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塤、朱驥擔心有事,便與蔣蘇台一道到後院廂房查看,卻隻是蔣鳴軍掙紮著起身叫人,並無意外。他見眾人進來,徑直問道:“適才那一男一女是怎麽回事?”


    朱驥道:“蔣校官,實在抱歉……”


    錦衣衛與神機營同為京軍,隻是錦衣衛因是天子親軍,地位要高得多,連官服、兵器也是專門的飛魚服、繡春刀,有別於其他京營。因其靠近中樞,旁人巴結錦衣衛尚且不及,蔣鳴軍卻不買賬,粗暴地打斷了朱驥,扭頭問楊塤道:“那兩個人是不是你招惹來的?”


    楊塤見對方橫眉冷眼,情知不妙,硬著頭皮道:“對不住,我也料不到……”


    蔣鳴軍不顧身上傷勢,舉拳砸在床沿上,怒道:“果然是因為你!你老來騷擾我妹妹不說,現下還將仇家、禍事引來了蔣骨扇鋪。”


    蔣蘇台大急,忙解釋道:“不是這樣的,楊大哥是為了保護我,才會被卷入這些事情。”


    事情本與蔣骨扇鋪無幹,但若不是楊塤瞥見女賊人身上掉落的骨扇,擔心牽連蔣蘇台,亦不會多管閑事,也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蔣鳴軍不明就裏,道:“保護妹妹?難道這些錦衣衛來扇鋪是因為你?”蔣蘇台道:“差不多是這樣子。”


    她知道兄長瞧不起匠人,反對自己跟楊塤在一起,就算解釋清楚經過,他仍會將所有罪過算在楊塤頭上,便先對楊塤見使個眼色,道:“楊大哥,你和朱千戶不是還有正事趕著去辦嗎?”


    楊塤會意,忙應了一聲,又道:“蔣兄,你安心養傷,改日我再來探你。”匆匆辭出。


    出來扇鋪,朱驥便命隨行校尉散去,自己引楊塤趕去找畫工。卻見到許多國子監監生成群結隊往北行,似是欲回安定門內的國子監。料想這些都是到皇宮門前請願赦免李時勉的監生,既是成隊返回國子監,應是祭酒李時勉一事有了結果。而且從眾人臉上神情來看,當是好結局。朱驥刻意留意人群,走不多遠,果然遇見了相熟的監生丘濬。


    丘濬先看到了朱驥,不等對方發問,便上來握住其雙手,感激涕零地道:“多謝,多謝了!朱兄,這次全靠你,李祭酒才能逃過一劫。”


    事情早在預料之中,朱驥倒也不意外,隻是不知經過到底如何,問道:“李祭酒如何了?我何曾出過力?”


    丘濬道:“大半個時辰前,皇帝派快騎趕去國子監,當場赦免了李祭酒。非但如此,還將他鄭重其事地送去東安門孫國丈府上做客了。”


    原來今日孫太後生父孫忠托故未去東郊圓覺寺禮佛,孫太後掛念父親身子,一直放心不下,人還未回京,便先行派太監入城,專程給父親送上酒食果品等。不想孫忠連大門都未開,隻隔門叫道:“請太後赦免李祭酒到臣家做客。座無祭酒,不足使臣生色。”


    送禮太監也知道李時勉今日被枷在國子監門前示眾一事,孫忠如此言行,擺明是要替李時勉出頭,於是趕去稟報孫太後。皇室大隊人馬剛剛入城,孫太後得報後,便叫來英宗皇帝朱祁鎮,稱明日壽誕,不要惹外祖父生氣。朱祁鎮露出驚愕的神情,稱完全不知道這件事,等回宮查明後再作處置。結果皇帝人還未進紫禁城,便見到一千多名國子監監生及士子跪在大明門前為李時勉請願,場麵壯觀,令人震撼。


    大宦官王振已知孫忠和孫太後都出了麵,亦頗後悔不該在太後壽誕時生事,忙主動請英宗皇帝下旨赦免李時勉。朱祁鎮本來還擔心赦免李時勉會得罪王先生,見老師親自求情,樂得借著台階下台,派人當眾宣布赦免李祭酒,又如外祖父所請,命人送李時勉到國丈府做客。紫禁城前的國子監監生歡聲雷動,這才陸續散去。


    丘濬大致敘述了經過,又道:“監生們感激孫國丈仗義相救,立即選派我做代表,攜帶禮物,趕去孫府致謝。當時李祭酒人還未到,孫國丈極力謝絕,還說這一切全是楊匠官和朱兄你的功勞。”又轉頭問道:“朱兄身邊這位,可就是人稱‘楊倭漆’的楊匠官?”


    楊塤笑道:“正是。不過我也沒什麽功勞,隻是跑了一趟腿。”又問道:“公子可是姓丘名濬?”


    丘濬道:“是我。抱歉,我隻顧談李祭酒之事,竟忘了通報姓名,失禮莫怪。”


    楊塤道:“丘公子,你可曾在蔣骨扇鋪買過一柄秋扇?”丘濬道:“是啊。”


    朱驥忙問道:“那柄扇子呢?”丘濬道:“早托鄉人帶回瓊州老家了。怎麽了?”


