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公身體還好吧?上次同行,耿公在衡陽突然發病,我隨行的大夫可是殿下從東宮給我的名醫,他都查不出半點端倪,說是從未見過的疑難雜症,也都束手無策啊。”秦琅坐在把藤椅上,手裏端著杯涼茶。


    這涼茶初喝微微苦澀,再喝甘甜回蕩。


    說是茶,其實就是一味中藥,去火清肝潤肺,對於不耐嶺南濕熱的中原人來說,多喝涼茶確實好處多多。


    馮智瑞知道他是故意點明父親上次知情不報,還故意裝病不同行南下一事。因為這事,剛聯姻的馮秦兩家本來關係甜蜜,結果一下子就陷入了冰凍般。


    “家父年紀大了,早年北上,隨前朝天子東征西討,雖屢立戰功,也也確實留下不少傷病。近十年在嶺南,也是苦心經營,心力交疲,這次北上朝天子後再趕路南下,風塵仆仆十分辛勞,舊疾一時便複發了。好在家父身子還硬朗,調理用藥過後,又勉強恢複了許多。因身上重任,不敢辜負王命,便又隻得匆匆趕回高州。”


    “我來前,家父還念念不忘說先前未能在桂林與衛公一會,十分抱歉呢。讓我這次來見了衛公,一定代他陪罪。”


    秦琅嗬嗬一笑。


    “耿公何罪之有?”


    馮智瑞倒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了,總不能說當初在衡陽時我爹就知道曹武征要做亂,他早已經煽動了山蠻了攔路襲殺你這話吧。


    他隻好掏出了馮盎送上的禮物。


    秦琅翻看了兩眼。


    很豐厚。


    光是稻穀就一萬石,另外豬牛上百頭,鹹魚幹什麽的還有不少。


    更別說這千料大船十條全送給他了,連帶附贈了八百船工、五百奴兵。


    一如繼往的豪闊大氣。


    但秦琅是缺那點錢的人嗎?


    他現在有上萬人在桂州,可既不缺糧也不缺穿,這兩個多月,他早已經在桂州這建了好些個工坊,甚至都還屯墾了幾塊地建了幾個莊子。


    一邊又跟山蠻們交易起來。


    秦琅的這支南下武安州人馬,並沒坐吃山空,甚至還開始在這裏日進鬥金呢。


    其實隻要不是行軍做戰,一般情況下並不用過於擔心糧食什麽的。


    “耿公身體好就好,畢竟耿公是朝廷在嶺南倚仗的幹城柱石,耿公若是病倒了,嶺南可就要亂了。”


    馮智瑞趕緊謙虛了幾句。


    但語氣裏卻有幾分自得之色,這小子終究還是比較嫩,沒有馮盎那種兩麵三刀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狠辣老練,馮盎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甚至肚裏還有一套話的梟雄。


    那老小子絕沒有什麽忠誠可言,他隻服實力。


    也隻顧及自己的利益,不會衝動,精於算計。


    對馮盎而言,忠誠不過是因為背叛的籌碼不夠而已,秦琅早看透了這小子,所以從來不會相信他的忠誠之言。


    但是這種人有時也是值得合作的,大家都很理智,不會感情用事。


    馮盎想要的還是馮家的地盤的控製力不變,能接受名頭的改換,也不在乎誰當皇帝,誰能承認他馮家的地位,他馮家就向誰宣誓效忠。


    而秦琅也深知,朝廷雖然也想著能夠改土當流,把這些嶺南蠻王之類的都幹掉,或奪取他們的實權,但現實是暫時還做不到。


    眼下都已經進入到八月了,朝廷即將要對頡利可汗發起一場全麵戰爭,朝廷整個的重心都在北方。


    就算滅了頡利,那也還有漠南的突厥諸部,還有漠北的鐵勒等諸部,甚至還有遼東的高句麗,青海的吐穀渾,甚至是西域的西突厥等,對大唐有威脅的勢力還很多,而表麵恭順的嶺南土王們,所要的隻是繼續他們的實際控製權,這對於朝廷來說,他們當然不是當務之急。


