽大驚小怪的。對此我理解為,盡管那些恐怖的事情已經過去很多年,但爺爺依然沒有真正從陰影中走出來,即便在家裏——這個對他來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依然覺得危機四伏。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些曾經控製著他的恐怖幻想和錯覺,現在全部成真。而車庫裏那堆槍支彈藥,無時無刻不對他的生命構成威脅。正因為如此,爸爸才把鑰匙偷偷藏了起來。


    我繼續撒謊,說不知道鑰匙放哪兒了。爺爺急得直跺腳。他滿屋子亂轉,一邊謾罵,一邊敲打。


    最後,爺爺說:“既然那把鑰匙對你爸爸這麽重要,就讓他拿去好了。你跟他說一聲,讓他別忘了來給我收屍!”


    結束了和爺爺的通話後,我馬上撥通了爸爸的電話。


    “爺爺瘋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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