    朱驥心知楊塤推不差,女賊人身上那柄扇子,便是妻子於璚英身上掉落的冬扇,歎了口氣,道:“扇子的事說來話長,回頭再說。”見丘濬疲憊不堪,料想他為李時勉一案奔走一天,極為勞累,便讓他先回國子監歇息。


    丘濬走出幾步,又回頭告道:“對了,孫國丈還說,如果看見你們二位,就讓你們即刻趕去他府上飲酒。”


    楊塤笑道:“多謝相告。我正又餓又渴,等忙完手頭的事,就立即趕去國丈府。”


    畫工史平住在史家胡同。朱驥和楊塤趕到時,史家院門緊閉,裏麵也是漆黑一團。鄰居聽到動靜,提燈出來,見到一身官服的朱驥,忙告道:“官署放假,史平出城探親去了。”


    朱驥聞言頗為悻悻,可又無可奈何,道:“隻好再多等一天了。”楊塤道:“也許不用等那麽久。”


    朱驥問道:“楊匠兄有辦法?”楊塤道:“嗯,也許有吧。不過我實在餓得發暈,我們先去孫國丈那裏大吃大喝一頓如何?反正他老人家都鄭重邀請了我們。”


    朱驥猶豫道:“可我還有公事,須得回一趟錦衣衛官署。”


    楊塤問道:“是因為那老僧楊行祥嗎?嗨,人都死了,再著急也不能令其死而複生。人生大事,無非吃喝拉撒,先管好眼前的事要緊。朱千戶,我答應你,隻要你陪我去國丈府飲酒,今晚我一定替你解決畫像之事。”不由分說,拉著朱驥趕來金魚胡同。


    國丈府中正大開宴席,在座貴賓除了剛被赦免的國子監祭酒李時勉外,還有一名二十來歲的俊美公子,身材高大,風度翩翩,溫潤如玉,一望便知是名家子弟。


    孫忠見楊塤、朱驥到來,很是高興,忙替引見道:“這位公子姓源名西河,是現任第五十八代衍聖公孔彥縉孔公的弟子,源公子這次亦是代衍聖公入朝賀太後壽誕。”


    明代衍聖公地位十分尊崇,正式入朝時,位列百官之首。正因為如此,曆代孔氏衍聖公亦視入朝麵聖為榮耀。且孔氏家族源遠流長,開枝散葉,已經是山東曲阜的龐大家族,現任衍聖公孔彥縉卻派一名異姓弟子入朝賀壽,想來這弟子十分不一般了。


    源西河忙解釋道:“源某實無才無德,隻因家師孔公和獨生愛子孔承慶孔兄同時抱恙,不便出行,小子素來追隨家師左右,頗得信任,孔公遂指派我前來。”


    孫忠笑道:“可不僅僅是頗得信任。去年孔公派了孔承慶孔公子入京麵聖,源公子也是副手。我出門時正好遇到孔公子和源公子二位出來衍聖公府,看到源公子風度絕佳,光彩照人,堪稱人中龍鳳,還曾誤將他當作了衍聖公的公子。”


    源西河笑道:“孫國丈就愛說笑。”回想與孫忠初識的情形,頗覺有趣,道:“論起來,我與孫國丈相識也快一年了。”


    孫忠道:“可惜源公子在京的日子太短,不然可以常來我府上喝酒。到底是鄰居,方便。”


    源西河笑道:“我這次入京,不單是為了替太後賀壽,家師還命我長駐京城,好好打理衍聖公府,日後怕是少不了會常來國丈府叨擾。”


    孫忠大喜道:“那可實在太好了。”


    楊塤好奇問道:“源公子姓氏,是源頭的源嗎?在中國,姓源的倒是少見。”


    李時勉劫後餘生,雖然受了一番折磨,卻仍頗有精神,尤其熱酒下肚、大快朵頤一番後,滿麵紅光,欣然插口道:“這是因為源姓淵源單一,始於北魏禿發鮮卑源賀。”大致說了源姓來曆。


    三國時期,河西走廊[2]一帶為鮮卑諸部占領,其中拓跋一部勢力最大。曹魏文帝曹丕黃初元年(220年),拓跋部首領拓跋詰汾逝世,次子拓跋力微因其母為天女[3],有神異,故繼立為首領,即北魏元皇帝。而拓跋匹孤雖為長子,卻不得繼位,很是不平,遂率領部屬出走,遊牧於河西、隴西以北。拓跋匹孤之子拓跋壽闐出生後,改拓跋為禿發,以區別原來的拓跋氏,史稱“禿發鮮卑”。到禿發壽闐後人禿發烏孤一代時,建立了南涼國政權,禿發烏孤自號南涼烈祖武王。


    東晉義熙十年(414年),南涼國為西秦所滅。南涼景王禿發傉檀之子禿發破羌被迫逃離故地,輾轉投奔拓跋鮮卑建立的北魏王朝。北魏太武帝拓跋燾慷慨接納了他,道:“卿與朕源同,因事分姓,今可為源氏!”由此賜禿發破羌姓名源賀,晉為西平侯,源賀由此成為中國源氏的始祖。


    眾人聽說,均覺驚奇。楊塤笑道:“原來源公子是鮮卑皇族後裔。”


    源西河連連擺手道:“什麽皇族不皇族,南涼也好,北魏也好,都早化作塵土了。”


    李時勉道:“也不是都化作了塵土,譬如那首《敕勒歌》,迄今仍是絕唱。”


    他是譽滿天下的名儒,居然褒讚一首少數民族民歌,旁人這才知道李祭酒並非十足的書呆子。


    楊塤本是不羈之人,靈機一動,道:“就請源公子為我們唱一曲《敕勒歌》,如何?這首歌雖是民歌,卻是雄壯激越,氣衝雲霄,渾浩蒼茫,令人向往,正應了今晚為李祭酒洗塵的場麵。歌詞‘天蒼蒼,野茫茫’是翻譯成了漢語,若源公子能用原汁原味的鮮卑語來唱,就更好了。”


    源西河卻斷然推辭,道:“在下五音不全,還是不要獻醜的好,不然隻會攪了各位雅興。”


    楊塤也不顧忌,笑道:“源公子看起來是個胸懷磊落之人,想不到還是迂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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