    怎麽也得先把那些連俯首稱臣都不敢的家夥都打服再說,更何況,曆朝以來,中原王朝真正的威脅本來就在北方,尤其是遊牧民族威脅最大。


    南方尤其是嶺南、西南等地的蠻夷,從來不是什麽心腹之患。


    在國家戰略層麵上,中原不會輕易改變這些事實的。


    所以隻要那些蠻王們不瘋,隻要他們不公然造反,那麽朝廷都不會怎麽對他們大動幹戈的。


    秦琅清楚這些,馮盎也清楚這些,所以大家就算心裏媽賣批,可表麵還是會笑嘻嘻。


    對於馮盎上次搞他,秦琅很火。


    不火是不可能的,若不是他秦琅厲害,說不定上次就陰溝裏翻船了,所以誰能不怒。可怒歸怒,合作還要繼續,誰也不可能因為這就撕破臉皮開戰。


    馮盎不敢,秦琅也沒這個資格。


    所以生活還得繼續。


    當然,馮盎也是個聰明人,明知惹怒了秦琅,可這邊還是沒事人一樣,送錢送禮不斷,現在又送糧送船。


    “桂州剛豐收,而今年兩稅在桂州新推行,現在官倉裏糧食滿滿,都堆不下呢,隻能租住商人們的倉庫堆糧,耿公這送我一萬石稻,我這也沒地方放啊。”


    秦琅嗬嗬的指出,桂州雖剛經曆了一場小亂,但隨著局勢穩定,夏糧豐收,如今桂州的稻穀,一鬥才二十錢。


    一石二百,馮盎送一萬石來,也才值兩千貫錢而已。


    馮智瑞端起涼茶喝了兩口,有些意外之色,“衛公這涼茶不錯。”


    “這是我在長安時研究出的配方,早就知道嶺南濕熱,所以對嶺南多有研究,風土人情曆史習俗,甚至是天氣地理人物等都研究了個遍啊。”


    馮智瑞聽出秦琅故意說這話的,劍有所指。


    送這麽大禮,人家還不滿意,這禮送的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偏偏還不能發火生氣,父親可是幾番交待的,就算是秦琅當他麵在他臉上吐了口水,都不能當麵擦,更別說不滿。


    父親說若左臉被吐口水,那就把右臉再伸去讓衛國公吐。


    “衛公果然了得,難怪山蠻在衛公手下不堪一擊呢。我父親也知道今年桂州夏季豐收,糧價大跌,可是我父親聽到消息說曹武征死前,曾四下聯絡各溪垌蠻,而談殿因為寧長真寧道明叔侄之死,懷疑是朝廷派人所為,擔心自己也被清算,所以早就蠢蠢欲動了。”


    “衛公,桂州上次山蠻作亂,雖然很快平定,可桂州這裏漢人多,但南麵就不一樣了,地裏漢人隻占極少數,還都是寧氏等家族的,更多的是談殿這樣的俚僚蠻,那些蠻子更野蠻更落後,他們眼裏根本沒有朝廷和王法,一旦亂起來,隻怕不易平息。”


    戰爭一開打,錢糧消耗自然就會更大。


    “耿公料定談殿要聯合各溪垌蠻叛亂?”秦琅反問。


    “極有可能!”


    “上次談殿聯合了寧長真叛亂,甚至還拉上了你伯父馮暄和你舅父冼寶徹一起做亂,可最後打了三年,朝廷都沒出手,不也就被你父親聯合陳樹龍陳智略等平定了嗎?我相信,就算談殿真要再做亂,你父親他們肯定也會再次接受朝廷詔令起兵討逆平亂吧?”


    秦琅意思,真要打起來,那也是馮盎等的責任,跟他沒啥關係。


    “衛公代天南巡,宣撫江南嶺南,嶺南若有亂,當然還得仰仗衛公指揮統領,我父親說如今李都督已經到了桂州,所以想請衛公乘船南下,先至廣州再到高州。”馮智瑞端著涼茶杯子,發出邀請,“我父親聽說衛公在桂州兩月餘,把桂州變成了小長安,一片興盛繁榮,漢人山蠻一家親,十分向往,所以也想請衛公到高州宣撫,指導高州推行兩稅法等。”


    秦琅冷哼了一聲。


    “高州我就不去了,廣州也不會去,過幾天我會直下柳邕,宣撫左江,然後過諒山,抵交州,待我宣撫過安南,再順道瞧過我的封地武安州後,等到明年夏天信風起,我會乘海船隨信風沿海北上,到時路過高州時,若有空,有可能去瞧瞧,若時間緊,就直接北上杭州或揚州了回返中原了。”


    “衛公不去廣州,直接去邕州嗎?如今談殿等蠢動不安,衛公還是要當心些,不如先去廣州再至高州,到時我父親可派海船送衛公沿海南下交州,這樣更安全些。”


    “雖然我很想去看望下耿公,但是畢竟公務在身嘛,正因為左右溪的蠻子們有些不安份,我才更要過去瞧瞧。你替我轉告耿公,就說他送的東西我收下了,心意呢也領了,至於說道歉之說就不必提起了。”


    “耿公現在是高州的世封刺史,耿公可以取高州兩稅三分之一所得,但也不要忘記朝廷的那三分之一哦。”


    馮盎邀請秦琅去高州,肯定不是誠心,他隻怕更擔心秦琅去高州才對,現在來請不過是試探秦琅態度。


    秦琅這時也沒心思去找馮盎,省的這家夥過於緊張。


    馮盎還是可以合作的,總比那個正在四方聯絡招兵聚蠻的談殿等強的多。


    “我知道今年嶺南夏季都豐收了,耿公若有心,記得運些糧食到中原去,長安洛陽現在的糧價還挺高的,你們拿船運糧食過去,能大賺一筆,回來時再從長安洛陽等地運回鞏窯、邢窖等的白瓷、青瓷,青鹽、白酒等好貨回來,在廣州賣給胡商,可是又能大賺一筆的。”


    “告訴耿公,咱們都是陛下的臣子,而且秦馮兩家又是姻親,咱們有力要往一處使,心往一處想,互相幫扶才對。有些事情,就別胡思亂想了,否則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狠性命,你說不是嗎?”


    馮智瑞麵色有些不太好看,秦琅這話,說的不留半分餘地。


    說句粗淺點的話,誰的拳頭大,誰就是老大,馮家在粵西當然是拳頭最硬的老大,可若是他非要想跟朝廷比比拳頭大,那就是找死了。朝廷會給馮家留有餘地,但也需要馮家積極配合。


    不要再跟他秦琅玩那些套路,什麽馮暄造反,馮盎平亂,都是扯談,若是馮盎非要跟秦琅也再玩這些。


    勿謂言之不預!


    我秦琅人在嶺南,可不是那麽好欺的。


    人貴有自知之明,馮盎聰明,可也不要總想跟跟秦琅玩花花腸子,上次的事情,就點到為止一筆勾銷了,但不能再有下次。


    馮智瑞臉色難看的告辭退下,飯也沒吃一口,就又急急忙忙的乘了一條小船趕緊順江而下,急匆匆返回高州去找他老爹了。


    許敬宗推開門進來。


    “馮智瑞來的時候趾高氣昂,走的時候低頭皺眉匆匆忙忙,看來被衛公好好敲打了一啊。”


    秦琅對這個自己親自向皇帝要來的廣西道常平使笑著招了招手,“廣西的錢糧稅賦這塊,我可是交給你了,你能管好吧?”


    許敬宗點頭,經曆了這兩年的變化,他已經不再是玄武門後那個有些張揚的許敬宗了,此次東山再起,出任一道常平使,掌管稅賦錢糧轉運常平鑄錢鹽鐵等等事務,可謂是重新大權在手,但他深知這一切都是秦琅給他的。


    之前協助秦琅的舅父賈潤甫管一道轉運,許敬宗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如今終於自己掌一道常平司,他對自己很有信心。


    “你從中原來,也當知道這些年朝廷一直在打仗,殺敵一千,自傷八百,中原地區人力役使很重,農耕生產也始終沒能完全恢複,偏偏這兩年還遇到百年難遇的霜寒低溫,所以更是雪上加霜。中原糧價居高不下,尤其是關中長安更是糧不足供,嶺南今年又是一個夏季豐收,這裏不缺糧,中原缺糧,關中缺糧,長安更缺糧,許多百姓現在還在吃著去年捕的蝗蟲粉粥過日子呢。”


    “老許,你上任後第一件事情,就是讓各地常平倉加緊收購糧食,盡量多收,哪怕比市價抬高點也要收,收到糧食後,調配車馬民夫,想辦法把糧食運到中原去。”


    “這是重中之重,但也要記住,不要搞起民怨來,要用車用牛,出錢租借,要用人力民夫,也出錢雇傭,總之,這事做好了你大功一件,陛下也會記你功,可你若是辦砸了,搞的民怨沸騰,那你罪責難逃!”


    “衛公,外麵都說談殿要反,說溪垌蠻要作亂,真要打起來,隻怕我們自己糧食也吃緊,道路也會阻斷啊,如何征糧運糧?”許敬宗問。


    “談殿亂不起來的,我不會讓他亂,馮盎也不會讓他亂,朝廷更不會讓他亂。”


    許敬宗有些懷疑。


    秦琅隻好跟他交底。


    外麵都說談殿會亂,那不過是因為談殿現在很害怕,一來擔憂他會被朝廷清理寧長真寧道明一樣清理他,以報複他先前的叛亂。二來呢,他是擔憂上次跟曹武征合謀做亂一事,被朝廷追究。


    所以現在有點狗急跳牆的意思。


    “待我給他兩粒定心丸,他就用不著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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